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已过。一整个早上,魏东漓便是由不迟守在霜室中浑浑噩噩度过的。
其实自魏氏起天下之兵共讨大月的时候起,魏氏本家流传了数百年的祖训家规在魏东漓这里便渐渐失了作用。他这性子也开始逐步向着魏若瀿靠近,在血染的战场上厮杀一番后,却是带着满身的洒脱不羁冲下阵的,虽说单枪匹马,但他却觉得,好像无拘无束一点才是活了个人样。
至于这名誉之事,放在今天,却也不是在担心他自己。
魏东漓沉着脸,一张原本卓绰多姿的脸分明拧得出水。眉眼间兴致落了三分低,只是呆愣地盯着房中某处发神。
不迟见他这幅样子,也是愁,过得许久才小心翼翼开口问道:“殿下可是心愁?”又见魏东漓神色依旧空洞,不见半分回神样,不迟又说:“其实殿下也不必太过焦虑,当下无非是些好事之人擅巧言令辞,何况自古以来帝王家的青年才俊哪个不是万民共议的对象?殿下如今青年气盛,这相貌也是大胥数一数二的头者,这俗话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些也都是殿下顶着响震天地的名声应该得的罢了,皆如同浮云,日子久了也就散了。”
魏东漓好似认真听完了他这一番话,眉眼微挑,却露出了一脸忧郁之色。
“我非是担忧自己的名声,是,魏家从前却是是一个极其看重名誉的大家世族,但是现在为了易去这天下暴君之主,魏氏不也是违了那条不可杀生的家规吗?反正现在世人瞧我魏家只是叹忠肝义胆,天降正义。名誉不名誉的又有何重要的。”
不迟疑惑:“那殿下你在愁什么?”
魏东漓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缓缓道:“温……温玄戈。”
“他本就顶着前朝余孽的身份,本该万箭穿心挫骨扬灰的,却被我给拼死救了下来,在他看来,他自己就像是一个亡国的太子,蝼蚁一般苟活在仇人的身边,仿佛是自尊遭人践踏,却又在现在这个时候,被仇人搞得名震千里,成了整个熠城的大红人。”
“呵,可笑啊可笑。”他仰天苦笑两声。
“他昨日没将我一刀子捅死在临仙阁已是他大发慈悲了......”
不迟立在一旁看着魏东漓一个劲儿地自言自语,仿佛是这人在一夜之间便患上了失心疯。不迟心急如焚,上前去跟魏东漓搭话也只不见他理睬,登时只道:“完了完了,这要是战王殿下真的疯了那该如何是好啊!”
正当想着,却见寝殿外火急火燎地跑来一个小厮,等近了看清了衣着才知道是王府大门的守卫。
“不迟兄,帝君同苏太傅一道来了府上,说是来看战王殿下的。”
不迟一听,魂差点没掉,心说这帝君什么时候来不好,非要撞着这个节骨眼上,这不正巧逮住了战王殿下的这便疯魔的样子吗?
魏洗尘也当是回自家祖宅,同苏太傅直接闷头朝着霜室走,面色铁青。战王府上下的侍从婢子光是老远看着这二位都觉浑身胆颤心惊,愣是连礼也不敢上前行毕便溜了。
“战王好酒量,朕真是未曾预料战王殿下在酒场上也是冲锋陷阵一把好手。”
人才踏入霜室前院,声音却早早传进了魏东漓的耳里。他倏地站起身,面色呆滞地看着门外。
不迟还以为他这阵仗是要出去迎接帝君大驾,却没想到这人实然是呆痴了,一动不动,看样子是要原地等着帝君自己走进来。
寝殿进来两个人,也就苏太傅的脸看上去没那么硌眼。
魏洗尘见魏东漓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料想便是昨儿喝了个翻江倒海,醉得半死之下连今儿的早朝都敢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张嘴便训:“朽木不可雕也!魏氏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不迟偷偷观察着帝君的神色,即便是在训人,那张脸上依旧是寒冰冽冽。
“兄长,我有罪。”魏东漓低声说道,目光却一点也没朝着魏洗尘身上移动。
“你当然有罪,你可知今日熠城又是何等风雨?”魏洗尘驳他道。
魏东漓转身面向苏瑨俯身作揖:“昨日酒后失德,恐辱了苏小姐名誉,东漓愿向太傅大人赔罪。”
苏瑨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殿下这是哪里话,殿下昨日虽醉酒在外,话语里却未曾提及小女,自是无碍的。只是如今世人风风雨雨,却不是因为这个……”苏瑨长叹一气,满目愁容,又道:“恰逢昨日朝堂之上殿下当庭拒了婚,到了晚上又出了那些个事儿,实在有损大雅。”
“莫非你当庭拒婚真是因为温……”魏洗尘一言道破,可却没能说完此人姓名便被魏东漓一口抢了去。
“不是!”
