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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那下人叫刘大成,在李家做事近三十年,也就是说,他在李丛周的父亲时期就被雇佣到李家,成了在李家时间最长的长工。这种现象在天宝镇是从没有过的,刘大成也就有了相应的好名声,他自己也常常在众多下人中间自诩是半个李家人。原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这越说就越像,越像就越容易糊涂,当自己真是李家人了,这刘大成便自以为是了不得的人,便挺着胸昂着脑壳走路,拿李家后来的丫鬟长工人不上眼,即便是被训练得如狼似虎的家丁,他也不放在心上,谁惹他不高兴了,轻则被他臭骂一顿,重则告到李家当家人那里,自己得到好话和好处不说,惹他的人还被掌嘴,扣工钱,甚至被直接赶出李家。

刘大成是在李丛周爷爷在世的最后那几年到李家的,经历了李丛周父亲掌管李家的二十多年时间。尽管那个本该成为整个李家家业继承者的男人一成人就明显表现出无以在李家活一辈子的迹象,整个心思都在外面,结果某一天真的跑到了外面,很长一段时间与李家失去了联系,生死不明。这男人的离家出走,从某种角度来说,不仅让李家上下人心惶惶,家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即使在下人眼中,他也是一个不负责任,没长鸡巴的,球意思都没有的男人,便相当瞧不起,说他即使回来,也不配做他们的东家。后来,这男人终于还是回了几次天宝镇,让一家人的心掉到了肚子里,尽管他住不了多久,屁股一拍脚一抬,就又走得远远的。他每次进得李家,包括刘大成在内的下人对他虽然唯唯诺诺,言必称老爷,伺候得极为周到,但暗地里却相当鄙视他,拿他与天宝镇男人不一样的着装说事。再后来,让这些从没见过世面的下人惊讶的是,那男人一度将辫子剪了,说天下要大变了!天宝镇的人便吓住了,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加之他们历来妒忌李家盐业买卖的同行,便陆续到天神庙去烧高香,请高手用木头雕了一尊酷似他的雕像,用棉布包了,家中婆娘一旦闲了,便口念咒语,用一根根钢针朝雕像身上猛扎,扎一根,骂一句,直扎得那雕像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然后猛地扔到地上,有的用脚狠狠地踩的,有的则当球一样踢,粗心者往往被雕像上的钢针扎伤,心里更加恼火,嘴中骂出的话更加难听。

但受惊吓最厉害的还是李家人。刘大成读过几天书,去过荣州宜宾重庆成都,听过评书,还看过报纸,尽管那些繁体字他多半都不认识,但还是要装模作样地看,看了便在人跟前吹嘘,似乎天下之事,没有他不知晓的,没念过书的人,便相当瞧得起他。当他一见好不容易回来的那男人辫子没了,就跟见了鬼一样,吓得撒开两腿就狂奔而去,见了那个正在吸鸦片的老东西,扑通一声跪下去,将刚刚看到的情景详细地跟老头子说了。老头子一听,当即惊得将手中的烟枪给扔了出去,像扔出去一杆杀野猪的标枪。刘大成更加吓得不行了,赶忙爬过去将烟枪拣起来,用袖子将烟枪上的泥土灰尘揩干净,要递给老头子,不料老头子一改往日奄奄一息,不吸鸦片就如死人一样的派头,呼地从榻上站到地板上,一巴掌将刘大成手中的烟枪打落在地,吼道:“谁叫你把这个败家子让进来的?为什么要给我讲败家子的事情?赶紧给我叫他滚,叫他滚!”刘大成听到“败家子”,便在心里不屑地说,有其父,则必有其子!还说败家子,我看你们父子俩在败家上根本就没区别,吃鸦片比剪辫子还败家呢,都不是东西。鸦片鬼正骂着,儿子跨进了院子,老远就喊着给父亲大人问安,身体可康泰。话音未落,一个高个男人就走了进房中。老头子的婆娘,一个风烛残年,满口牙齿掉光,一头银发,缠过脚,却没有成功,两眼经常糊了眼屎,却仍然透着一股精明和凶狠之气的老女人随之也从另外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颤巍巍地站在儿子面前,斜吊着眼睛,对高个男人说:“恩民,我的儿,你可是把你妈老汉儿害苦了!你不死在外面,怎么还有脸回来?你不要脸,可我和你老汉儿是要面子的,李家可是被你败完了!”

这个站在屋子中央,已近中年,但在老头子面前仍然是一个娃娃的男人叫李恩民,李丛周的父亲。那时李丛周也已十五岁,经常出入于老头子的卧室,好奇地睁着眼睛看老头子抽鸦片,一边摇晃着身子听老头子对他的教诲,但总的说来,教诲的效果并不明显,而让刘大成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的是,每次李丛周从老头子的屋中出来,都要压着嗓子恶声恶气地骂上几句,意思是这个家早晚要败在你这个老不死的手上,一走进你屋子,就满鼻子臭气,鸦片臭,嘴巴里的气臭,脚臭,胳膊窝也臭,简直就是一头老公猪,住的就是一只十足肮脏的猪圈。有时,刘大成还听他自言自语,爸爸不争气,你个当爷爷的也不争气,要是没有奶奶,李家累死累活积攒起来的家业,早就完蛋了。有时,刘大成还听到他一边走一边诅咒老头子早点死,不是吃鸦片吃死,就是从床上摔到地上摔死,到茅房里屙屎掉到茅坑里,嘴巴里含着屎,淹死,被雷电劈死,被人下砒霜毒死,让他奶奶用一根绳子勒死,吃鸡蛋的时候哽死,被耗子和蛇咬死……

从此,刘大成就瞧不起李丛周,认定他才是真正的忤逆不孝之人。他对自己那个胖得宽他半边身子的婆娘说,一个肆意咒骂自己爷爷和爸爸的人,不仅是不孝之徒,而且一定是个杀人越货的棒客、土匪,我可不是一回两回听到他诅咒他们李家的祖宗了,不信我们走着瞧,李丛周那个龟儿子绝对没好下场。他婆娘说,这些话你说我听了就是了,在外头,就把嘴巴闭紧点,李家可是惹不得。

只是刘大成也并非善类。这个精明机警,心眼歪斜的下人,利用自己在李家待得时间长久的便利,常常出入于李家各个场合,但他最大的用心就是密切关注李丛周的行为,有段时间,竟然稀里糊涂地将自己当成了李家的人,在李家人说话的场合,竟贸然插话,结果有一次挨了李恩民一个嘴巴,于是他就更加仇恨李丛周,原因是他是李恩民的儿子,自己对他老子的仇恨没法报,因为他老子常年不在家,因此这个仇恨必须由做儿子的来承担。

但那时李丛周因为暗里说了奶奶的好话,而那老女人确实一辈子都将心血耗费在李家祖业的管理上,到了殚精竭虑、事必躬亲、任劳任怨、呕心沥血的地步。在李恩民这一辈,女眷们则无人能有此才干和心力。到李丛周这一代,来了个李大信,继承了这个精明能干,雷厉风行,处理事情毫不拖沓和手软的老女人的衣钵,而且比她年轻时做得更出色,而孙子李丛周如此赞赏自己,老女人不仅觉得自己一辈子操劳值得不说,还觉得孙子体贴人,嘴巴甜,为人处事让人放心,便经常在厅堂见孙子,好言好语相待,还说,要是他爸爸李恩民不成器,她和他爷爷一死,李家就是他李丛周的,希望他好生努力,熟悉李家产业,尤其是要常去在天宝镇各盐号和茶叶商行转转,准备做当李家家长。有时,李丛周以为她老糊涂了,说糊涂话,做糊涂事,便在一边扭着屁股玩。老女人一把将他拉下椅子,正色道,我说的可是正事,不是儿戏,我还不想死,脑壳还清醒,你可是得把我的话刻在脑壳里。

