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灵山,最是古木参天草木森森,湿气极重,本是人迹罕至之地。
在当今宣照天子继位后,整饬河山、插手江湖,容不得一座位于蜀地与江南境交界的战略要地遗世独立。
因此近几年来灵山附近修建了不少客驿栈道,虽然朝廷有意扶植,但灵山上气候湿热,各种闻所未闻的毒虫奇兽层出不穷。
野兽倒也罢了,那些细小蚊虫实是让人防不胜防,被咬上一口就是伤筋动骨的光景。不是武功登堂入室的江湖人士,老百姓也没人愿意来这个鬼地方。
灵山白天在山脚还见得几分人气,到了晚上除了半山腰上那一座孤零零的驿站灯火,山腰往上,那就是半分烟火气都不见的鬼蜮了。
而此刻山腰往上那片终年难得光照的森林里,却匆匆掠过了数人,各个身着白衣,面上覆惨白面具,身形飘忽如鬼魅。
一行人手上皆拎了个看起来就沉重无比的深色麻袋,那些寻常人眼中坎坷难行的山路对他们来说却如履平地。
他们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林中深处一方开阔地,一道高峻险壁几乎是垂直而立,除了几块零星突出甚至不容落脚的小石块,称得上是光滑如镜,让人一眼看去就没有要攀爬的欲望。
石壁下一道细小山溪从地下艰难渗漏出来,溪边则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亭子。
此刻坐着一个正在慢悠悠品茶的中年男人,茶香浓厚,但是配上周围的环境,怎么看怎么诡异。
白衣众人放下手中麻袋,恭恭敬敬站着,只有领头那人进了亭子,单膝下跪,面具下的声音闷闷的:“江南扬州城王氏一家,家主王富贵,子女共四人,江湖客卿两人共七人尸体在此。扬州王氏其余人等皆已就地格杀。”
座上的中年男子其貌不扬,是那种见过一次转头就忘的样貌,此刻面上带笑,还生出了几分和气。
仿佛刚刚听到的不是十几条人命陨灭的消息,而是十几只蚂蚁不小心被踩死那样的无动于衷。
领头人面具下的脸紧了紧,不可抑制地露出了一丝恐惧。不是因为此人对人命的态度,而是他的修为。
他自问武学一途,自己虽不算天赋异禀,却也是可造之材,又得了几次不大不小的奇遇,境界接连突破,甚至已快跻身一流高手之列。
但此刻在这人面前,他却惊骇地发现自己全身内力几乎停滞,升不起半点反抗的欲望,就不知这是玄境还是地境的高人。
中年男人仿佛终于注意到他似的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领头人知趣地站起来退出凉亭,吩咐底下阴兵去处置那些尸体。
中年男人手中抚摸着一张不过巴掌大小的密报,纸张右上角有红色骷髅头标记,仅次于十万火急的黑色骷髅头。
这次门内的张扬行事似乎已经被盯上了,连大费周章做的伪装都没用,看来对方来者不善啊。
不过他也并不在乎,江湖之人重武道,当初他只是因一本上乘秘笈入了门派,如今已是玄境圆满,可堪地境。
他早有脱离阴冥教,专心寻武道而去之意,此事一了,秘笈情分便了了。
以前不知随心所欲滋味,虽说他境界奇高,总是身在方内,仍是束手束脚。如今快要重得自由,一直古井无波的内心也泛起了一丝激动。
他面上露出一丝动容,开始盼望起那密信中的捣乱之人快些出现,他斩杀此人后便可自行离去。
亭外,那领头人不必亲自去处理尸体,就在亭外默默站着警戒周围,虽然他内心认为根本不会有人会找来这个地方,但若是给亭中那一位留下个谨慎可用的印象,传授几招,那可就是天大的福气了。
都说江南风景如画,可是这座山委实让人兴不起欣赏的念头,只有头上那轮只露出小半块脸的月亮,洒下的银光沁人心脾。
一道异常明亮的月光穿透层叠的树叶,轻柔地落在他的身上,他露出一丝微笑,面具下的眼睛极为愉悦般瞬间亮起,然后缓缓黯淡下去。
中年男人瞳孔紧缩,猛地站起身看向那个方向。一个黑色人影站在那里,而那领头人则是倒在了他脚旁,颈上一道血痕,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抹看到美丽月光的微笑。
四周寂静,除了那位中年男人和神秘黑衣人,竟是再无半点人气,此人只在一瞬间,便杀了数人!
