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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宿命牵绊 功亏一篑

功亏一篑

太子杨勇领着全副武装的东宫戍卫寻踪而至,大部队杂沓的脚步声汇集起来竟有撼山动地之威。

数以百计的戍卫们拼命挤入内花园外围的甬道,很快将狭窄的甬道入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杨勇一身甲胄,手提皇帝新赐的青釭宝剑,率先抵达了“闻禧堂”门口。

他仰望着高高宫墙,深深院落,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心,转而向跟在身后的王放道:“本应守在此地的张尽忠等人呢?”

王放也是一头雾水,迟疑道:“莫不是……已带人退入了院中把守?”说着,当即向身后的一名戍卫招招手,下令道:“上前敲门!”

“邦邦邦”巨大的拍门声,伴随着戍卫们手中火把“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刀剑和铠甲摩擦地嚯嚯声,自静夜中听来,足以令人胆战心惊。

众人等待半晌,始终未见“闻禧堂”内传出半丝回应。

越等越觉得情况不对,太子杨勇终于耐不住性子,大步跨到门前。他一掌挥开戍卫,亲自上前打门。

“开门!快开门!”

除了空洞的回声,院内并未传出丝毫响动。太子眼神骤然变得犀利无比。

手指细细摩挲过院门各处显眼位置,又反复检查了门板上的新旧痕迹,太子却没有发现新近打斗或厮杀过的迹象。

“拿火把来!”突听太子一声暴喝。

戍卫长王放赶紧从随从手里抢过一支火把,凑近太子身前。明亮的火光顺着太子手指方向,往两块门板中的缝隙照射过去。

太子与王放并头隔着门板,向内窥视了好一阵子。“闻禧堂”院内黑沉沉的,寂静无声,仿佛早已是人去楼空。

二人心中难免犯起了嘀咕:莫不是这闻禧堂内之人全都遭了难?

摇曳的火光沿着两扇门板的夹缝再往下照过去。突地,两人眼前闪过一道刺眼的光芒,似乎是从某种金属铠甲上反射过来的。

太子心头“咯噔”一声,升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他与王放互视一眼,两个人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惊惶。

太子一脸阴郁,王放矮着身子,再次凑近门板缝中细瞧,依稀可辨,院中主道旁倒毙着一名东宫戍卫,仰面躺倒在一汪血泊之上,脸如金纸,表情狰狞,眼见已死去多时。

王放猛然瞧见一张死人脸,骇得倒抽了一口凉气,直退出三步。他手指着门内的死人,哆嗦道:“殿,殿下,这,这这……”。

他碍于自己戍卫长的身份,不好在数百名下属面前显得过于胆小,丢了面子,只是心中着实害怕,不知该说些什么为好。

太子也约莫瞧清了里面的状况,见王放这般无能,更是气得面色铁青。他朝身后的东宫戍卫一招手,令道:“鹰武卫去后门。其余的人留在这里,把大门给孤堵死啦!所有人听孤号令,前后夹击,绝不能留有一条漏网之鱼!”

“是!”名唤小四的鹰武卫校尉左手一招。大部队中迅速分列出一行如狼似虎的精干武士,个个精神抖擞,正是东宫戍卫军中的王牌。

其余戍卫则在王放的指挥下,排开阵势,直将“闻禧堂”的院门堵了个风雨不透。

太子右拳一竖,手掌指向闻禧堂的后院方向。被唤作小四的鹰武卫校尉一马当先,直冲出去。

太子亲自督阵,绕道右侧,从“闻禧堂”的围墙包抄转入后巷。王放紧跟在太子身边,也不知道是一心想保护好太子,还是想跟在太子身边,让太子保护他。

正当此时,从阴暗的夹巷中突然闪出一条人影。

“什么人?!”小四眼明手快,大声呵斥,立即有数柄长枪攒刺过去。

“太子殿下……”

听得这声呼唤,刺过去的长枪紧急刹住。其中一名士兵手脚稍慢,枪尖又往前多送了半寸。

“噗”地一声扎入了来人的皮肉。

但听闻“啊!”一声惨呼,那人肩头中枪,整个身躯直挺挺地栽倒下去。

几名鹰武卫如饿虎扑食般抢上前去,枪尖纷纷指向了来人的喉头。几支火把随即也凑上前去。

只见火光之中,来人身穿一色青布短袄,滚倒在地上。发鬓、衣衫上已染了泥尘,样子有些狼狈。

这人疼得面容扭曲,忙着用没受伤的手使劲按压住负伤的肩头,汩汩的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溢了出来。

“且慢!且慢!”眼见着一个个鹰武卫来势汹汹地扑到。这人顾不得肩头剧痛,慌乱地挥动手臂,高声自报家门道:“小人乃是太子近侍同安。有要事求见太子殿下!”