这自然让乳臭未干的李丛周兴奋,按照刘大成某天日了他那宽身子婆娘之后,对她说的,李丛周鸡巴毛都还没长,屁股都还是青的,就想当李家当家人了,真是想得出来,他家按老巫婆脑壳撞柱子,眼睛被麻雀屎糊了。

那肥胖女人说,就是,那个该挨千刀万剐的老东西,孙子才十四岁,就给他说这些,你说她不长脑壳,可她的话又明摆着是给儿子下不了台嘛。

刘大成说,也活该李恩民被老头子瞧不上,他朝外跑干什么呢?外面有那么好吗?放着那么大的家业不要,却跑到外面去,外面更干什么?我想不通。那老东西想来是对他不放心,不抱希望了。

肥女人说,那也不见得,李恩民不落屋,是事实,但毕竟是正儿八经的李家后人,又是那一辈的老大,理应是继承人。只要老东西没死,李丛周就只有等,要不然,李恩民哪天回来,见自己的家长位置被儿子给抢了,不一巴掌将老东西扇到伊河里才怪。

话倒是被胖女人说中了,李恩民先是半年一年便回来,后来是三五年才回来一次,最近回来,就传来了风声,说他做了什么革命军。天宝镇人虽然没见过革命军,但因有商人常年往外走,大抵明白外面世界的行情,也就知道什么是革命军。李家人虽说吓了一大跳,但时间像伊水河一样过去,没见发生什么大事,心也就落到了肚子里,李恩民回来,有他吃的喝的住的玩的,他开门走了,也无人阻拦和过问,日子一久,也就成了常态。

当李丛周成了人,开始娶媳妇时,李家老人的各种状况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老头子某天将烟枪一扔,口中吐出一摊臭不可闻的涎水,端正地坐在床上,眼睛半睁半闭着,差点撒手西去了,经过郎中细心调理,才慢慢恢复神智。他几个女人中的大太太,那个为他为李家操持了一辈子的女人,若干年之后,在他死去的第二年同一天,在茅房里方便的时候,屙下一摊殷红的血块,眼前金星银屑乱舞,便挣扎着站起来,突然金星银屑被黑暗取代,脑子里轰地响了一下,便一头栽倒在地,但她还是挣扎着要站起来,却一个猛坠,一屁股坐在茅坑里,死了。

刘大成那天刚好有事找三老太太,她说你就在院子里等我,我要屙屎,说罢,像一块灰白的布团一样,慢慢地进了茅房。刘大成只好在院子里等,但等了半个多时辰,估摸着也该出来了,但又过了一根烟的工夫,仍不见老女人出来,心里便说,屙什么金贵的屎,竟然要这么半天?吊筋屎,粉条,绳子,都该屙干净了。突然想起刚才听到的从茅房里传来的怪异的声音,立即醍醐贯顶,茅塞顿开,跳将起来,冲进茅房,老女人已咽气多时了。

这事也就成了刘大成在李家下人中吹嘘的资本。他还说,他不仅发现了老头子、老女人以及其他与老头子相关的男人女人的死,而且还是他亲自给他们净身,穿寿衣,送终呢。日子一久,他便在下人中常叨咕,虽说他们姓李,我姓刘,但不管他们如何瞧不起我,作践我,我也算是半个李家人,你们哪个见过哪个大户人家,请一个外人跟他们一起,给自家死人送终的?下人们先是嘲笑,挖苦和讥讽,说他也不屙泡尿瞧瞧自己那长相,纯粹就是一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但刘大成嘴里抖出的东西越发多了,加之他经常进出于李家人的主要活动区域,似乎真的是那么一回事了,便心生妒忌,明里巴结讨好他,暗地里却贬损咒骂他。他们唯一可以肆无忌惮地取笑他的就是,刘大叔,你都在李家呆了三十多年了,怎么没当上管家和帐房先生?你还不是和我们一样,除了厨房,就是茅房,钻来钻去,都还是一个男佣人,干苦活的命,可你总在李家人跟前跳梭梭的,也没见人理睬你呀!刘大成不以为然,照旧以半个李家人自居,瞧不起下人,即使和他们在一起打闹说笑,也装出很有分寸、很有教养的样子,指责众下人不懂礼数,让众下人极其不快,这不,某天他就被一个脾气暴躁说话直率的丫鬟某一把抓住他鸡巴,那女子说:“看你狗日的私娃子就恶心,老娘倒想看看你妈卖批的长鸡巴没有。”他疼得在地上打滚,大喊要断子绝孙啦。那丫鬟放了手,拍了拍,鄙夷在走到一边,重重地坐下了,说:“虽然长了那几两臭肉,但你姓刘的可不像一个长着鸡巴的男人,纯粹一个烂眼儿,蛤蚤,猪,以后你再敢在女人面前说话不检点,就不是捏了,而是割了,宰了,听清楚没得?”他只好说,你是我大妈呢,我听,我听,我听该对了嘛?回头对一个瘦子长工说,这种女人,谁他妈就是长了八丈蛇矛一样的鸡巴,也日不穿,谁娶了她,谁一辈子倒血霉。那豪爽丫鬟来自宜宾,闲了没事时,便亲手做黄粑和燃面给下人们吃,刘大成虽然厌恶她那身坯,忌惮她有一把劲的手,但她却不记仇,也叫了他来吃。

在与李家人打交道的过程中,刘大成渐渐熟悉了李家人的秉性,便觉得,这些看起来有钱有势,不得了的大户人家中的人,也就那么回事。当某天李家突然又多了一个人,即一个看起来乖巧的婴儿的时候,没有人往别处去想,李丛周抱着这个小子在李家走动,引得李家上下万分高兴,说又添了一个男丁,活该李家人丁兴旺,家业兴盛不衰。这孩子取名李大国,李大信所生。但李大信之前的大半年并没有怀孕的痕迹,可在炎热得让天宝镇的人都感到活不下去的七月初,李大信的肚子突然大了起来,说是怀上了,来年的正月十月元宵节那天,便生了,算起来也只有六个多月。天宝镇和李家下人私下都笑曰,果真身怀六甲,双腿一夹,就生,也不管是不是夹生饭,先生了再说,难怪李家几十年生意兴盛,原来生娃娃也是这么利索,正是活该李家发达。

这天,刘大成摆谱吊胃口过瘾了,才说:“李大国可是相貌堂堂,天宝镇和李家为数不多的几个好看的男人之一,李大信能生出来吗?李丛周李大少爷虽然长得不难看,可以说也是一表人材,但他和李大信这豪强婆娘结合在一起,能捏合出李大国这孩子,打死我也不相信。你们相信不?”

下人们吓着了,几个丫鬟慌里慌张地走开了,几个长工做出我们什么都没听见的神态,挠着脚爪子,或者将手伸进裤子里,在里面使劲地抓挠着。下人们被李家生活所感染,或者说被李家人在个人卫生方面强制管理着,三五天得洗澡,身上并无虱子,屋子里并无蛤蚤之类的害虫,这番故意在鸡巴周围抓着,明摆着是不想听刘大成说话。但还是有几个丫鬟和长工顿时来了兴致,却也将信将疑。宜宾来的那个率直胖丫鬟便率先发了话:“你是在放臭屁吧?天宝镇的人人事事,就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你真是能干完了,谁都没有你聪明,你简直是聪明得翻了山。不过,你不相信,那是你的事情。我原来是相信的,二少奶奶的肚皮是大了起来嘛,但被你猪嘴巴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是那么一回事。就是呀,二少奶奶那样子,比我好不到哪里去,要生出二少爷,确实不像,而少爷简直,唉,实在太好看了,他从我身边走过,我都想回宜宾跳金沙江死了算了。可回过来一想,不对,我怎么老觉得你是在胡说八道呢?你难道是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悟空,李家的跟班,朝廷的奸细,什么都打听到了?说呀,舌头钻到肠子里去啦,你说呀!”

