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的夜里十二点左右,凌一随着小张老师从值班室起来接班。走廊的条椅上,昨晚上那个汉子正斜靠着眯着眼休息。偶然,有点响动便警觉地张开眼,第一时间向重症监护室方向张望。他的双眼布满血丝,疲倦的脸上有无助和对未来无法掌控的恐惧。
看到凌一她们走近,站起来紧张地问:“我媳妇咋样了?有没有醒过来?”
小张老师轻声回道:“我们也是来接班的,别着急,有啥情况我们会和你及时联系的。”
“嗯,那可是谢谢啦。”
前个班的老师交接完毕,着重强调注意2床的情况,也就是那个多处外伤的女人。她的情况很不好,依然昏迷着,心率不稳,呼吸成潮式,发起了高烧。
听说,医生已经与门口的汉子仔细谈了话,把最坏的后果告知给他:要么昏迷不醒成植物人,要么生命就此结束。但是医疗费用却会是笔昂贵的开销,最最坏的结局就是:花了钱,但人不一定能救回来。要他做好心里准备。
汉子听完,沉默不语。
司空见惯的谈话结果大都是,家属一拍胸脯,“钱我们尽量想办法。但是医生您一定要尽力抢救我的家人。”
可是,在良久的沉默后,这个汉子却问道:“医生,她醒过来的机率大不大?”
医生认真思索了一下,回答道:“不大。”
那汉子沉默了,掩着脸低头了片刻。抬头时用手掌抹去了脸上的泪,好像下了决定似的,对医生说道:“您看这样可以吗?我们再观察一晚上,如果今天晚上她有好转的迹象,我们再继续治疗。如果没有,我想带她回去。。。。。。”
哽咽了片刻,他接着说:“今天家里能借的亲戚都借了。养着准备下个月开学时给儿子交学费的那头猪,今天也卖了。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不是我们无情,实在是我没有本事,无能为力啊。”
说完,抱头像个孩子般得哭起来。
那个老师讲完,也是一脸唏嘘,“现在这个世道,虽然说不至于饿死人,但真的是害不起病啊。一个病人能拖垮一个家庭啊。”
“是啊,城里有工作的还好说,好歹有个职工医疗。哎,农村的和没工作的老百姓可就惨了。大小病统统自费,哎,害不得病啊。”小张老师也是感慨不已。
夜里三点的时候,突然监护仪尖锐的叫起来。凌一一个激灵,忙朝监护仪的方向看去,只见2床的监护闪烁着红色的光,心电波形杂乱无章。
医生赶到的后,用听诊器靠在她的心脏部位仔细听了听,又检查了她的瞳孔,轻触了下颈动脉。认真观察了监护仪的数据输出,无奈地轻摇着头。
然后,走出去对那个男人说道,“你媳妇现在突发室颤,怕是要不行了,要不要继续抢救?你怎么打算的?”
那个男人顿时眼泪就流下来。
听到动静的另外两个汉子,也从隔壁的观察间出来,立在一边听着医生的谈话。
“我们乘着她有一口气,想把她拉回去。家里不用火葬,门上也方便些。”其中一个稍高挑个的汉子说着。
“姐夫,别伤心了。这不能怪你。咱农村人的光景,咱们都清楚。花了钱大多就是人财两空的下场。姐走后,好好待明子和刚子就行。”矮个子的男人说着说着,也忍不住哭起来。
“那行吧。医生,麻烦您现在给我们办好出院手续,把她身上的东西取掉吧。我们现在就出院,成吗?”高挑个的男人理智地和医生说着。
凌一和小张老师默默地取着患者身上的氧气和各种连接线路,她们无法感同身受这些人失去亲人的痛苦,可是她们却感受到他们对生活的无助和无奈。
最后,那个男人被允许进来为患者更换衣物。他的手里拿着件黑底红花的衬衣,嘴里不住的嘀咕着,“琴华啊,你跟了我这十来年,天天跟我一起上坡下田,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没有享过一天的福。平常啊,连个像样的衣服也舍不得买。今天下午,我到街上去给你买了件衬衫,你看,好看吧?!来,换上,咱回家。。。。。。”
凌一在旁边听着红了眼眶。
作为一个生活在父母羽翼下的孩子,对于生活的困苦和无助,凌一无法想象。这也是她从校园的金字塔里涉入社会后,上到的第一课——生活!