当先的两个鹰武卫士兵相互打了个眼色,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一把将同安从地上提了起来。

他们谨慎地搜了搜同安的身,发觉他并未携带武器,而且肩头受伤,看上去也并不像是会武功的模样。这才一左一右地将同安架在中间,连拖带拽地提到了太子跟前。

“殿下,我等抓获了一名可疑之人!”鹰武卫一面禀报,一面将同安摔在地上。

“殿下,是小人!小的是同安啊!”同安一见太子,就如见到了救星一般,尖声呼救起来。

太子杨勇借助着随从手中的火把,定睛辨认,却又忍不住犯疑道:“同安?怎么是你?你怎的在这里瞎晃荡?”

同安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跪好磕头道:“启禀殿下,小人受了云昭训的嘱托,特来此寻找太子殿下。昭训有几句要紧的话,定要小人代为转达。”

太子望了望尽在咫尺的“闻禧堂”后门,又瞧了瞧黑洞洞的甬道,转头朝向“秋水阁”的方向,问王放道:“秋水阁那边有多少守卫?”

王放嗫嚅道:“这……循例,秋水阁也该有十名戍卫轮班值守……”

“什么?只有十人吗?”太子浓眉一掀,惊道:“这怎么行?俨儿不是还留在昭训那里吗?”

他对同安的来意似已有所察,随即问道:“昭训可是派你来向孤求援调兵的?她也急着让孤赶去保护秋水阁,对不对?”

他心有所预,正自烦恼,岂知同安却摇了摇头。

“什么?不是吗?”

太子皱了皱眉,显然同安的摇头否定已大出他的意料。

同安忍痛松开按在肩头的手掌,径直往怀中摸索了半天,寻出那一枚小小的圆球。

同安将那东西放在前襟上蹭了蹭。带伤的肩头兀自向外不住冒血,他却也不以为意。

左肩受伤,他便单举起右手,竟将那圆球送到太子跟前,恭敬地道:“昭训娘娘只说,请殿下珍重自身,办正事要紧,万勿以她母子为念……娘娘还说,纵然是舍弃掉自己的性命,也定会拼死保护好嗣子的安全。若遇危难,必当以皇室血脉为先,请太子殿下安心便是!”

太子将信将疑地接过同安手中之物,凑近火光一看,原来竟是当年与云姬定情时,自己亲手赠予她的那枚金丝镂空香囊。

没想到这许多年过去了,东宫之内奇珍异宝无数,云姬却还好好地收藏着这枚小小的香囊。

从一条条被摩挲得纹理光滑的绞金丝可以看出,这枚香囊定然是时常被云姬拿在手中欣赏、把玩的珍爱之物。

太子一时间柔肠百折,又被勾动了尘封多年的回忆。

当年那位鲜衣怒马的王孙公子微服民间,寻访传闻中的妙手工匠,偶遇了容貌倾城,温柔多情的工匠之女。身份天差地别的二人一见倾心,由此谱写出了一段极富传奇色彩的风流佳话。

如今,这枚精致的香囊上已沾染上了淋漓的鲜血,看起来不免有点儿触目惊心。

同安偷眼观察着太子面上的表情变幻,突然一个头磕将下去,慨叹道:“这些年来,小人见惯了宫中之人捧高踩低、以己为先,可像昭训娘娘这样,明大理、晓大义的奇女子只怕寻遍世间也难得几人。足见昭训对太子殿下您的一片真心啊!”

太子本已软了心肠,此刻再听了这番言语,心生莫大感动。

他眺望着东宫斜挂天际的斗拱飞檐,又瞧了瞧不远处,已遥遥可辨的“闻禧堂”后门,暗叹了口气,悄声对王放吩咐道:“俨儿年纪尚小。今夜宫中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当心惊着了他。你带一小队人马前去秋水阁看看吧!”

此时此刻,太子杨勇早将那个隐没于队伍之中,丝毫没有存在感的老內侍高迎祥抛在了脑后。

王放应诺一声。接着,鹰武卫中再次分出一小队人马,紧随王放和同安之后,穿过夹巷岔路,直奔“秋水阁”而去。

直至他们的背影转入暗巷,太子正欲下令余下的鹰武卫继续向“闻禧堂”后门处合围。

//

却听队伍后又传来了一阵阵高声呼唤:“太子殿下,等一等!等一等!殿下!”