刘大成为人处事圆滑、精明、诡秘,脸色不阴不阳,脾气看起来似乎也不温不火,又是一个“慢郎中”,当有人有求于他的时候,他拿架子、慢条斯理的德行,连他婆娘都受不了他,叫他刘乌龟刘蜗牛。这种性子是被李家雇佣以后才逐渐形成的,他不得不不紧不慢地做事说话,才能让李家上下的人不至于取笑他,他才能保住他的饭碗。之前,他是他老家那一带有名的急惊风,说话走路做事,都跟鬼撵似的,他妈总要在他背后喊,走慢点,走慢点,前头没有银子,走那么快干什么?他婆娘也爱喊,长眼睛没有,走那么快?看到点,把脚趾甲踢翻了,痛死你!他一概不听,照旧直直地往前走。要是一家人一起走路时,他妈和他爸爸吵架打架了,他也不管,噌噌噌地在前头走得更快,他妈就在他屁股后面喊,你老汉儿(父亲、爸爸或爹的意思)还没死呢,你就急着奔丧啦?而他妈说得最多,也是最简洁的,气得他爸爸恨不能一把掐死她的一句话,走那么快,就晓得给你老汉儿奔丧!有时也拿儿子开玩笑,你是戏台子上的神行太保,一步就飞过梁山水泊,射箭都追不到你!说着,那烈嘴女人紧走几步,自然撵不上,便停下来喘气,道,我和你老汉可都正儿八经的人,做什么事情都懂得起动动脑壳,把问题看清楚,可你怎么就变成了驴了呢?贬谪儿子是头驴,只会闷到脑壳一直往前走,从不转弯,累死了也不停下脚步,前头是悬崖,看也不看,一头就栽了下去。

这急惊风性子和快步疾走的优势,在偷盗方面也让刘大成占了不少的便宜。有的人走得快,但下脚重,一脚半个坑,一脚一声锤子砸石板似的响动,除了聋子,谁都听得见。但刘大成脚下功夫堪比猫,又快又轻,偷偷盗盗,基本上没有失手过,即便偶尔被人发现,追了过来,他撒开两条长腿,几眨眼就没了影儿,追赶者无奈,只得指天跺地地大骂,日你先人板板,下次抓到你狗日的了,非把你妈卖批的手指全部宰了不可。当他要追赶别人,特别是年少时候跟村中大小孩子打架,对方羞辱了或打了他几拳头后,迅速跑开了,俗话说“不出声的狗才咬人”,他就像一条两眼凶煞、无声无响的狗,一个纵身跳起来便撵了上去,对方以为他没追上来,刚一减慢速度,要回头看看时,他已拍马赶到,愣怔恍惚中,一道阴影横着飞来,就被踢翻在地,他冲上去,照脸上肚子上就是一阵狠踹,直到对方告饶,方才罢休。当然,他也有被追上的时候,那就是吃得太饱,或肚子饿了,或者是一时被对方气势或块头给压住了,跑起来腿是软的,关节处好象给人注了水似的,或者对方也是一个跑家子,腿长,步子大,力气大,又比他高,他自然就成了被追上后被狠揍的对象。

因此,当他在李家呆了几年后回到老家,背着手像做了官似的慢悠悠地走路,说话时脑脑壳仰得高高的,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慌不忙的时候,老家的人都大吃一惊,以为他真成了大户人家的人了,嫉恨他的人,也学了他婆娘的话,当他面叫他刘乌龟刘蜗牛。

刘大成抬起一条腿,侧着放在凳子上,弯曲了,膝盖处就是一个尖角,正好可以将手和脑袋放在上面。但他很快就改变了主意,将腿拿下来,与另外一条腿叠着伸出去,双手就插进两腿之间,身子一摇一晃的,脸上挤弄出古怪的神色来,鼻子眼睛嘴便巴连在一起,他妈极为厌恶他这样子,常斥他都那么大把年纪了,还做丑丑,就是一个一辈子都不懂得的老丑丑。他说我就是老丑丑,又怎么啦?我在谁家的锅舀饭吃啦?他妈说,你不把嘴巴鼻子眼睛弄在一起,就过不得呀?他说,就是过不得。他妈说,上刀山下火海,你就过得了。他说,懒得和你说。他妈说,我才懒得和你说,你看你都好大的人了,丢人显眼的。

刘大成将凑在一起的嘴巴鼻子眼睛松开,鼻子里使劲呼哧呼哧了几下,眼睛眨巴着,望着众下人,说:“都说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屁股大下水浅。你们动动脑壳,好生想想。相信不相信不关事,可你们该有脑壳眼睛耳朵吧。”

胖丫鬟粗大的双腿弯着吊在她坐着的那条高脚长凳下面,一只脚的脚尖着地,脚尖与地面呈九十度角,另一只脚就勾在其后跟处。听了刘大成的话,她双手在凳子上拍了拍,说:“那你说,跟李丛周相好——,哎哟说错了,不是相好,是乱干,跟他乱干的那女的是谁?你看见过吗?那女的是谁?”

刘大成从因双手插进两腿之间而使肩膀收缩得看起来像一只被主人打了脑壳而缩紧了脖子的公鸡一般的架势中,慢悠悠地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带着暧昧的眼神看着胖丫鬟。这时,刚才出去的几个丫鬟和长工又忍不住好奇,一一进来了,最后进来的那长工反手将门关上。他们逮住胖丫鬟的话,要刘大成说出跟以前的大少爷,现在的李家老爷,当家人李丛周干大了肚皮的女人是谁。

胖丫鬟急得浑身的肉都在嘎嘎作响,眼睛里的水都被烧开了似的,直朝刘大成冒热气。她双手兀自在身子两边的凳子上啪啪啪地拍着,催促刘大成,你舌头断了么?没断呀?没断就赶快讲,你自己把话放出来,又装着神秘的样子,什么意思嘛?快点快点,要是你今天不讲,往后没有谁会再听你胡说八道。

刘大成见人多了,便得意起来,说:“胖妹儿,瞧你说的,我好生在跟你们讲故事,哪里是胡说八道呢?在李家这样的有钱人家里做事,敢胡说八道吗?能胡说八道吗?会胡说八道吗?敢吗?至于吗?做人得讲良心,李家老小对我们还是不错的,对不对?我在这里干了三十年了,你们说说,我能做昧良心的事情吗?我能胡说八道吗?也不动点脑壳想想,对李家人的事情,哪个敢乱说?”

