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嬷嬷面色一寒，沉声道：“不晓得又爬到哪个香案下睡觉去了。”
为首的僧人脸色阴沉沉的，语气不善：“嬷嬷，小沙弥说，看见小皇子拿斧头砍了纱苑的鹿，这鹿可金贵，是宫中一位娘娘的爱物，如今突然没了，我伽蓝寺可担不起这责任，谁杀了，谁总要负责的。”
孔嬷嬷像是听了什么好听的笑话，抬头冷笑道：“你说什么?三皇子不过三岁幼儿，能拿动铁斧?怕不是你们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生故意嫁祸吧！”
妇人这话一出，立即遭了一棍子，疼得她当场倒在地上。
为首的那位笑得阴测，抓起妇人的长发往后一拽，“嬷嬷，我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小皇子交出去，至少命还在，你若不肯说，我把你送出去，怕是骨头都不剩。”
孔嬷嬷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为首的语气一变，恶狠狠道：“既然嬷嬷嘴硬，不肯交出小皇子，那我等只好把你交出去了。”
又吩咐道：“把人带去给宫里来的那位，好交差。”
四五个僧人拖着一面色苍白的妇人出了柴房。
许久之后，柴堆微微一动，小人儿爬了出来，乌黑的眸子冷静的可怕。
小孩儿蹬着短腿往寺院大门处走，小小身子翻过门槛时，正好撞见佛尘一收的宦官，慈眉善目，正欲离去，目光忽地瞥到门槛上的小人儿，眼底划过一抹精光，低头问一边点头哈腰的僧人。
“这是?”
“官家忘了？这是三年前皇宫送出来的小皇子。”
宦官又看了小人儿几眼，才道：“好好照看着。”
说罢踩上马车，放下车帘离去。
寺庙大门的院前，灶房的小僧人牵来一头大黑狼狗，细声指挥道：“去，把那团东西处理掉。”
小孩儿看着地上那团血肉模糊难以辨识的人，眸子一眨不眨。
那人的手臂和腿脚显然被打断了，脸趴在地面，眼睛死死的盯着寺庙里面看，正好和门槛处的小人儿乌黑的眼眸交织在一起。
可惜那是死物，眼里流露出临死前的不舍，怨怼，愤恨，恐惧，种种情绪皆成了虚妄。
小孩儿坐在凹凸不平的门槛的台阶下，静静地看着那头狗吃完那人的尸体。
监刑僧人早已离去，只留牵着狗的小僧人和庙门前的小孩儿。
那之后，小孩儿便没人管着，时常躲在佛堂的香案底下，饿了就抓供奉给佛祖的贡品，运气好能吃到些糕点果子，运气不好被抓到在总是要受一顿皮肉苦。
惩戒他的僧人也聪明，怕人看到小孩脸上受伤不好，便总是在小孩身上弄一些他人不容易看到的伤。
秋叶叠送，小孩儿便那么不生不死的过了四季，整个人干瘦的可怕。
年初一场雪下来，小孩儿已经是窝在柴房里没法动弹，可干瘦的脸上却是面无表情，一双乌黑的大眼便有些可怕。
僧人找到他时，吓慌了神，口中喃喃道：“这可怎么办!要是看见这样子可就完了!”
小孩面无表情地被僧人抱起，裹上一层小毯子，抱出了寺庙。
庙门前有个绿衣宦官，一见着人便尖着嗓子道：“可真让咱家好等!”
僧人连连赔笑，“三皇子玩闹，非要出去玩雪，小僧找了许久，才找到冻得一身的他。”
宦官细着眼睛打量着小孩，脸色暗沉的很，僧人见状连忙道：
“官家，这小孩可执拗的，自从那老嬷嬷死去，他总不肯好好吃饭，每次都是逼着吃下的。”
宦官不耐烦地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孩子，尖着声音道：“抱进车里去。”
僧人照做，待马车驱离，他才艳羡地说：“这孩子好日子要来喽。”
扫地的沙弥温吞而迟疑地问：“师兄，要是小皇子以后报复咱们寺庙——”
僧人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报复什么!我们少了他吃还是少了他穿?不过是身在皇家多了个好身份罢了。再者说，他一个三岁小儿，能记得什么事……”
……
床上少年双眸紧闭，眼睫微微颤动，眉头也锁紧，似乎梦中的一切惹恼了他。
眼见着周身郁积的气息越发浓厚，却忽然温和了多，连眉头都松开了些。
一片片绿浪吹过，树叶簌簌作响，林子里头的日光跳跃在翠绿间。
一头通体雪白，鹿角晶莹的小鹿夺去了绛红少年的目光。
他跟着那头鹿穿过了山林，进了一奔腾而下的瀑布，冰凉的水花溅了他一身，他微微一怔，那头鹿却忽然朝他看了一眼。
那双乌亮澄澈的鹿眼湿漉漉的，似乎在倾诉些什么，他一靠近，鹿儿前蹄一跃蹬蹬跑了起来。
少年被迫穿过小河花海，从林，草原，甚至到了云间，他却耐心极好的追逐着它。
那头鹿似乎真的累了，前蹄一弯蹲坐在一棵大树上，长长的脖子一仰，嘴里叼着一串紫红色水润润的果子，伸着脖子叼到他手心，湿漉漉的眼，似乎在问他，要吃吗？
看着手心躺着的果子，他倏地惊醒。
云中山的夜静谧美好，月光也比别处美。
透过窗户照进室内的月光泄了满室，床帘里躺着的姑娘睡相极其不雅，时不时地动动唇。
辛瑜看清了那个叫做阿司的男人的面容。
剑眉星目，气质温雅，一身墨蓝色宽大长袍上绣着繁复的花纹，乌黑的发用墨色发带束起，腰间配挂着一柄长剑。
此刻正快步穿过她，进了十三殿，他人还未进殿，声音已至。
“荀司之罪，让庆王、王妃久等。”
声音也是那般好听，如同珠玉落盘。
十三殿内清幽宽阔，四壁作了一副绵延不绝的人间画，山水，美景，渔家小舟，雕镂画舫，芸芸众生，皆在画中。
高座上金兽吐纳着瑞脑，内殿堂内，一长身玉立身着锦织金绣袍的男子和一青衫软烟身段窈窕的女子正欣赏着殿上的壁画，闻声也转过身。
荀司神色明显一怔，眸中错愕一闪而过，辛瑜也呆了。
这……那个眉眼皆是贵气，一身名胄的男人……是大燕现任皇帝?!