太子脚步微动,又立马止步转身。他胸中只感到一阵心绪烦乱,脸上也不免挂起了耐心即将耗尽的愠怒。

心道这又怎么了?

从密密麻麻的军士队伍中,跌跌撞撞挤出三个人来,竟然是两名戍卫架着一名小內侍。那小内侍形容狼狈,冠带不齐,似乎因跑得过急,走岔了气,正弯着腰,嘘嘘地直喘粗气。

太子杨勇眉头皱成川字,心想今夜也不知怎的,一下子钻出来那么多內侍来搅局?待得事情告一段落。这东宫之内非得好好打杀几个內侍,出一出心头这口恶气不可!

他一面想着,一面使劲按捺住即将暴怒的性子。岂知小内侍一抬头,太子心头骤然大惊。

这,这人分明是刚刚奉命领着皇帝而去的——阿进。

太子情不自禁地抢上两步,一把扭住阿进的前襟,将他整个人提将起来,吼道:“你怎么又跑回来啦?孤不是叫你带人往西角门去的吗?你这蠢货,莫不是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楚啦?”

他打量着阿进蓬头垢面,衣衫上不知何时被勾破了好几个大口子,连脚上的鞋子也不见了一只,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惊惧。

阿进膝盖一软,匍匐于地,哆哆嗦嗦地道:“启禀,启禀殿下,不,不好啦!羽林卫与,与西角门戍卫,打……打起来啦!”

“什么?”太子脑中“轰隆”一声,只觉得五雷轰顶,腿脚发软,险些跌倒,幸得身边的小四一把将他扶住。太子已顾不得许多,哑着声音,急问道:“你,你说谁打起来啦?”

小四见太子惊慌过度,忙劝慰道:“殿下莫急!”随即又转头对阿进喝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好生讲来!”

阿进使劲儿咽了咽口水,哭丧着脸道:“小,小人奉命领着羽林卫一行前往西角门去。岂知没,没有殿下的手令。西角门说什么也不肯放行!如今,双方各不相让,打了起来……”

太子面色发白,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沫,勉强稳了稳心神。

只听阿进又哀声哭道:“殿下,这,这可怎么办好呀?”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太子那张阴晴变幻的脸上。良久,才听他阴恻恻地问道:“如今那边的情势如何了?陛下,陛下可有损伤?”

“不,不知道!”阿进心头发虚,回话声小得几乎听不到。

太子见他这副怂样儿,气得一脚直踹过去。阿进仰面摔在地上,心口又急又痛,一口气憋住,生生吓昏了过去。

要知道西角门那边一开打,阿进这孩子就没命似的跑掉了。如今太子突然向他询问起皇帝的情况,阿进又从何得知?

若非是害怕太子事后追究,他倒宁肯继续躲在方才那个黑暗又湿冷,却极为安全的狗洞里,静静等待着今夜的危机悄然度过。

只不过说来也凑巧得很,吓得躲进狗洞的阿进碰巧偷听到了刺客们的谈话。从那些人的对话中不难听出,这些刺客们也已无心恋战,正计议着如何快速从东宫撤离出去。

像他阿进这样一个小小的东宫內侍,哪有能耐去管别人的死活?!只可惜这个别人却不是普通人,而是当今的天子,帝国的皇帝陛下,太子的亲生父亲。

言念及此,阿进经过了好一番思想斗争,这才趁着刺客们撤走的空档,从狗洞里爬了出来,硬着头皮来寻太子,报告皇帝遇袭的消息。不料,却被太子一脚给踢晕过去。

此时此地,哪有人想着去理会一个小小內侍的死活?所有人都默默等待着太子杨勇的决定。

“蠢货!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只听太子低声咒骂。

他垂下头,沉思片刻,脑中各种念头快速飞转,迅速权衡了得失利弊。

一招手,唤过小四,附耳低语道:“你带几个人继续追击刺客。记住,一定要留个活口。事关重大!切记!切记!”