一个长工抠着背,冲刘大成道:“你那张批嘴到底说,还是不说?杨妹子也就是开个玩笑,你就说了你妈一大箩篼批话。来来,抽烟,抽了烟你嘴巴就冒泡了。”

那长工停止抠痒,抬手将一只卷好的旱烟扔给刘大成,刘大成插在双腿之间的手唰地一声抽出来,稳稳地接了烟卷,脸上显出了一丝笑意。刘大成是一个爱占小便宜,却又不是贪得无厌、得一点是一点的那种男人,虽然机心颇深,为人处事脑子灵活,什么话都只说一半,但有时却又像一个容易被哄的小娃娃,他婆娘曾告诫过他:“别看你老气横秋,聪明狡猾,做事情不想好就不做,说话没想好就不说,可你脑壳有时即使用铁锤也敲不响,人家半只烧红苕就可以把你收买了。我敢跟你打赌,天宝镇那些婊子只要给你一条火衩(内裤),你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要跟她们干呢。记住,你可别做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人。”这般被婆娘敲打,自己再好生修炼,刘大成在大事上绝不糊涂,小事也基本上如此,在得到好处之前,他就是那个可以把人急出病来的刘大成,得到好处之后,他照旧是那个慢说慢做,肠子被屁通穿了也不放出声来的刘大成,还自我吹嘘说,这才是最能干事、活得洒脱的男人。

刘大成说,只给烟,不给火,你还想听故事?

那长工骂道,滚你妈的,什么鸡巴人你?你比老子还下人,却把自己当成李家的人了,就你那鸡巴样?等着吧,李家死了人,不拉你去陪死,算你幸运。

刘大成说,叫殉葬!不会说,就先开声腔,嘴巴乖点,我好教你。

那长工说,滚你妈的批哟,还教我,教你妈个铲铲!话虽说得难听,那长工还是用一根竹签在炉子里点着了,快速跑过去,大叫,快快快,把你猪冲嘴伸出来,快快快!

烟卷点上了,烟雾却呛得在场的丫鬟们咳嗽不止。她们一边用手在鼻子前使劲地扇着,一边大声嚷嚷,抽抽抽!一天到黑就晓得抽,把心肺都抽成木炭,早死早翻身!把门打开,快点把门打开,心都要咳出来了!

门打开了,但呛人的旱烟味仍然不散。刘大成就把身后的窗户打开,说,还是我们这种人懂得体贴女人,你们呐,枉长了一根鸡巴两个鸽子蛋。

一长工说,你还长着鸡巴呀?你那两个蛋,我们都晓得,是一对寡鸡蛋。

刘大成脸皮一拉,不屑地说,寡鸡蛋怎么啦?寡鸡蛋好啊。你们那些烂鸽子那个臭法哟,我都不好意思说了。

胖丫鬟说,就你好意思就说,说呀。话都说完了,还说不好意思,你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呀?老刘,刘大哥,刘大爷,讲呀,赶紧讲那个女人的事情,不要卖关子,我最烦你这种抽烟不晓得吧、屙屎不晓得挣的人。说!

众人也跟着起哄,不说就割了他鸡巴!

刘大成坐回到凳子上,不慌不忙地吸着旱烟,也不拿眼看众人,而是望着门外,不屑地说,有这么多蹲着屙尿的在,我看你们哪个敢脱老子的裤子,割老子的鸡巴?

一个年龄不到二十的丫鬟躲在胖丫鬟身后,悄悄对她说,一点意思都没有,搞了半天,他都不说,不想听了,走,我们走吧。

胖丫鬟转身拍了一下那小女子的手,说,慌什么!事情都干完了,难得有清闲在这里耍个高兴。他就那副德行,每次遇到稀奇事,他都要吊我们的胃口,你又不是不知道。坐好坐好,好事还在后面呢。

小女子说,他会有什么好事?我看他就没安好心,就爱在背后拿别人的事情当笑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全凭他一个人说。

胖丫鬟将吊在凳子下的腿放开,肥胖的身子斜对着刘大成,双手便撑在了凳子两边,十指扣着凳面的边沿,嘴巴直接戳向小丫鬟,一张嘴,口水就飞到小丫鬟脸上,小丫鬟一边跳着往后退,尖声叫道,哎呀,你口水都溅到我鼻子上了。拿手背抹了抹脸,还加了一句,就你口水多,每次说话都要飞到我脸上。

胖丫鬟扭着胖滚滚的身子说,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大老爷家的二少爷李大国根本就不是李大信那老巫婆生出来的,第一眼看到我就这么想,你们好生看呀,看他额头,眼睛,嘴巴,哎呀,反正太不像了,哪里都不像。二少爷那样子就是好看,那老巫婆八辈子都屙不出那样的少爷来。

小丫鬟两只眼睛睁得铃铛一样大,呀,你早就看出来了?我怎么没听你说过?你怎么就看出来了?你比孙悟空的眼睛还尖呢。

胖丫鬟被夸,心里高兴,便一下一下地拍着凳子,说,那有什么了不得的,不就是一个大活人吗?哪个人第一眼见了二少爷,眼睛都要发绿,都夸他长得好看,再看第二眼,都看得出来,他根本就不像李家的人,你瞧他说话的样子,笑的时候两边脸上就是两个酒窝,还有他走路摆手的样子,是李家人的样子吗?

小丫鬟道,那你说李家人说话走路是什么样子?

一个年轻长工道,胖妹是吃你们宜宾黄粑吃多了,胀到了,不消化,就专门盯男人看,看哪个男人敢娶你。

小丫鬟看到胖妹脸色顿地变了,怕吵起来,便赶在她发话前对那年轻长工说,胖姐长得也算不错啦,要他的男人才算是有眼光,你就不要在这里说酸话了,连我都听不下去了,要是胖妹一把把你抓起来,甩到伊水河里去,那是你自找的。

那年轻长工说,你吃鸡下巴了?我又没说你。

胖丫鬟说,妹子,不要理睬他,我们说的可是二少爷,二少爷是天上的仙家,他呀,就一根木头两根杈杈,谁稀罕?

几个男子哈哈大笑起来。

在众丫鬟和长工吆喝和催促中,终于拿定主意的刘大成发话了。只见他坐直了,虽然没有发福,但因为胸部大,肋骨突出,显得很圆滚的身子就挺了出去,使人疑心他肚子突然之间胀满气,肚皮不爆炸,但那股巨大腥臭的气流也会从肚脐眼中喷出来。然后,他清理了一下嗓子,说旱烟真是难抽,一抽嗓子就不利索了,嘴巴还臭。说完,便歪着脖子和脸,啪啪趴地啐个不停。

一个长工在人群中笑着骂道,你妈的,又要吃烟,又要糟蹋,以后你抽你妈的奶奶去。

众人又一阵大笑。

刘大成鄙夷地看了那男人一眼,道:“让你妈来,看我敢不敢抽。”将嗓子中的痰咳嗽出来,吐在地上,悠悠地说,“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不是我自吹,你们都还没到李家来,还有几个小青屁股娃娃都还没出生呢,大老爷家的二少爷,现在年龄也就二十多吧,天宝镇不晓得有多少婆娘惦记着,想和他上床,要嫁给他呢。哈哈——,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二少爷我可是很尊敬的。二少爷,说清楚了哈,是大老爷家的二少爷,要是老爷没有死,哪一天回来了,这大老爷又得改回去了,叫大少爷,那李大国该怎么叫呢,嘿嘿,麻烦是不是?大家都还是叫二少爷,叫二少爷心里舒坦。”

胖丫鬟拍着凳子大喊,你少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说那个女的。

那个给刘大成烟抽的汉子道,对,就直接说那女的怎么被大老爷给干了的。

刘大成偏着脑袋梗着脖子道:“粗俗了,粗俗了!说话要文雅,得体,我们现在是在有钱人家做事情,就得跟他们学着说话。好好好,你们不要再催我,不然我就不讲了,我说话算数。不催了?要得,那我开始啦。那是我刚到天宝镇的时候,就认识了一个女人,绝对是美人,天宝镇不管有钱没钱人家的男人,没有不多看她几眼的,我婆娘那时刚跟我成亲,我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一条跟屁母大虫,她只要发现我在看那美人,就掐我屁股,也掐我嘴巴,不许我说那美人,冒火了的时候,她还掐我鸡巴。我想我是个穷光蛋,看一看就满足了,过过干瘾,但不知道哪个有钱人家的男人有这个福气,即使能跟她上一次床,第二天就死了,把尸体扔到伊水河里去喂鱼,也值了。”

那年轻长工挖苦道,你确实上在过干瘾。

众人又是一笑。

刘大成继续说道:“不久我就到了李家,做的事情就跟你们现在一样,一天到黑跑上跑下的,还得受人呵斥,那个气呀,简直不用说了。”

胖丫鬟说,说你妈老半天,你以为现在是李家的座上宾,干的是大老爷的事情?