什么情况？
三人以三角形的形状站着，女子瞧见来人时，明显是一怔。
还是年轻的庆王先开了口，“掌门客气了，原是本王有事上门。”
他一笑，荀司也温和一笑，仿佛刚刚空气凝固的瞬间只是辛瑜这个透明人的错觉。
辛瑜这晚做了两个梦，前一个是个透明人，后一个是可怜的猎物，被一头恶鬼猛追着。
那恶鬼浑身散发着阴恻恻的黑气，面目也极为狰狞，眼睛凹陷，干瘦的像几千年没吃过饭才长得这般丑。
她跑了一路，累到她想死，最后干脆不跑了，先吃一顿，不料好不容易摘了些桑葚，恶鬼却死死盯着她，她迟疑地递给他。
那鬼还没接过去，她却被门外突然响起的一阵吵吵声惊醒。
*
天边的鱼肚白像在眼前，云中山的微云散了又聚。
辛瑜被人押着，架到了昨夜待的大院里，那靠近回廊的亭子乱的简直不堪入目。
十几名蓝衣弟子把辛瑜围了起来，辛瑜身边还有天仙似的怀玉，怀玉那头小变态阴沉着脸，敛眉不语。
澜哥是唯一一个不在场的。
辛瑜眉头跳了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在发生。
十几个蓝衣子弟也不说话，只是紧紧地看着她们。
怀玉疑惑地开口，声音有几分冷意，“不知贵派这是何意？”
带头的一名男弟子扫了一眼怀玉，语气略温和地说：“奉筱韵师姐的意思，将几位扣留在此。”
辛瑜叹了口气，为何要困在太阳底下，不能去阴凉点的地方。
大概是她叹气声太大，回廊转角的地方，一袭淡蓝色裙裳的筱韵走了过来，声音宛若冰刃袭来。
“昨夜门中贵室遭了窃贼，经门下弟子陈述，贼子似乎在三位中，这才冒昧扣押几位。”
她莺莺婉转，又道：“昨晚可休息的好?”
云衍抬起眼，面无表情，声音凉凉道：“我二哥被你弄到哪了？”
辛瑜一听这声音，吓得打了一个哆嗦，这小变态现在这个模样，不就是《金玉》作者描述的打算弄死人的神情吗！
人精师姐，我为你祈祷。
筱韵笑了一笑，“邺王是贵客，自然不可亏待。”
她一顿，暗暗地看了眼院中的三人，“几位可比不得邺王，一个是燕南征之子，一个是怀上之女，一个是……偷盗贼。”
辛瑜还没说话，筱韵又讥讽道：“顶着天下少有的尊贵身份，干着不伦不类的下三滥事儿。”
云衍乌黑的眸子涌动着弑杀欲，抬手动了动白玉似的手腕。
怀玉已经沉了脸色，“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筱韵拍了拍手掌，翻身坐到栏杆上，好看的眼睛弯了弯，语气透着无辜，“怀玉姑娘原本是无罪的，只可惜……摊上了那样一个爹。”
最后一句语气轻蔑，眼神可憎。
“筱姑娘，你可知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辛瑜忍不住打断她的作死之路。
“我——”
“我猜你这样的脑子该是不知道的。”
她抛出一个问题，却不等筱韵回答，慷锵有力地道：“怀上将军是大燕少有的忠诚良将，驱敌护国，护佑子民，岂是你口中“那样一个爹”可以污蔑的?或者……你当真以为私人恩怨，能扯到台面上说?”
筱韵怒视着辛瑜，青锋剑出鞘，剑锋指向辛瑜的眼，“你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