神秘人向前走了几步,走出了那片阴影地,月光落下来照亮了他的脸。
这是一个面相颇为年轻的人,男生女相,俊美如铸,狭长双眼在眼尾处稍稍翘起,仿佛能勾人魂魄。
他身形挺拔,一身玄衣于肩、袖、下摆等处用金线简单勾勒,贵胄非凡。
抿起的薄唇使他原本过于女气的面相露出了锋利的棱角,看一眼仿佛就能割伤自己般的凛然。
他静静站在那,剑握在手中,并未动手,但中年男人却感觉他身边万物可剑,压得他动弹不得。
中年男人认出他手中之剑,努力压下心中波澜,苦笑道:“竟是正主找上门来了。世人皆认为时雪离煌是个修炼多年的老妖怪,不曾想竟如此年轻。”
离煌是几年前突然在江湖崭露头角的,只是他的名声绝对算不上好。谁会一入江湖便凭一剑挑落三个江湖成名已久的门派,灭门十余家,还尽皆是有名有望的豪族。
曾有人纠集数十位富有正义感的武林好手,其中不乏已入一流境界的高手,甚至还有一位已入玄境的前辈。
于玄幽湖上围剿离煌,那天岸上众人只见一线银白从湖那头升起,初时不动声色,行了半个湖泊后突然挟滔天之势,卷起半池湖水将一众英雄好汉尽数打落湖中。
而至始至终,众人连他长什么样都不得而知,只是那以后,各地茶馆酒肆虽总能听到痛骂那离煌魔头的声音,却少有人再去主动挑衅离煌本人。
传说他是个虎背熊腰,面皮褶皱的邪恶老头儿,靠食人心肝这种血腥手法才得以提升境界,在江湖作威作福。
“黄龙生?”此刻那位被以讹传讹的魔头离煌,双手抱胸,并不回应对面人的质问,冷冷道。
黄龙生露出一个苦笑:“看来我只不过是一颗弃子……”
“老夫今日是否必定命丧于此?”他仍是抱有一丝希望。
离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一瞬间黄龙生就明白了,他眼神黯淡,气机萎靡,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离煌缓缓地抚摸手中之剑,杀机骤起!
黄龙生许是知道大限将近,并未作出临战姿态。哪怕对面来的是地境的其他人,他也不至于像这样毫无反抗。
虽说境界高低之分,但各境自得玄妙,殊途同归,一些侥幸入得地境之人未必能接的下他一套天魔掌法,就算不敌。也未必留得下他。
但面对这个看起来过分年轻的离煌,感受着周围被锁死的气机,他没有半分把握可以逃脱。
此刻他心里确实恨,恨技不如人,恨天道不公,此人年纪轻轻就能到达地境,而他耗费半生却不得入门。
但他更恨那将他推出来试水的幕后之人。因此在死前毫不犹豫地将所知全部告诉了离煌,离煌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面无表情地割下了他的头颅。
他将黄龙生的尸体连同一众阴兵扔进了凉亭旁边一个隐蔽的大坑里,那里除了这十几条新鲜人命,还有另外数十人的尸体,皆是此次灭门案的受害者。
他们这些人,或者有钱,或者有了一点小权,有些人安于眼下富贵,有些人胸怀才华抱负。然而在某些人手中,不过只是一颗用来谋利的棋子而已。
成王败寇,强者制定规则,敢伸手到他面前,就不只是断只手那样简单的事了。离煌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