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凤梧被作为钓鱼的饵料带着千余人马进到了月湖浜。让牛凤梧不解的是,此次李成栋令他们在行军中要大张旗鼓,而以往在不太平的地面上都是越隐秘越好。进得月湖浜镇上,自然是一番劫掠,而后埋锅造饭。
晚饭时分,牛凤梧和几员偏将坐在镇上的一个酒家里吃着酒肉,一个小二紧张小心地在旁侍候着。
“老大,你叫小的们在今夜俱要谨慎提防,将士均不得睡觉,莫不是有那乡兵前来劫营?”一位叫姚成的偏将用筷子夹起一块肥肉塞进嘴里,咕隆含糊地向牛凤梧问道。
“大帅此次可是诡异!”牛凤梧神秘地小声说道,然后将手轻轻一招,几个偏将都放下碗筷,将脑袋伸了过来。
“大帅和那孟文全都料定今夜必有大批乡兵前来劫营。只待我等这边厮杀一起,大帅就……”说到这里,牛凤梧停了片刻,望了望期待下文的众人,“咔嚓!大帅就率数路人马杀到!俺老牛就带尔等里应外合,杀乡兵个地覆天翻!”牛凤梧见众人个个面色激动,于是接着说道,“大帅料想乡兵会在丑时时分前来,而那姓孟的呆子却说乡兵会在寅时杀到,两人还为此赌上百两银子,俺老牛在旁也押上了两百两。”
“老大定是赌大帅胜。”姚成将一碗酒一饮而尽,笑着对牛凤梧说道,“姓牛的就会拍大帅马屁,牛马不分他娘的家嘛。”
“那你兄弟可就错了!”牛凤梧的筷子几乎戳到了姚成的眼睛,“那姓孟的呆子端的有些本事,这可是俺老牛亲眼所见。那呆子虽说武的不行,但若论掐算勾当,倒有个十拿九稳。”牛凤梧随即吐出一根鸡骨头,诡笑着说,“即使输给大帅,老子也来个赖账不给,他不会拿俺老牛咋样。但俺若是和大帅一道赢了那呆子,那呆子会撅起屁股让俺拔毛?老子和谁过不去也不能和银子过不去。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哈哈,想不到老大有如此般心计!”姚成说着,给牛凤梧和自己的酒碗中倒满了酒,然后端起向牛凤梧敬道,“小弟敬哥哥一碗!望老大能如所愿。”那姚成昂起头来,一口气把酒喝干,“不过,哥哥若是赢得大帅银两,定要请我等兄弟喝酒喔。”
“那是自然。到时候你们兄弟几个都到场!”牛凤梧说着也将酒一饮而尽,用手将沾在胡须上的酒抹了抹,“老子还要请那呆子和大帅都来,俺要看看大帅咋般心疼自己的银子的。哈哈哈!”
“哈哈哈!”几位偏将都随着牛凤梧发出了痛快的笑声。
“只可惜成林兄弟再也不能与俺老牛一同饮酒吃肉了!他娘的,他还欠俺老牛五碗罚酒呢。”说到这里,牛凤梧眼里不觉泛出泪花,默默地给自己的酒碗里倒满酒,然后轻轻地洒向地面,喃喃地自语道,“哥哥想你啊!”