那个给刘大成烟的长工说,你现在做的事情,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气还有你受的。

刘大成不理会两人的插话,道:“那时大老爷估计也就二十出头多一点,大奶奶一直没生,都不知道是谁出了问题,大奶奶都不敢出门,连清凉寺那边的佛事,她也不参加了,刚嫁到李家来的时候,她可是经常去烧香拜佛。直到娶了李大信,生了大世大少爷,天宝镇的人才知道问题出在大奶奶身上,大奶奶这辈子就难做人了。那没办法,哪个人没有自己的命数?该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再不服,骂得再难听,都没用,命数可是爹妈给的。大奶奶倒不骂人,却也不离开李家,李家的人忙着做生意,心肠也不至于黑,就让她留下了。大奶奶留下了,那个美人却没有留在天宝镇。为什么?你们说为什么?她被人勒死了之后,装在一个大猪笼里,笼子里塞了一块大石头,深更半夜的时候丢在伊水河里了。不好不好,老天爷,我什么都说出来了,老子今天没喝酒呀!不说了不说了,再说老子不仅在李家呆不下去了,说不定我就是那美人第二。”

但众人哪里肯饶了他,见他起身要走,几个长工呼啦一声冲上去,将他膀子抓住,那个给他烟抽的长工说,哪有日婆娘只日到一半就下床,说话只说你妈半截话的道理?坐下坐下,继续讲,这么好的事情,不听,就枉长了一对耳朵。坐下坐下,接着讲。

胖丫鬟说,在这里的人都是熟人,一起伺候李家的人好几年了,你都还信不过?莫非你真把自己当李家人,肚子里弯弯拐拐多,连你婆娘都不相信吗?

刘大成说,婆娘都不相信,我信你妈个铲铲呀?她要是敢卖了我,我就先把她卖了,卖给七老八十的老东西糟蹋!这是在李家,不比其他地方,俗话说“庙小阴风大”,天宝镇这地方虽然不及宜宾荣州成都大,可也是能兴风起浪的地方,人心复杂着呢。

几个长工强行将刘大成拉回来,按着让他坐回到凳子上,都向他保证就当是在茶馆里听书,戏园子里看戏,街上听人摆龙门阵,不会说出去的。还道,你老刘既然已经在天宝镇的头号有钱人家做了三十年的工了,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情没经历过?怕什么?讲,继续讲,中秋节那天大家合伙请客。

一听说请客,刘大成的心就动了,懒洋洋地坐了下去,说,也不是说要大家请客,但这样的事情有关李家的声誉和面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能指望你们帮我?不过,既然大家请客,说明你们是懂得起的人,你们实在想听——。突然想起老婆对他的忠告,他一个激灵,赶紧站了起来,说,都忘了,我要去续水了,他们恐怕等不及了。

一个丫鬟说,我刚去续了,没事了,你接着讲。

刘大成愣了一下,灵机一动,连续地摆着双手,身子跟着佝下去,腰便屈了,然后他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抓着凳子腿,说,哎哟,肚子疼,疼死我了,不知道早上吃了什么,都搁在肚子里了。哎哟,要屙了,不好,要屙,我要屙了,要屙在裤子了。说着,就要往外冲,但几个比他年轻很多的长工捉小鸡似的,轻易就把他拽了回来,一把丢在凳子上,说,今天要是不把话说完,哪儿都不许去。

刘大成做出一张苦瓜脸,道,要是真屙在裤子里,你们谁洗?谁洗?

胖丫鬟眉毛一扬,道,我洗!不就是裤子吗,抓一把泥巴就搓得干干净净。快讲,我痱子都给急出来了。说罢,双手在额上摸来摸去。

刘大成无奈地说,活该你们做下人,没见过世面,不晓得天下事情,说白了,见多了,什么事情都没什么了不得。刚才我说的,哎呀,一点意思都没有,不就是一个说书的说的那样,一个公子哥儿与一个良家女子的爱情故事,只是不得善终而已,老子即使不讲,只给你们起一个头,你们都能猜到下面的事情。

一个丫鬟说,刚才你还要我们说话文雅,做人要懂礼数,你怎么一个老子两个老子地叫?

刘大成说,还不是被你们逼的,平时老子有这么粗俗,满口屙屎吗?

胖丫鬟站起了,走过去,站在刘大成身边,道,算了,老刘,不讲就算了,你真是一个生软蛋的家伙,我要是你婆娘,我两根指头揪死你,一根头发抽死你,一脚踢第你,你真没种。说完,对着刘大成的半边屁股踢了一脚,对几个丫鬟喊道,姐妹们,走,干活去,不听这只秧鸡在这里扑啦啦地叫,叫得耳根不清静。

几个长工见女人都走了,想听故事的劲头也就少了一半,他们一窝蜂地想来听关于李家的事情,除了事情本身令他们看稀奇事的心得到满足之外,就是难得能和丫鬟们集在一起,即使闻闻她们身上的味道,也让他们得意。人人都清楚自己在过干瘾,只是没有谁将话说破。他们放开了刘大成,气恼地说,你妈的就是一串吊筋屎,吊在你婆娘的屁眼上。以后你想给我们讲,我们也不听了,日你妈。

刘大成眼珠骨碌碌地转着,在几个平时他看一眼就觉得碍眼的男人脸上扫来扫去,说,你们不会到大老爷跟前去把我卖了吧?

那个给了他烟抽的长工是个大汉,他将衣服朝身子两边一撩,双手叉在胯上,露出布满了黑毛的肚子,将肚脐眼对着刘大成,说,你心是怎么长的,你自己清楚,我们是什么人,你也清楚,以后,你要是不相信人,就别乱说话。那只肚脐眼在突然之间似乎也能说出话来,对刘大成说,我是肚脐眼,我一睁开眼睛,你就给我闭嘴,闭,闭,闭!长工手一收,衣服立即将肚子遮住,只剩下肚脐眼还露着黑压压的圆嘴。刘大成厌恶那些毛和肚脐,将脑袋别在一边去了。

众人一走,刘大成又怅然若失,像不明不白地丢了几量银子似的。他颓丧地坐着,脑袋转来转去。空气漂浮着一股炒青茶、辣椒面、花椒、柴灰、大蒜、潲水和酸菜混合的味道。他不知道李家兄弟的会开得怎么样了,但他头一次不想再到李家兄弟聚集的屋子。他最懊恼的是在一帮下人中丢了面子,他们此刻一定在背后咬舌头,看他的笑话。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厢房里传出来,他听出是小姐李艾。这女子怕是要成事的,跟李胜男一个样,大声说话,快步走路,屁股甩得厉害,有失大户人家小姐的体统。

刘大成气咻咻地想,我在这深宅大院里都做了三十年了,来的时候,李家有好多少爷小姐都还没生出来,他们吃的饭加起来都不如我吃的盐巴多,他们走的路加起来都不如我过的桥多,他们说的话加起来都不如我放的屁多,他们穿的衣服加起来都不如我身上掉的皮多。哼,三十年都熬过来了,还怕以后的日子不好过,我刘大成这半辈子又怕过哪个?