小四垂头应诺,点齐十余名手下,摸黑向着“闻禧堂”后院而去。

望着鹰武卫们追踪而去的身影,太子狠狠跺了跺脚,朝着身旁余下的鹰武卫发一声喊,后军转做前军。

一行队伍刚刚转出内花园外院甬道,就碰上成守义领着一队鹰武卫赶来接应。

太子心头大喜,重新整合了队伍,直奔西角门而去。

//

宫墙拐角处,一行黑衣人悄无声息地从刚才趴伏的屋檐上飘然落地。

他们望着渐行渐远的大部队和向西而去的冲天火光,黑巾覆盖着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挂上了一丝轻蔑、鄙夷地嘲弄之意。

“喵呜~喵呜~喵呜~”

远处空洞洞的阴影中有数声暗号打响。黑衣人们头也不回,循着既定路线,以夜色为掩护,悄然隐没于宫墙深苑之中……

夜更深了。气温骤降,慢慢有雾气弥散。乳白色的水汽越来越浓,慢慢蒸腾,使得原本就寒冷的冬夜倍加湿冷起来……

//

西角门前,明克让紧抿着嘴唇,默默观察着门楼下的战局。

远处雾气升腾,使得他原本忧郁、急迫的心情愈发急躁起来。他扯了扯李东明的衣角,一指远方,低声道:“阿旭,这个时辰起雾,只怕情况大为不妙啊!下面这些人个个都是硬手,须得速战速决才好,否则待会儿视线受阻,再让这批人走脱了,咱们就更加不好向上头交代。”

李东明顺势望去。夜色凄迷,水汽氤氲,半空中缓缓浮起了一层薄薄雾霭。他心头随之一紧,转身向一名校尉打了个手势。

三声鼓响,西角门戍卫快速游走包抄,将皇帝一行围拢在了核心。

很显然,李东明居高临下,目光如炬。他已然发现这些羽林飞骑不仅身手矫健,以一敌十,还结成了极为严密的阵法,攻守进退,独具章法,很难正面突破。

既然没办法分化敌方的队形,逐个击破,便就势排开一字长蛇阵,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这群人困在核心,伺机而动,先让己方处于不败之地。

随着鼓声阵阵,几十名戍卫在外围交错游走,越转越快,直瞧得人两眼发花。

羽林飞骑们精神高度紧张,一刻也不敢松懈。

程麟乘隙杀退了好几次突然冒出来的长枪短戟。他后退数步,与身后的羽林飞骑们背靠背,集合到了一处。

眼见东宫的戍卫人数越聚越多,局势大为不利,程麟悄声吩咐道:“靠左,往门楼上面走。贴住墙壁,楼梯地方狭窄,不易被人围攻。”

此时,程麟与羽林卫们大都浑身浴血、神情可怖,像是一个个从地狱烈焰中爬上来的恶鬼。

惟有皇帝毫发无损,依旧是表情肃穆,面目威严。

羽林卫们且战且行,遵照程麟的指示,齐心合力向着城楼上扑杀过去。

一时间,西角门城楼又呈现对峙之势。

程麟自恃武功高强,尚能勉力支撑,可是他的内心却早已心焦如焚。

眼见东宫戍卫人数众多,门楼上虽已不再向下发射流箭,但也怕顾此失彼,一不留神伤及皇帝。若是唯独他一人,便是这些东宫戍卫再多上十倍,也不放在心上。

岂不知,门楼上的李东明和明克让二人心情却比他更急上十倍。要知道,东宫戍卫人数远胜来者,迟迟困不住区区二三十人,简直是无能至极!

李东明犟脾气一发,暴喝一声,抽出腰间长剑,亲自冲入阵中。他仗着自己天生神力,臂力极强。随着纵跃之势,一剑劈下,剑锋在空中划过一道如电闪般的劈练。

程麟察觉头顶上突有杀气鼓荡,猛烈地冲击着每一寸毛孔,使他的皮肤也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薄薄的寒栗。

程麟的临敌经验极为丰富,本能地倒退半步,扎稳了马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觉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以迅雷不及掩耳扑之势扑了过来。程麟横刀一档,生生封住了这极为凌厉的剑势。

“礑——”地一声巨响,刀剑相交,程麟只觉虎口一麻,掌中刀险些脱手。他被逼倒退出数步,心想这小子好强的臂力。不料东宫之内竟然藏龙卧虎,太子还暗藏着这般好手。今夜之事,只怕有些凶险。

他不知此刻的李东明却更为心惊。

李东明出身仆役之家,父亲曾是西梁明家的马夫。他自幼天赋异禀,不到十岁便力能扛鼎,是远近闻名的大力士。后来明家没落,李东明与父亲辗转流落到了大隋境内,习得了一身好武艺。