几位偏将见牛凤梧伤感,一时不能自持,也不觉地流下泪来,整个房内一时静得连绣花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
夜幕中月湖浜显得格外地宁静和黑暗,月亮和星星仿佛与人间告别似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只有萤火虫划过的些许光道中,黑夜里只能偶尔闻得几声从湖塘中传来的蛙鸣。
子时时分,牛凤梧等一班将领即将被令睡觉的将士们叫起,悄然做好了厮杀的准备。几路人马被安排至镇的四周后,牛凤梧带着几个亲兵牵马摸黑来到镇口的一棵大槐树下,在不远的地方,地上伏满了手持刀枪和弓箭的士兵,两尊红夷大炮赫然架起,那炮口似乎要吞下整个黑夜。
正在此时,只见一群黑影由远至近向这边而来,待到面前,才看清是姚成率着兵士押解着两名被捆绑的百姓。
“老大,果然如你所料,这店家派小二往外送信,被我跟踪拿下。小弟已问明小二,现已将店家妻儿老小俱派人看守于店中。书信在此。”那姚成边说边递上书信。
“还真他娘的有事!”牛凤梧摸了摸脑袋,“你小子欺负俺老牛不识字咋的?看信有个毬用!”边说边拔出腰间钢刀,将钢刀在槐树的树干上来回抽磨了几下,头也不抬地说,“有人想死,俺老牛可不会拦阻。但是俺存有菩萨心肠,个把人做鬼煞是孤单得紧,待老牛送他家人一同见阎王,也是做下一大善事。”
那店家闻得此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声求饶道:
“请将军饶过小民家人性命!小民愿将知晓之事尽数告与将军。”说罢泪流满面,浑身颤抖不止。
“那老子问你,缘何叫你家小二往外递送书信,书信送往何处、何人?”牛凤梧在心中有些得意,但此时问出端倪更是要紧。
“嘉定城中义师……”那店家觉得不妥,赶紧换口道,“嘉定城中逆贼首领派人传下话来,说是清军若到,定会有将官来小店吃喝,令小民在旁侍候时留个心眼,偷听来的紧要事情皆要送往五里之外柳林村的王姓郎中处,若是不办,将杀我全家老小。小民所为,也是无可奈何,还望将军明察怜悯。”那店家说着,将头摆向被捆绑于一旁的小二,“将军可问我家小二是否属实。”
“用不着。老子就问你一句,若你无信送出会咋的?”牛凤梧只想知道紧要的事情,不耐烦地说道。
“小的跟前来传话的逆贼说,清军若到,定会有些防范,进出镇子恐有不便,只是在打听得紧要事方冒险送信,若是打听不到或无紧要之事均可不必送信,逆贼已是应允。”
“看来你是一心附贼与我作对了!”牛凤梧其实此时心中已是狂喜,各处乡兵在得不到将被大军合围的情况下,说不定真如孟文全所料前来劫营。“俺老牛可以为成林兄弟报仇了!”但牛凤梧却对那店家仍是一脸的严厉,“你老小子完全可以以未打探得消息不送此信!却甘心为逆贼冒险,看来老子必须斩你!”牛凤梧此时乘着大好心情玩起了猫戏老鼠的游戏,他在期望着那店家的乞求。
“小的确实一时糊涂,犯下死罪,将军将小的问斩,小的不敢怨恨将军。但小的还求将军能饶过小的老小家人和这小二,小的来世将结草衔环以报。”此时的店家已面无惧色,只有一丝愧悔之意在徐徐流露出来。
“他娘的,你倒是不怕死!”牛凤梧哼笑一声接着道,“老子喜欢你这老儿的脾气!俺们若是有缘,老子再来这鬼地方时,一定上你店中喝酒,那时可得少收俺老牛几个铜钱啰!”随即对姚成吩咐道,“我等离开此地时,放了这主仆二人,你先给他等十两银子,老子到时候还你!”
“谢将军不杀之恩!”那店家闻得此大出所料之言,顿时感激万分,几乎哽咽,“若能有幸再得将军光顾,那是老朽的造化,安敢收将军锱铢钱银?”