这么一想着,底气足了,刚才萎靡的刘大成,转眼又成了之前那个精明实在,大胆心细,在李家男女跟前左右逢源的下人刘大成。他腾地站起来,打算去做他应该做的事情,跟往常一样神气。他前脚刚跨过门槛,就高声叫着几个长工的名字,严厉地说,你们几个狗日的要是出工的时候再偷懒的话,我就告给管家和账房先生,把你们这个月的工钱扣完。

李丛嘉的三女儿李芳芳和四女儿李新梅从集市上买了东西回来,正在比较各自买的小花篮和蓝底白花的小包,听见刘大成的声音,就停下了脚步。李芳芳性子直胆子大,长得一张快嘴,当即就走过去,问:“你一个人在这里叫唤,也没人理睬你,你倒越来越起劲了。你不嫌累,我听着倒累得慌。你要干什么?”

刘大成见是身材苗条,一头麻花辫子齐腰的二少爷家的三小姐,便笑着走过来,不停地搓着手,显出下人的媚态来,笑眯眯地说:“我还以为是哪家仙女跑到李家来玩耍呢,原来是芳芳小姐。芳芳小姐好久不见,倒是越发好看了。李家就数三小姐最有人材,往天宝镇上一站,没哪个女人敢跟你比,脸看你一眼都不敢。芳芳小姐赶集了?”

李芳芳拿过李新梅手中的小包,说:“这个是我的,不要搞混了。”回头对刘大成说,“你这话都说了千遍万遍了,我耳朵都听得发霉了,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好听的?”

刘大成谄媚地说:“什么好话,都比不上芳芳小姐丝丝毫毫!”

李芳芳说:“下次你就夸我仙女飞上天了,王母娘娘喊我呢。”

李新梅甩掉李芳芳的手,说:“讨厌得很,一天到黑都说这些没名堂的。你们说吧,我先回去了,等会儿妈问起我你在哪里,我可说不知道,要不,我就说你和刘大成说悄悄话?”

李芳芳知道妹妹心里不舒坦,每次遇到刘大成,他都这么恭维她,妹妹如果在场,都感到自己长得不好看,伤心了,也就生气了,开始还恨这个下人真是下贱,后来每每见到姐姐精心梳妆打扮,被刘大成吹得鞭子越来越长,笑容越来越夸张,打扮越来越勤,到集市总要卖最昂贵的衣服,还嚷着大老爷李丛周到了缅甸给她买一只缅甸玉回来,要不是李大信从中作梗,爸爸李丛嘉极力反对,她早就有一只正宗的缅甸玉了。她曾经在肚子里说妹妹小气,不就是一句恭维话吗,又不是一大堆银子得不到,但后来她听到李大信和天宝镇的人夸李艾长得不错,她可就不愿意听了,原本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但因为没有夸她长得漂亮,她就恨上了,见了李大信,比她爸爸和妈见了李大信还憎恶。因此,她很快就理解了妹妹李新梅的心思,便说:“你先回去吧,妈那边,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又没干见不得人的事情,她要问,我就老老实实地回答,看你怎么下台。”说完,朝刘大成莞尔一笑。

刘大成躬身对李新梅说:“三小姐说得是,说得是,说话做事都要老实,不要在大人跟前撒谎,撒谎不是女娃娃做的,女娃娃做人要老实。”

李新梅脸色一变,冲刘大成吼道:“闭上你的猪充嘴!你是什么人,胆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哪天叫我爸爸扇歪你臭嘴巴,看你还敢不敢乱说。”

刘大成赶紧抡起巴掌,狠狠地抽着自己的嘴巴,便抽边说:“不用二少爷,不,应该叫二老爷,不用叫二老爷亲自动手,我先收拾我自己,刘大成,你这个该死的下人,好不知趣!你这张臭嘴巴,怎么敢在四小姐面前说东道西的?你臭,你不会说话,就该挨抽,我抽,我抽歪了你,抽死了你!”

李芳芳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还真抽呀?真是听话的奴才!”

李新梅却不笑,依旧黑着脸,两眼凶光:“狗东西,一副假惺惺的样子,真会装呀,看你那双软绵绵的爪子,我就晓得你就没真抽。不行,重来,抽,给我狠狠地抽!”

刘大成心里可叫声苦了,但又不敢违抗,只得加大了力气,狠狠地抽,一下比一下响,嘴巴里有一股咸咸的味道,但他不敢吐出来。他原本想说几句好笑的话让李新梅高兴起来,但李新梅却是一个不轻易改变情绪和想法的犟女子,她爸爸和妈都拿她没办法。刘大成这次可是领教了。

李芳芳见事情要闹大,几个丫鬟在厨房和住房的窗口朝他们张望,两个长工装着从茅房里出来,刚看到他们似的,不住地对他们指点着。她拉了拉李新梅的手,说:“你这是在打我呢,我对你说过这样的话吗?不就是一个下人恭维一下小姐吗?算了,才多大的事情,搞得这么难收场,你要我夹在中间,以后我怎么招呼他们,帮我们做事呢?算了,饶了他吧,他也就是想讨好我们,才说了那么一大堆蠢话,你还较真了。”

李新梅终于抓住了把柄要说说她这个姐姐了。她又一把将李芳芳的手甩开,道:“我怎么说你了?你是当姐姐的,爸爸的心肝宝贝,妈妈的掌上明珠,他们常拿你跟我比,说我这样不如你,那样不如你。还有这个该挨剐的下人也口口声声说你好看,变着法子说我难看。我有那么丑吗?我哪点不如你了?现在我教训教训这个不会说话的下人,你倒说我在说你了,你以为你在哪里都可以显摆,我走路随便踢一下,也碰到你了?”说完,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刘大成赶紧跪了下去,磕起了头,肚子里叫喊道:“我的妈,这下可怎么得了,把小姐都得罪了,往后她不整死我才怪!”

几个长工躲在一间偏房里,喊道:“磕响点,声音不响!”刘大成倒真的磕起了响头。

李芳芳忍不住笑了起来,将辫子从后面拿了出来,双手兀自玩耍着。她绕着刘大成的身子转了一圈,说:“我不叫你起来,你就不起来呀?”

刘大成停止了磕头,但仍跪着:“三小姐不发话,我就不敢起来。平时大家都说我脑子比陀螺还转得快,长的是双脑壳,可在三小姐跟前,我就是一个愚蠢的乡下人,假聪明,假老练,没家教,嘴巴臭,哪里都臭,得罪了四小姐不说,还让三小姐你受了四小姐的气。都是我惹的祸,对不起三小姐了,请三小姐治罪,请三小姐千万别手软,一定重重治我!”

李芳芳在刘大成面前走来走去,说:“看你这样子,也就是一个下人,可你却是吃了豹子胆的小人,竟敢教训起小姐来了,这在我们李家还是头一回。是不是你说了我几句好话,我听得心里舒坦,没有在你跟前拿架子,将你当人看,你就忘乎所以,不晓得自己的身份,以为你也是上等人了?”

刘大成汗水冒了出来,顺着脸往下掉,脸色越来越苍白。几个长工在屋子笑得脸开了花,蜷缩在床上,伸长脖子喊肚子疼。

刘大成嗫嚅道:“我,我,我确实不知好歹,高看了自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得罪了小姐。我刘大成也不是没长心子的人,三小姐心肠好,对我的大恩大德,我哪能忘了呢?那可是我刘大成前世修来的福啊。请三小姐重重治我!”