李东明深知自己的武功根底和一把子蛮力气,寻常难以抵挡。岂不料,眼前这个须发虬髯的汉子竟能生生接下自己这重逾千钧的一劈,可见对手的膂力之强也极为罕见。

二人持剑对峙,相互忌惮,试探着又拆了几招。

程麟幼禀庭训,自小得名师指点,本就是羽林飞骑中最刚猛的一条硬汉;而李东明却是天生神力,身历磨难,在市井中练就了一副龙筋铁骨。

两人以刚对刚,以猛敌猛,打得势均力敌、酣畅淋漓。所有人都忍不住停手罢战,跳出圈外,各自为主官呐喊助威起来。

十余招毕,酣战的二人竟然有了一点儿投契,更多了一丝惺惺相惜之意。若非彼此立场敌对,两人倒恨不能把酒言欢,互诉欣赏之意。

岂知就在此时,门楼下的一名戍卫鬼使神差地从地上拾起一柄掉落下来的弓箭。他拉弦引弓,冷不防地朝向混战的人堆中放了一箭。

只听“嗖”一声响,这支羽箭径直朝向皇帝的背部急射而去。

护卫在皇帝身边的羽林飞骑万万没有想到会从门楼之下射出这样一支冷箭。一声闷哼,羽箭直插入了皇帝背心。

只是这箭射程既远,箭势已颓,后劲终究不足,只刺入了皇帝皮肉半寸。

皇帝杨坚毕竟是武将出身,虽背心中箭,意志力却极为坚韧。身体前后摇晃了数下,并未扑倒在地。他一把按住胸膛,痛苦地闭了闭眼睛,硬生生压下了一口翻涌而上的血气。

“陛下!”众人高声疾呼。

羽林飞骑们眼见皇帝受伤,一个个大惊失色,立马再次紧缩了护卫圈。两名离得最近的羽林飞骑抢上前去,将皇帝扶住,殷殷唤道:“陛下,您怎么样啦?!”

正在前方酣战的程麟听得这动静,心头剧震。他拼劲舞出一串刀花,勉强逼退了正在近袭的李东明。“噔噔”倒退三步,却不敢回头,只急声询问道:“怎么啦?陛下受伤了吗?”

旁人还不及回话,皇帝却大手一挥,豪迈地道:“无妨!不必管朕!”说着,他探手入怀,从兜里摸出一桶式样古怪的圆管。

塞子一拔,“噗——啪”一声。圆管之内射出了一朵赤红色的旗箭烟花,在黑沉沉的夜空中瞬间炸开了最绚烂的焰火。

“逆贼放火啦!杀呀!”不知谁发一声喊。

皇帝万料不到这支奇诡的焰火竟像是一枚炸弹般,点燃了西角门对峙双方的怒火,东宫戍卫们一哄而上,对着羽林飞骑群起而攻。

//

西角门门楼的另一侧,如巨兽般沉寂的紫薇宫内,柳述一行冒着渐渐浓密起来的雾气,率领数百羽林卫穿行在联通东宫的甬道上。

寒冬的雾气凝结在士兵们的头发和胡须上,混合着口鼻处升腾而起的白烟,使每个人远远看上去都像是结了一层霜的茄子。

队伍正在全速前行,径直朝向东宫方向奔近。

一骑快马从对面飞奔而至,羽林卫校尉立即上前拦截,道:“可问出是什么事来了吗?!”

“是!”来人翻身落马,向着柳述和校尉抱拳叩首道,“启禀大人,东宫那边儿回话说,今夜有刺客闯宫,此刻正有一批不明身份的人意欲从此门强入紫薇城。东宫戍卫正在奋力阻止。”

“刺客闯宫?如此大胆?”柳述紧皱起眉头,心生疑惑道:“来敌人数多少?”

探马道:“据说有二三十人?”

“只二三十?这……”后面“怎么可能”四字,柳述只是悄悄腹诽,可心中的狐疑愈发深了。

羽林卫校尉如释重负,道:“大人,咱们人多势众。若那边当真只二三十人闯宫,倒也不足为惧!”

柳述正欲点头赞同,忽听“砰”地一声,头顶的夜空中炸开了一朵旗箭烟花。众人不约而同地抬头观看,却又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柳述辨别着方向,忍不住向羽林卫校尉发问道:“从西角门发射焰火是什么意思?”

那校尉摇摇头,满脸也尽是茫然:“属下从未见过,也是不明其意!”