“哈哈哈,”牛凤梧高兴上来,拱手对着店家道,“老牛只能将你等先行看押,还望老人家能够忍受一时。”说着一努嘴,让姚成等将二人押了下去。
月湖浜的百姓经过清军白天的劫掠后,已是胆战心惊,在心里都盼望着牛凤梧的人马能够早点离开镇子。但直至天黑也不见这波人马有离去的意思,反而在整个镇子的街道和各个路口布下了许多的岗哨,严禁百姓出镇。见到此番情形,那镇上百姓心下更是忐忑,哪还敢放心睡觉?一个个不是长吁短叹,就是跪在佛龛和神像的面前乞求保佑。
突然,轰然炸响的炮声将宁静撕得粉碎,伴随着炮声的是隐隐约约的厮杀声。几个胆大的百姓想打开房门出去看个究竟,立时就被门外和街道上的清军将士厉声喝止。
此时的牛凤梧正和姚成在镇口指挥军士与前来劫营的乡兵激战。由于早有防备,还没等乡兵摸到镇口,乡兵们就遭到了红夷大炮的猛烈轰击,加之清军火铳的密集弹雨,瞬间即有大批的乡兵倒地,但在陆文焕和龚用元等一班头领的督战下,乡兵们仍然死战不退。
“他娘的,老子算是服了那书呆子,倒真是料事如神!”牛凤梧见乡兵们在清军的炮火下,根本就冲不到跟前,自己人马的死伤极小,故而心情大好地对着一旁的姚成大声嚷道。
“这帮家伙根本就不经打!待大帅的几路人马杀到,我等就给这班家伙来个中间开花!”姚成在一旁边说边摆弄着铮亮的战刀。
两人正说着闲话,各处已报来消息,从镇子四周各处杀来的乡兵均被成功地阻挡于镇外,自己人马伤亡甚小。
“老子真想喝酒。若现时能弄来几个好菜,有得一坛好酒,那才真叫过瘾!”牛凤梧咂了咂嘴说道。
“哈哈哈,喝完酒再去厮杀?不知老大是‘三碗不过岗’呢?还是来一出‘醉打蒋门神’?”姚成想起了说书人所讲的《忠义水浒传》中的精彩情节。
“老子可不想当武松,武松的嫂子偷人!老牛要学就学鲁智深大闹五台山,今晚上来个牛凤梧大闹月湖浜!”
“轰!”“轰!”“轰轰轰!”远处猛然间响起的密集炮声将两人的说笑打断。姚成仔仔细细地听了半天,又见正在冲锋的乡兵们突然队形大乱,纷纷如退潮般向后跑散,顿时对着牛凤梧高叫一声:
“大帅到了!”
那牛凤梧此时反应飞快,连忙叫过几个亲兵吩咐道:
“快给老子到各处传令,令他们速速转守为攻,全力追杀退却的乡兵!”说着翻身上马,拔出腰刀一挥,“弟兄们,都操起家伙随老子冲!”随即将马镫一夹,如飞地向着败退的乡兵杀去。
俗话说:“兵败如山倒。”那些前来月湖浜劫营的乡兵人数虽众,但所持兵器多为大刀长矛,加之少有操练,原想着能靠着偷袭吃掉月湖浜的清军,不料清军早有防备,在清军强大的炮火下死伤枕籍,军心已是动摇。而现在在李成栋的各路人马杀来后,更是无心再战,乡兵们此时只是恨爹娘给自己少生了两条腿,不能使自己跑得快些。
“都给我回来!”陆文焕大叫着呼唤自己所带的乡兵,但从他面前跑过的乡兵们根本就不理睬。骑在马上的陆文焕挥动鬼头大刀一连砍死几名后退的乡兵,但丝毫也没能震慑住溃败的队伍。头领田述见情势危急,策马至陆文焕面前道:
“陆将军,我等危矣!何不退回嘉定城内死守,或有可为!”
