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过去跟现在一模一样，那以后就会跟现在一模一样。
一样逛街，一样走路，一样四个字作为回应。
一样没有吸引力，但是好看。
如茵呢，如茵什么都无所谓。命运有什么所谓？家庭有什么所谓？如果如茵有一个孩子，一定会把她搞丢，因为她是如此失魂落魄。
当然了，如茵也不想退到幕布后，因为影像还没有出来。如茵不想成为背景。
所以如茵淡漠地听着欣蕾的话。
你不知道欣蕾知道多少种言情套路。所以她开始讲，一个与世隔绝养成的女子，她什么都不懂，她武功很高，医术很高。她给人家看病，末了就会说：我饿了。人们就迅速地给她蒸鱼吃，因为她以前总吃连内脏和鱼鳞一起的烤鱼，没有接触过人间烟火，所以她现在最爱这一种人间烟火。然后呢，她医治的是一个从小患病的人，因为从小就没指望医好，所以病人什么都看得很淡了。女神医觉得，这样淡淡的人相处起来挺舒服，所以她就说：我们成亲吧？他们就成亲了。
这就是全部故事了。欣蕾最爱的那一种。
如茵眼睛变黑。爱它是因为它讲到了吃吗？但如茵没有说出来。
如茵听第二个故事。
有一个女子嫁给了一个男子。大家都说男子是个白痴。女主才貌双全，所以也看不起他。有一次男子画画，女主说好看，问他学了多久。男子淡淡地回答：画了几个月而已。
女主这时想起自己从小到大一直努力要实现的目标里，就有一个是像模像样地画画，但她一直没有学会。而他学了几个月就会了。
有时候我们从表面真的看不出别人是怎么样的，你以为自己看清了，而其实只是你没有看透。欣蕾说。
这句话跟这个故事有关系吗？在其他言情边角被敲掉的砖上是没有关系的，而又是最丰富的联想的沼泽。如茵想。
这一叙述帮听者掘开了平坦的冬天土地，仿佛在说：也不过如此。
在冬天，蔗林并不总是无精打采的，但也可能无精打采；其他作物也可能无精打采。民国时代的悲哀。男性命运的，凉渗的；越是风度，生命越是如凿，越是儒林外史。
欣蕾继续解释，于是就到了自命清高。
“我们潜意识里就这么想，虽然我们可能并不承认，但其实我们就是如此，因此看不起他人，就像故事中的女主，一出来就是才华超绝，聪明绝顶。”
然后欣蕾讲，女主和男主在一起，后来就发现男主其实是个武林人士，是个潜藏的高人，于是他们很和睦地在一起了。
一个多么极品的故事！如茵想。匪夷所思的是，玄奇也讲过这个故事。
那时如茵在餐桌上，如茵听故事老是走神，如茵也没有好好吃饭。如茵并不愿意听，但依然听见了男主的许多特异功能，还有甜蜜招数，女主的无辜和天才式的既聪明绝顶又天真无知，以及清高。当然同样有飞进树林的情节。两个故事在这里遇合了。
这是两个迥然不同的半环扣成一个圆环，没有另一半并不完整，但其实一半是陶土，上刻凤凰涅槃，一半是温和的、动物性的小鸟。
这个言情作家更愿意它只是其中一个吧，残缺的，而人们已把这缺角的砖放在胸前的。
欣蕾并不喜欢第二个故事，她只是用来辅助表达而已。
当然，欣蕾也需要用它来告诉如茵，她看的是什么言情文本。用来坦白，自己无聊得看言情小说，并不以为忌。
但欣蕾讲的时候，如茵觉得文本都淡漠得让人感到柔韧之悲。
没有这么淡漠的时候，欣蕾有一个目标。
欣蕾的目标，是争取奶奶活到100岁。
一定要努力啊。欣蕾说。
不行啦。这恐怕不行啦。奶奶抗议道。
我刚刚摔倒了一下。骨头很容易碎啦。奶奶说。
别听她胡说。老人家都这样。如茵说。
年纪大了。他们就爱这么说。如茵说。都是胡说。她想起了爷爷。嗯，如果可以坦诚，如茵也许要说，没关系啦，没关系啦。她愿意活到90岁，不如就活到90岁。
可90岁早已过去了啊。欣蕾说。
现在已经是非常非常轻易，好像什么东西点一下下，就可以达到的目标啊。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争取呢？欣蕾说。
那当然啦，那当然啦。如茵说。这是非常轻易的。
毫无疑问是会实现的。如茵说。奶奶可以活到100岁。这个目标好，高亮。
如果可以坦诚，如茵会想起爷爷。如茵会说，完全有可能，哪一天就睡在老屋里，直到中午都没有动静，然后大家就发现，爷爷已经死啦。
如茵可能会说，没关系啦，人们愿意只活四十岁，就活四十岁，愿意活六十四岁，就活六十四岁。
真好啊，我这周就回去看她。欣蕾说。
真好啊，我寻到了一个好用的老人机，无论按哪里，一按就通到我这儿啦。欣蕾说。
欣蕾兴高采烈地宣布，我的目标是，争取奶奶活到100岁。
真好，真的非常好。如茵坐在矮凳子上，靠着墙快要睡着了。活到100岁。嗯，只要愿意。
欣蕾还在喋喋不休。今年对奶奶来说，是真好，嗯，真不错，嗯，我跟她算过了，一度电7毛，灯只有几瓦，1000瓦一度，所以呢，要亮上一个月才用掉一块钱的哦，真好，我就这样说服了她，现在她每晚都亮着灯啦。
如茵笑了。
这个衣服啊，就十几块钱的啊，我本来都不想买，因为一个上午都没找到啊。可是啊，就在我走过中华广场，都要去坐车了的时候，哇，中华广场前有老人专卖铺位，而且有啊，我试了一下，很暖，便宜极了，我就赶紧买了两套，你马上就穿上吧，这个冬天是最冷的冬天哦，你知道吗？气象台都说了的呢。
如茵靠着墙，如茵确实很困。如茵模模糊糊想起了爷爷。活到64岁也是可以的。然后，当你还健康时，还精神矍铄，还谋划着一些事，打算说服孙儿来坐下，忽然，某一天就头一晕，赶紧躺到床上，然后，几分钟后，爷爷就死了。大家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儿子媳妇知道了这个消息，邻居知道了这个消息，镇上的亲戚知道了这个消息，广州的孙儿知道了这个消息。
奶奶接受了这个目标了么？如茵忽然睁开眼睛。
那是当然。欣蕾笑说。我的话大家都听。
争取活到100岁，这个目标好，一级棒。
然后，两个月后，奶奶就死了。
后辈们都说，欣蕾的奶奶今天说的话跟昨天一模一样，明天说的话跟今天一模一样。
欣蕾的奶奶重复说说说，当你以为她的话永无止境，一生一世会这样温和地在耳边说时，她忽然就死了。
后来欣蕾就爱上了言情文本。欣蕾看了几百本，欣蕾上一个钟看，下一个钟就忘了。只有两本记住了半天，好讲给如茵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