只见魏东漓怒目圆睁,只一瞬间,仿佛是察觉到自己有失仪态,又便硬生生将着气力给平复下去,“不……不是因为他。”
苏瑨接过话,直入正题:“殿下,此事谣传已不是一日两日了,殿下身为皇室贵胄,正直青盛之年,若是被扣上有断袖之癖的名声,再被骂上几句枉顾人伦,这……这整个皇室都会因此蒙羞的啊!”
这话一针见血,硬是将帝君魏洗尘难以直接开口的话生生地拿出来摆在了魏东漓的面前。
一时间众人皆沉默不语,只有魏东漓紧了紧攥紧的拳头。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人伦正道吗?!”
几乎是撕裂了嗓子吼出来的这句话。
“这就是所谓世族大家万世万代的高风亮节吗?”
断袖真的是令人难以启齿的“癖”吗?
最后一句,魏东漓早已在心里对自己问了不下百十遍。
“此乃谬论谬论!愚昧至极也!”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清瘦的男子拂着衣袖径直走进寝殿之中。
“谢屺拜见帝君。”朝着魏洗尘行了一礼后对着一旁的太傅苏瑨只是目光浅浅带过。
“帝君可允许谢某为战王殿下说上几句?”
魏洗尘颔首,以尊谢屺。
“魏氏子弟的婚嫁事宜,虽说是唯父兄之命从之,但那总归是自己的事,帝君与霁王当庭为战王殿下赐婚,虽是履了兄长之职,但对于战王殿下来说不免是强摘强扭。”说道一半,谢屺打了两个呵呵道:“到头来是要闹笑话的,润离那闺女生性爽朗跳脱,和战王殿下倒是真的不合适。”
苏太傅在一旁听着,只觉不适,敢情姓谢的明面帮着战王说话,暗下还要带贬他苏瑨的女儿?
“谢先生此话怎讲?”
谢屺也不分他半分眼光,“谢某在跟帝君议话。”
苏瑨打这头吃了个闭门羹,心中虽大有不快,便也不再开口。
魏洗尘道:“自古皇室子弟何处不见风流二字,只我魏氏雅正之家,门庭清明。昨夜东漓酒后失仪却然不妥,倒不谈及人伦,洗尘自认为世间情字本无过,可无论是哪一种情,都不可不顾仪态,情而不滥,才可受敬。”
魏东漓闻言大喜:“这么说来,兄长不逼我成婚了?”
谢屺道:“婚嫁之事,哪有逼迫一说?帝君和霁王赐殿下与润离的婚只不过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可既然殿下你是婚也拒了泼也撒了,这事儿也就了了,满城风雨也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了,殿下倒是应该想想如何走好之后的路才是。”
魏洗尘看了一眼魏东漓,神色柔和不少,却只丢下一句“好自为之吧”便转身要离去。刚出了寝殿门,又高声对魏东漓说道:“明日早朝,朕得看到你。”
苏瑨紧跟其后,刚踏出寝殿门便被谢屺伸手拽到了边上去。
“润离那闺女跟你不一样,她可不好权势功利这一口。”
苏瑨急红了脸,但这么些年来,谢屺什么脾性他在清楚不过,不与他争论,猛地一砸衣袖,便愤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