“李成栋阴险狡诈,使我义师落入圈套,现乡邻子弟死伤甚巨,我有何面目回见侯、黄两位首领和嘉定乡亲?!”说罢大叫一声:“皇天后土,我陆文焕今日死国了!”随即提刀策马,迎着追杀而来清军冲去。
李成栋率着李元胤和熊庆、熊喜和杨季贤的兵马正杀得起劲。只见那人马突入得乡兵之中,杀人就如同砍瓜切菜一般,马匹的嘶鸣和喊杀声、兵器的撞击声和受伤的哀嚎声响成一片,炮弹爆炸后腾起的烟尘是遮天蔽日,死伤倒地的乡兵布满了道路和原野。接着有小校报来,陈甲及梁得胜所率的两路人马也分别在东西两面得手,正在全力追剿,牛凤梧的人马已从月湖浜杀出,正在追杀乡兵。
“好!”李成栋闻讯大喜,“今日将这些逆贼杀得大败,必使其丧胆!明后日本帅就要将嘉定城一鼓荡平!”李成栋已在想着如何攻破嘉定城的事情了。
李成栋正在打岔之际,突见一乡兵首领骑着枣红马,提着鬼头刀向着李成栋这边杀来。那人骁勇异常,一时间就将李成栋前面的一些个兵将杀得人仰马翻。李元胤见来将勇猛,恐伤及父帅,慌忙冲出去欲战来将。
来将就是已经杀红了眼的陆文焕,那陆文焕此时已是血浸战袍,锋残刃缺。陆文焕见李元胤上前,乃大喝一声:
“你乃小将,我拼死杀到你帅旗之下,就是欲和你军李大帅单个交手,你可速速后退。”陆文焕想着,若能激出李成栋杀掉,说不定能一时令嘉定解围。
“口气不小!元胤退后!”李成栋骑着青骢马缓缓地走上前来:
“吾就是李成栋。汝可报上名来,待本帅决定是否值得与尔过招。”李成栋用词文绉绉的,但那轻飘飘的语气分明是看不起陆文焕。
“我乃嘉定县乡勇总头领陆文焕是也!你可敢与我战上三百回合?!”
“哈哈哈,本帅只晓得嘉定有姓侯的和姓黄的在领着一些刁民造反,倒是未闻得汝名。”李成栋说着对退在身后的元胤和杨季贤等人嘲问道,“汝等可曾闻得过陆头领的大名?”
“我等从未听说,哈哈哈。”杨季贤见元胤等人只顾持刀而待,连忙附和着李成栋。
“给本帅拿下这个狂徒,好生养着看着。想找死,本帅岂能成全?!”随即李成栋勒转马头欲往他处。
“狗贼李成栋!你爷爷听说你有个弟弟在倒林坡遇伏身亡,那个清将就是被爷爷砍走了头颅,他身边的十几个亲兵都是中箭而死的,都被砍去了脑袋!你不会认为爷爷是唬你的吧?”陆文焕一心想激怒李成栋,他在争取最后的机会。
“成林是你杀死的?!”原本已欲离去的李成栋闻声勒转马头,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问道。
“若是你兄弟,那还真算得一条好汉!”陆文焕说的是真心话:
“我陆文焕想要死在大帅手中,让你为兄弟报仇!还望大帅能给陆某这个机会。”说罢,在马上对着李成栋一拱手。
“咔……哧”,李成栋缓缓地从腰间将刀拔出,元胤等见状连忙上前阻止,那杨季贤知道陆文焕的厉害,也在旁急急说道:
“末将在罗店曾与这家伙交手,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大帅万不可亲上!”
“都给老子退后!”李成栋对着众人大喊一声,然后说道,“若不是成林死于他手,本帅何须亲自动手?”见元胤等并不后退,李成栋怒吼道,“本帅与此贼过招,谁也不许上前!若是本帅死于贼手,你等可放他走去,不可为难与他,否则军法从事!”
“哈哈哈,若我陆某侥幸赢了大帅,我当自刎以谢大帅,陆某决不食言!”陆文焕说罢将马缰一勒,朝着李成栋冲了过来。
那李成栋见陆文焕快马过来,竟在马上不动分毫,只将双眼紧紧地盯着陆文焕,就在两马过肩之际,陆文焕的鬼头刀划出了一道寒光,李成栋随着寒光仰身向后倒去,那陆文焕的坐骑一时把刹不住,足足冲出四五丈方才停住,就在众人大惊之时,只见李成栋缓缓地将倒卧在马背上的身子立了起来,再看陆文焕,那陆文焕是瞪圆了双眼,只从口中断断续续说出:“好─刀─法!”就见一股鲜血自脖颈处喷溅出来,然后摇摆了几下,从马上栽了下来。
“我儿元胤,可将此贼的首级拿去到你二叔的坟前祭奠。”一行泪水,从李成栋的面颊上流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