柳述心脏一缩,当机立断道:“速速赶到西角门下。”

就在柳述等人前脚刚抵达西角门,立足未稳之时,自他们身后的紫薇宫甬道内又传出一阵飞驰的马蹄声。

马蹄急促地踏在紫薇宫用青石板铺成的宫道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动,惹得一众羽林卫军士纷纷回头张望。

羽林卫校尉凭着经验判断道:“是骑兵过来了。人数不下于五十骑。”

柳述更加心惊,心道:“这紫薇城可是皇宫,何等地庄严肃穆!竟然有人胆敢在此时此地带队驰马?岂非是不想活了?今夜真是事事透着古怪,务必小心为上。”

羽林卫们久经训练,不等长官发布号令,已枪尖朝外,做好了御敌准备。

夜色凄迷,薄雾蔼蔼。在众人的瞩目之下,裹着薄雾的暗夜中,猛地钻出来数十骑快马。骑士们个个身姿矫健、精神抖擞。

站在后面的一名羽林卫已辨认出了来人,高声禀报:“大人,是羽林飞骑!是羽林飞骑!”

今夜值守通训门的那名羽林卫校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柳述心中却更加疑云重重。

这队骑兵显然是被方才那束旗箭焰火招引过来的。只是,发射焰火的人究竟是谁?难怪……他心里犯起了嘀咕。

却见到那队羽林飞骑已如飞一般地驰到了近前。奔在最前面的一骑,白马银甲,英气勃勃,却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小少年。

此刻,少年头盔上的红缨随着夜风飘动,远远望去便像是一簇小小的烈焰,居然是大将军贺若弼的幼子——贺若怀亮。

只眨眼功夫,一马当先的贺若怀亮已干净利落地一圈马缰。他跨下的那匹白马嘶鸣一声,仰蹄止步,脚下竟毫不拖泥带水,果真是一匹千里挑一的良驹。

紧随其后,羽林飞骑们也纷纷拉缰止马。马上的骑士尽皆身手不凡,军容齐整。

贺若怀亮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打量了柳述好几眼,似乎对这个文官打扮的人混在一群羽林卫中间格外好奇。

通训门的那名羽林卫校尉原本就认得贺若怀亮,赶忙上前打招呼道:“小亮,怎么是你呀?!”

贺若怀亮呵呵一乐,道:“嘿哟,我道是谁堵在这儿呢?原来是你老哥啊!你们羽林卫是过来查探的吧?兄弟眼下有要事待办,稍后再请老哥出宫去喝一杯……”

他也不等那人回话,说完,拨转马缰,径直走到了西角门的门楼之下。

此时,东宫西角门内的打斗声、兵器碰撞声、厮杀声已清晰可辨。

贺若怀亮一招手,两名羽林飞骑策马上前,齐声高叫道:“东宫戍卫速速打开宫门,羽林飞骑奉陛下御令前来迎驾!”

这二人都是武功深湛之辈,话音颇能即远。他们全力高呼,就连在门楼梯上酣战的李东明和程麟也听得一清二楚。

正在奋力拼杀的羽林卫副使程麟心头一喜,一剑荡出,直逼得李东明倒退出了三步。他一跃跳出战圈,仰天哈哈一笑,大声叫道:“怀亮这孩子果真不错,来得很是及时嘛!”

随即又对身旁的手下大声招呼道:“这下子可好了!咱们的人到了。爷爷今番非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些个不长眼睛的逆贼不可!”

与此同时,东宫戍卫们也大都听到了这几声呼叫。刚刚还缠斗在一起,杀得双眼血红,不死不休的双方也不约而同地住了手。

李东明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儿。他抛下程麟等人,几步冲回城门垛旁。垂头下望,只见紫薇城的甬道上挤着乌泱泱数百号人,全都是皇宫中的羽林卫,其中居然还有骑兵。

李东明看了一眼同样也俯身下望,脸色变得苍白的明克让,高声向下面询道:“尔等何人?先报上名号!来东宫门前迎什么驾?”

贺若怀亮神情倨傲,口气森冷地道:“吾乃羽林飞骑偏将贺若怀亮。奉御令到此迎陛下回宫!”

“陛下?哪里有陛下?你所说的御令何在?”

贺若怀亮喉管里发出呵呵冷笑,道:“便是方才那支旗箭烟花!想必你刚刚也瞧见了吧?实话告诉你,那支便是陛下遇险时专用的旗箭焰火。我羽林飞骑但凡见此焰火,必定飞速驰援,拼死保护圣驾周全!”