李芳芳说:“起来吧,你这样老跪着,别人还以为我真的在整治你。我才二十岁,你就把我当老人跪了?起来!叫你起来,你就起来呀!”

刘大成站起来时,身子打了一个闪,踉跄了几下,终于还是站稳了,脸上挤出一记怪怪的笑,说:“跪麻了,腿跪麻了,没站稳,让三小姐笑话了。感谢三小姐,以后我就是三小姐的牛马,任你驱使,任你打骂,我刘大成都绝无怨言。”

看到李芳芳将辫子甩到身后,刘大成和屋子里偷窥的几个长工暗地里都说,好长的辫子呀,只有美人才配有,要是摸一下抓一把,才是过瘾呢。

李芳芳没发现刘大成色咪咪的眼神,她说:“好了好了,没事了,不要老装出一副老实听话的奴才样子,本小姐不稀罕这个。四小姐就是那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你也别怕,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过,你可是听好了,以后你要是再不长脑壳,还要在她跟前说一些打脑壳的话,她揭了你脑壳皮,用连枷砸烂你嘴巴,割了你舌头,那可就是你自找的。明白了吗?”

刘大成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连声说道:“三小姐的话我刘大成永生永世都记在心里!”

李芳芳掏出一两银子,交给刘大成,说:“念你嘴巴甜,做事勤快,这点钱,你拿去买酒喝吧。”

刘大成又是一通捣蒜般的磕头。

一个长工可是眼红了,骂道:“刘大成他狗日的是什么东西,长得就跟鬼一样,竟然得到了三小姐好处,想不通。”

一个年纪稍长的长工鄙视地看了看那长工,道:“这你都看不出来?刘大成那张臭嘴,能说会道,他舌头长得长,是晓得舔李家人的屁眼儿。你就没那本事。”

那长工道:“我确实没那本事,你有?那你去舔刘大成的鸡巴,吃他屙的屎,求他分点银子给你。”

年纪稍长的长工说:“你青屁股娃娃一个,不和你说。”

那个经常给旱烟给李大成抽的长工摇晃着脑袋,说:“别看刘大成长得没模没样,他可是一只骚鸡公,但又不是那种见了蹲着屙尿就要来水水的人,他就爱跟李家的小姐来一脚。”

年纪稍长的长工说:“屁!他杂种没那屁儿劲,他婆娘可是狠人,管他管得跟看家狗一样,他敢当骚鸡公?把我们几个的胆都给他,他都不敢。”

经常那烟给刘大成抽的长工说:“不行,今天刘大成得请客,回锅肉,粉蒸排骨,蹄花汤,青椒牛肉丝,咸烧白,水煮牛肉,盐煎肉,水酒,一样都不能少。”

“请客!”

“不请客就割他鸡巴喂猫!”

“我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他婆娘!”

“既然是刘大成请客,把你婆娘儿子都喊来,吃安逸!”

这时,李大信一脸乌黑地出现在门口,由于背光,长工们以为是一个巫婆横在门槛上。李大信先是大声问道,你们几个今天怎么这么得意,在成都都听得见你们的叫喊,踩着狗屎了?长工们一边说事情该干的都干了,正抽空歇了,不过已经休息好了,马上就去做事情,一边挨挤着朝外走。之后,李大信看见李芳芳和刘大成,便朝两人走去,声音却朝着几个长工:“都给我干活去!”长工们赶忙一溜烟跑了。

李芳芳见是李大信,脸上立即布满了阴霾,旋即催促刘大成赶紧起来。刘大成刚一站起来,她说,我走了,你忙你的去吧。

李大信走了过来,李芳芳却突然没走了。

李大信将两人看了好几眼,板着脸问道:“你们一直都在这里说话,什么事情要说这么久?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李芳芳傲慢地看了看李大信,又抓过身后的辫子,还将买来的布包在辫子上蹭来蹭去,说:“是二妈呀!我还以为是我们家起了阴风呢。”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边走边将辫子甩到身后,辫子随着她身子的摇动而欢快地扭动着,像一条美丽的蛇。

李大信冷冷地扫了一眼刘大成,刘大成立即就矮了一大截,毕恭毕敬地站着,双手直直地下垂着。

李大信威严地说道:“李家人,除了她们一家子,你谁都可以跪。知道了吗?”

刘大成慌忙中又要跪下去,连声说:“知道了知道了!”

李大信厌恶地说:“谁叫你现在就跪了?你这种人真是让人烦。”见刘大成站稳了,又说,“她给你银子了?”

刘大成不敢隐瞒,慌忙将那一两银子交给李大信,李大信坚硬的眼光像一把铁刷子一般在银子上刮擦着,然后又交给了刘大成,说:“拿去喝酒吧,我哪能拿了别人给你的钱。就这种小恩惠,小把戏,还敢在老娘鼻子跟前演,哼,全是跟她不成器的老子老娘学的,就是小把戏嘛,也就能哄哄你们这些没长脑壳的下人。你也真是,一两烂银就打瞎了你眼睛。”

刘大成轻声说:“我是下人,不敢不接小姐的东西,请二大奶奶治罪。我不敢在二大奶奶跟前撒谎。我是个笨人,虽说长了脑壳,可连畜生都有脑壳。”

李大信只看见他嘴巴在动,却没听清楚在嘀咕什么,便厉声问道:“说大声点,不要在老娘跟前装可怜!”

刘大成提高了音量说:“我一定听二大奶奶的话,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绝不再给你添麻烦。”

李大信说:“话是你自己嘴巴里吐出来的,到时候惹到了我,可别怪我不通人情。好啦好啦,干活去吧。”说完,转身走开。

李大信一走,几个长工从门后钻了出来,将刘大成拉到屋子里,从他身上搜出那两银子,要他晚上下工后,到镇上馆子里请他们吃饭。刘大成原本是一个贪财吝啬之人,哪里舍得花一两银子请客?但刚在四小姐和李大信跟前挨了训斥,丢了面子,得找回来。他任长工们拿着那两银子,自己则从刚才的窝囊中恢复了神气,背着手在屋子挪着方步,说:“请客,那是没问题的,你们想吃什么,尽管点,我刘大成可是正儿八经长着鸡巴的人,花那点小钱,不足挂齿。今天各位弟兄伙吃安逸,喝高兴,玩尽兴。”

一个年轻长工跳到刘大成面前,说:“刘哥,你的意思是,除了吃喝,还可以玩,玩窑子?”说完,看了看身后的人,“你们说,刘哥是不是这个意思?”

刘大成立即后退一步,用手捂了鼻子,道:“滚滚!爬远点,一身那么臭,跟猪一样,还想逛窑子。想要日女人的,自己出钱!”又看了看其他几个男人,手捂得更紧了,“看看你们那邋遢样,就晓得你们从来不洗澡,不洗脚,一间屋子都给熏翻了,妈的,地震来了,也震不垮这房子,大风也掀不了屋顶。想要逛窑子干女人,就得把身子洗干净,莫要让那些浑身香喷喷的女人被你们熏死!”

几个男人哈哈大笑:“滚你妈卖批!男人不臭,还是男人吗?你杂种把衣服脱了,身上还不是一样的臭,装你妈的个球!”

那个年轻长工脸红着说:“他鸡巴绝对臭!”