第二天下班后,凌一混混沌沌的回到寝室。她好累。她的思绪里只有那个汉子绝望的眼神。脑袋里好像塞进了一包棉花,涨得头壳好疼。
寝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凌一倒头好好睡了一觉。连中午饭她都直接舍弃了。中午,寝室的几个人回来,她蒙起被子,迷迷瞪瞪的又睡过去。
不知睡到下午几点,一阵敲门声把她吵醒。她蒙起被子不打算理会。可是,隐约听到门外的人唤了声她的名字。
她张望着四周床上,室友们都出去了。她坐起身仔细的又听了听,却什么都没有听到了。
“唉,一定是听错了,是隔壁寝室的敲门声吧。”凌一暗自思索着,又支棱起耳朵听了片刻,却没有听出个所以然。
正当她想着要不要起床的时候,却听着有脚步声顺着台阶方向渐行渐远。
“算了,继续再睡吧。”想着,凌一又倒头睡下,这下却无法再次入睡。头脑里不听使唤的胡乱猜着,刚才那个人会是谁呢?到底是不是找自己的呢?
烦躁中,却是再也睡不着了。索性就爬起身,从床头扯过本《还君明珠》看起来。
晚饭时刻,寝室的几个姑娘们回来了。一边捧着饭盒吃着饭,一边巴拉巴拉的八卦个不停。凌一习惯了,也不多插嘴,默默啃着手里的大花卷。
“哎,哎,凌一。”罗莉朝着凌一喊道,“你知道吗?昨天科室发生了件事儿,和你的吴沁老师有关呢。”
看到凌一扭头好奇的想知道下文,罗莉微抬了抬下巴,稍微卖了会儿关子才又说道,“昨天,她那个男朋友李韩之又来科室找她,被科室老师们一顿批评教育。最后,有个老师说:‘让我们吴沁原谅你可以,但是你今天就得在这儿给我们吴沁跪下,请求她的谅解。’”
看到大家张大了嘴,都被她说的八卦给吸引,罗莉略略得意的笑起来,问:“你们猜猜那个李韩之是怎么说得?”
“啧啧,真狠啊!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说,跪下,以后李韩之还怎么在医院里混。啧啧,狠。”郑蓉儿也忍不住感慨道。
“就是呀,真损。那后来李医生跪了吗?”大家都催促着罗莉继续。
罗莉身处目光焦点的中心,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清瘦狭长的脸颊上难得地布满红晕,接着说道,“那个李医生还真是条汉子。当时就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他说:‘我是真的在意吴沁,才会如此来向她解释,请求她的谅解。但是,我没有做过的事,更没有做对不起吴沁的事,我是不可能下跪的。吴沁也不会让我这么做的。’说完,竟然在科室对着吴沁躲藏的方向喊了一嗓子:‘吴沁,我对你的真心,你感受不到吗?为什么非要来践踏我的心。我不会放手的,请你相信我。’”
听完,唏嘘声一片。有对李韩之深情表示赞赏的,也有对吴沁的摇摆表示可叹的。
“哎,老天啊,这样痴情的男子,请给我来一打吧。”性格活泼的张小娅伸出双臂仰天呼喊,引得女生们笑作一团。
凌一默默听完,心却莫名的难受起来。自上次在医院门诊东南角遇到,她以为他们已经和好如初了。加上受伤躺在床上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更是全部身心都在急诊这个充满挑战的新环境里,她完全忽略了应该要去关注吴沁老师。吴沁老师是那样敏感脆弱的人,她能真正走出心底的设防吗?
“明天有空了去看看吴老师吧。”凌一默默在心里对自己布置了个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