李东明心中咯噔一声,悄声对明克让道:“这下遭了!看来,下面来得当真就是御驾啊?!”

他已顾不上再去看明克让的反应,调转身子,死鸭子嘴硬道:“尊驾莫不是认错了吧?!今夜有刺客闯入,我东宫戍卫正在全力围捕。眼下时辰这么晚了,陛下只怕早已在宫中安寝,又岂会在我东宫盘桓?”

贺若怀亮根本不予他啰嗦,道:“到底是否圣驾巡幸?你开门即知,又何必怎么多废话?!”

李东明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拒绝道:“不成!我东宫戍卫向来只认太子令牌。此门联通宫禁,岂可轻开。若有刺客趁乱闯入,我等岂非万死难恕!”

贺若怀亮见他油盐不进,气得剑眉倒竖,手指门楼怒道:“尔等既明知我等羽林飞骑的身份,还敢砌词强辩?!陛下发射旗箭焰火,说明已然涉险,谁还有心情与你在这儿逞口舌之利。若再不开门,休怪我贺若怀亮辣手无情啦!”

李东明额间冷汗涔涔,眼下事态一触即发,究竟是继续死硬到底,还是识时务,下楼负荆请罪?他心中始终委决不下。

明克让见他犹豫,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焦急道:“阿旭!怎么办?要不……”

李东明瞟了瞟四周,低语道:“眼前局势已成骑虎,只能救得一个是一个了。弘道,你莫要怪我!!”

明克让目中闪过惊惶,叫道:“阿旭,你,你要做什么?”

李东明面露惨笑,突然大喝一声:“来人!将明克让给某绑了!”

说着,手中长剑已抵住了明克让的脖子。明克让不敢置信的望着他,口中喃喃道:“阿旭,你~你~”

他“你”字还没有说完,身边的几个东宫戍卫一拥而上,将明克让绑了个结结实实。

“干什么?放开我,放开!阿旭,阿旭……”明克让口中犹自不停地唤着李东明的乳名,显然对于李东明的举动难以置信。

可李东明早已硬起了心肠。“刺啦”一声,他挥剑割下明克让身上的一片衣襟,直接塞进明克让嘴里,目光凛冽如寒冰。

众人只见李东明恶狠狠地走近明克让身边,俯下身去,附在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跟即转身而去。

“今夜之事,弘道你并未参与。就算日后陛下罪及东宫,也与阿兄无关!谨记!!!切记!!!”

明克让耳边回荡着李东明方才的言语。他愣怔片刻,陡然醒转过来,立即奋力挣扎起来。

明克让憋红了脸,几乎已目眦尽裂,只可惜嘴被布巾堵死,手臂又被绑缚太紧,根本挣脱不开。他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嘶吼声,可如今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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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楼外,紫薇城一侧的贺若怀亮见李东明闪身就不见了人影,怒不可遏,高声叫骂道:“贼厮,再不开启西角门,休怪我羽林飞骑对尔等不客气啦!”

说着,策马右转,向着通训门校尉走来,道:“老哥,暂借羽林卫诸位兄弟一用!”

通训门校尉不敢擅自做主,只得瞅向柳述,却见柳述高高举起一面小小玉牌,放声道:“柳述奉皇后娘娘懿旨,临时督帅通训门羽林卫。众将士听令,全力协助羽林飞骑恭迎圣驾!”

贺若怀亮大喜,抱拳道了声谢,指挥着一队羽林卫排开阵势,围堵在西角门下;一队羽林飞骑脱下甲胄,轻装上阵,做好随时攻城登楼的准备;一队人马赶往库房寻找修理门楼围墙的长梯、绳索。

柳述见他小小年纪,调度指挥有板有眼,心中暗自佩服。众人各行其是,很快准备停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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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李东明跳出战圈,几名东宫戍卫便自动接手了围攻程麟的任务。

只可惜程麟武艺既高,又极勇悍,整个西角门恐怕也只有李东明一人足以与他匹敌。数名东宫戍卫将之围在核心,使出车轮战法,才勉强困住这只猛兽,却也是左突右支,狼狈不堪。

“且住!”只听一声暴喝,竟是李东明又快速冲了回来。

他目光犀利地盯在程麟身上,又一一移向羽林飞骑,最终落到皇帝身上。跟在他身后的东宫戍卫们蓄势待发,默默静候着他的指令。

程麟暗自吃惊,听方才领路小內侍的口气,眼前这位东宫西角门都卫显然到任不久,没想到居然御下有术,在众人心中建立起了如此大的威信。短短时期内竟能使下属忠心应命,可见也是个能力不俗的强者。

李东明铁拳紧握,额间汗水淋漓。他面色惨然,遥望向皇帝道:“我等莽夫见识浅薄,向来只认军令,不识陛下金面。现如今冒犯天颜,损及圣体,已犯下十恶不赦之罪!横竖都是一个死字,微臣只得冒死为兄弟们拼出一条生路!若他日东窗事发,只求让李东明一力承担,莫要牵及旁人!”