刘大成是个爱干净之人,这番洗刷长工,也不是第一回了。晚上一伙人去天宝镇一家上好的馆子里吃东西时,他因嫌弃他们浑身邋遢,有一股汗臭味,几乎没动过筷子,只是喝酒,喝苦丁茶。男人们巴不得他不吃东西,只出钱就行,见他不动筷子,就不再理他,径直吃去。刘大成趁他们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偷偷溜了出来,到城南最大的那家窑子里,找了一个新来的小腰柔软的妓女,抱着在床上滚来滚去,即使滚到床下,也不松手。付钱时,才发觉没有将银子给喝酒的弟兄伙们,便得意地笑道,想吃我的便宜,也不看自己长没长脑壳!那妓女见他满脸乱笑,便问他,脸都笑烂了,什么事情让你这么高兴?他狠狠地揪了一下妓女那张嫩得出水的脸蛋,说,还不是你那洞洞香死人了,人又好,照顾周到,又客气,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妓女嗲嗲地说,人家嫩得出水,你还狠心这么揪我呀,真是一个黑心肺!他赶紧凑上去,将臭嘴在女人脸上胸上肚子上屁股下身腿上脚声,戳了个够,然后站起身,说,时间不早啦,我得回去了,不然,交不了差。妓女说,什么交不了差呀?不多陪妹妹一晚上吗?他说,下次,下次。妓女说,可得说话算数,我等你。他说,心肝,你的话我听得骨头都软了。说完,一闪身出了窑子,一阵快跑,到了馆子,但弟兄伙已经不见了,馆子中打杂的正忙着收拾,说要关门了,想吃饭喝酒,明天趁早。

刘大成正要抬脚走人,掌柜从店中跑出来,一把抓住他膀子,说,不要慌着走,都是老熟人了,你不要赖账!今晚的吃喝,你弟兄伙说你付钱,我也就没拦他们,你看——!刘大成说,好好好,我认账我认账,把手拿开。

给了银子,刘大成问那掌柜的,他们还说了什么?

掌柜的正要说话,他婆娘从厨房里闪出身子来,说,你弟兄伙说你是个能干人,得的银子比他们加起来的还多,该你请客,你也答应了的,还说你爽快,是个舍得花钱的人。

刘大成又问,他们还说了什么?

那妇人道,他们还说,有机会你还咬请他们喝酒,是个真正的袍哥人家,看得到事情。

他刘大成身子朝后一仰,手往屁股上一背,说,那是当然!这些弟兄伙起码还是有良心的,吃了我东西,还知道说句好话,老子没白花销这点钱。他们还说了我什么?

掌柜的哈哈大笑,对他婆娘说,他们开玩笑说他精明得翻山了。回了头对他说,说你再精明,也精明不过他们,想溜走,天宝镇的青石板路不平坦,你是溜不动的。

旁边几个浑身油腻腻的伙计跟着大笑起来。

刘大成不屑地说,他们精明个锤子,我即使把脑壳里的豆浆倒一半出来,也要比他们聪明几个天宝镇。

第二天,刘大成和众长工刚刚起床,管家那张长脸就出现在窗下,说,从今天开始,你们都跟大老爷一家挖地下室,不得有误。

刘大成吃惊地问道,不是挖地道吗?

管家说,地道封了,填了,改了地方,挖的是地下室。

一个长工提着裤子从床上跳到地上,那根黑黑的棍子还露在外面,管家就拉着脸叫他管好下面那东西再和他说话。那长工嘿嘿一笑,身子一抖,屁股向后一纵,肚子一收,鸡巴就跟乌龟脑壳一样缩了回去。他问,挖地下室来做什么?

管家说,不该你问的就管好嘴巴。

刘大成附和着说,管家说得对,你们都把嘴巴给我管好,谁乱说,就把他狗日的嘴巴拍齐。管家,到哪里领工具?

管家说,吃了饭,到后院子领。

管家说完,就走了。那个年轻长工朝他背影呸了一口,说,看到他那张脸,老子就想几拳头砸过去。

刘大成说,少说挨刀看脑壳的话。

刘大成其实多少也听到了李家兄弟开会的内容,明明说话由李家人亲自动手挖的,为的不让外面的人知道一点风声,今天怎么要长工们也参加呢?住在大院另一边的家丁,莫非也要参加?什么意思呢?想不通,便对自己说,多半是人手不够。

家丁没有参加挖地下室的活,倒是李家老小倾巢出动,正如刘大成想的,确实差几个人手,李丛周便跟李大信商议了一下,认为长工是可以信赖的。李丛嘉两口子原是极力反对的,但决议已下,不得已,只好吊着脸闷着声,勉强参加。李大信原以为李丛嘉和他几个婆娘会借故不来干活,她正好逮着机会收拾李丛嘉,要李丛周剥夺他在天宝镇、荣州和宜宾,以及刚刚开通的在罗泉的盐号茶坊的主管权,但李丛嘉和他媳妇并非没长脑袋,对于李大信的用心,他们也是心知肚明。李大信心里说,有机会整死你们。

刘大成突然感到鸡巴发痒,后来在拉尿时,鸡巴一个劲地发胀,涩痛,身子一发热,则发痒,痒得他恨不能一刀子割了。这般熬过了两天,鸡巴里流出一股绿黄绿黄的臭臭的浓液。晚上他悄悄找到一个不熟悉的郎中,郎中用两根小棍子夹着他那鸡巴,看了一眼,就放下了,说他鸡巴病了。郎中给他抓了药,叮嘱如何煎了吃。他一走出来,就叫苦不迭,在李家怎么能随便煎药吃,一旦被发现,只有被赶走了,自己在李家三十年积攒的人脉丢了不说,还遭人耻笑,要是传到乡下那婆娘耳朵里,她不把他鸡巴宰了才怪。他赶紧返回郎中家中,说他多给银子,要郎中替他熬药。事情妥当了,郎中告诉他,他那病虽说脏,却是可以根治的。他才放下心去,一回到李家宅院,立马又成了平时那个刘大成。

喝了药,病也有了好转,但刘大成窝在肚子里的火却越来越大,他很快就将怒气撒到了那个妓女头上,一日晚上偷偷摸到那家窑子里,要狠狠扇那婊子几耳光,勒令她把银子都还给他。但当他从老鸨话中听出,那婊子正跟人快活,而那人是他的什么熟人的时候,原本打算离开,改日再来收拾那婊子的,但好奇心占了上风,便没走,说既然来了,就要多坐一会儿。那老女人心想,管你妈什么人,只要给钱,随便你坐,随便找哪个,随便你干。便对刘大成说,你要干的话,就等着吧,那姑娘也喜欢伺候你呢。等老女人一走,他便偷偷上了楼,贼一样来到那婊子门前,将耳朵贴在门上,一听,吓得头皮一紧,裤裆里那东西似乎突然没了似的。原来正跟那婊子干得正欢的,正是李丛周。

刘大成赶紧猫着腰,轻手轻脚地下了楼,不料一头撞上老女人。老女人并没呵斥他,而是翻着白眼说,给你说了,你不信,这回信了吧。

刘大成说,信了,但我什么都没看见。

老女人说,你妈有病才生了你吧,说的什么批话。

刘大成要走,说还有事情。

老女人说,不干了?

刘大成说,不是不干了,今天确实有事,改天再来,改天再来。

老女人的干丝瓜脸一黑,手中的手绢一挥,道,你是鼓上蚤时迁,你妈一生下你,你就是做贼的料,滚滚滚!

刘大成一溜烟出了窑子,穿过南门,一溜小跑到了黄桷树下,缓上了气,又走到伊水河边,将鞋子脱了,将因为紧张而发热出汗的双脚伸到水里,凉快了,轻松了,惬意了,才穿起鞋子,若无其事地在天宝镇转了一通,才回到李家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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