他紧咬牙关,眼珠赤红,像是这暗夜之中冒出来想要吞噬一切的恶鬼。

程麟瞳孔一缩,下意识张开手臂,像是母鸡护住小鸡一般,想要护住身后的皇帝。心头暗叫了一声不好,道:“这家伙怎的这般顽固?莫不是,莫不是想要拼个鱼死网破?!糟了!”

他惊恐地吼道:“你这莽汉想要做什么?”

“箭来!”李东明暴喝一声,从身旁校尉手中抢过一张硬弓。他从箭筒之中,抽出三支羽箭,拉起了硬弓,直指向不远处的皇帝。

程麟骇极变色,以血肉之躯挡在皇帝面前,惊叫道:“狂徒,住手!你想做什么?这是犯上作乱!”

李东明并不回话。他身子微微后仰,用力拉弦,渐渐引满了弯弓,箭势已一触即发。

戍卫们手中的火把在冬夜的寒风中明灭不定,摇曳的光影将李东明、程麟和皇帝的侧脸映得忽而泛红,忽而发黑,成了阴阳两面。

突听皇帝咳嗽数声,手按胸膛,冷冷说道:“尔等若此刻放下手中兵器,朕便看在你们忠于职守的份儿上,既往不咎,饶过你等死罪,如何?”

李东明森然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手下兄弟不过是听令行事。李某一人糊涂,与他人何干?要杀,杀我一个便了?”

身边校尉震惊,不由得出声唤道:“都卫?”

李东明喝止道:“住嘴!这儿哪有你说话的地方!”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在皇帝脸上,似乎正在下定最后的决心。

只听“砰砰砰”数声,是贺若怀亮指挥着几个膀大腰圆的羽林卫组成人墙,抬着一架木桩撞击西角门发出的声响。

与之同时,已有数名羽林飞骑踩着长梯攀援而上,更有数名武功高强者,艺高人胆大,踩着由羽林卫架起来的人梯,腰悬绳索,朝上奋力攀爬。

//

明克让一个人躺倒在冰冷坚硬的墙角根儿上,只觉得骨头都被冻得发酥。耳边听到楼下巨大的撞门声、喊杀声、吆喝声,心中的悔意油然而生。

他明知道今夜能够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可是当皇帝突然来到西角门,来到他面前时,他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那股涌动的窃喜和报仇的欲望。

这一年多来,他苦心孤诣,曲意讨好,甚至献媚于太子,只是为了更加接近高高在上的那个人。因为他的仇,他的怨都系在那个人身上。

只可惜那个高高的皇座离他实在太过遥远,皇帝、皇宫虽与西角门仅一墙之隔,近在咫尺,实际上却是远在天涯。

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阿奴和小月儿曾经的欢笑声都萦绕在他耳畔,让他揪心地疼。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封侯拜相?他倒宁可用今日的一切去换取昔年在江陵与家人同游共乐的短暂美好。

他心知眼下的局势九死一生,却还是忍不住冒险一试。

只是……阿旭,阿旭怎么办呢?这个傻小子!为什么要强出头,白白去送死?!

明克让此刻胸中只有恨意滔天,只有无奈和怅惘。

若李东明被擒,他难道当真要弃车保帅,割席断义,与这次谋反事件划清界限?那他明克让还何以为人?明家人的铁骨铮铮,又岂能被他这样一个贪生怕死、亲手害死儿时玩伴的后人所玷污?

可是大计呢?国主怎么办?江陵怎么办?

不行!纵使是为了江陵千千万万的百姓,他也必须忍辱偷生。死何足惧!他一定要让大隋那个恶帝付出代价!!!

“阿耶!阿耶!”他似乎又听到了小月儿凄厉的哭声……

“弘道!你快跑啊!千万不要出来!”是阿奴撕心裂肺的呼喊……

明克让脑海中回忆翻涌,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听到有人高声呼喊道:“住手!全都住手!!太子殿下到!”

明克让头脑一晕,心道:这下完了!

就此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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