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撑着伞，独行在青石板上。桃红柳绿的烟雨江南。约摸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子，一脸落寞寂静。只是眉头微蹙，疑有心事。
是这样写意的场景。又似水墨画般雅致。
草长莺飞。鸬鹚戏水。仿佛有船家的吆喝自哪处传来。循声而觅，果真如此。三三两两的行客陆续上船。小雨如酥，他亦跟着踏上乌蓬船。
弃岸登舟，方知此番作为没有理由。我为什么要上船？这船驶向何方？
他心底暗自发笑，自己竟如此行事。实在是灌了迷魂汤般荒唐。
然而转念，却晓得其中有韵味。脚步听凭内心感受的使唤，不去想什么应不应该，这是多久不曾有过的惬意。
2
船客稀疏，大多是年轻之辈。有人起哄让船家唱歌。唱那种摆渡人之歌。
起初羞赧，随即勇敢，于是有歌声在天水间回荡。他听不懂此地方言，却理会得了那种心境。那不含悲喜、兀自清幽的曲调，节奏分明，却悠长缠绵，直浸心田。
他朝舱外望去，本想寻几番雨中水色，却看到一位女子撑一柄透明薄膜伞，伫立船头，仪态出神。这是有着怎样故事的人呢？在这样一个曼妙黄昏，于甘霖中细展思绪。
出于一种恻隐，他起身走向她。
与她不同，他并未撑开方才收拢的雨伞，只是拎在手中。而背后的双肩大容量防水旅行包显示他是个背包客。他略微仰首，半眯着眼，仿佛要在这如丝雨水中找到什么稀罕物一般。
船家的歌声渐止。安静主导着世界。
她姿态仍然。他看她这般神色，几欲吐言。
3
——这位先生，我们好象素昧平生吧。你一直盯着我干嘛？怕我跳下去？
——不好意思，你的判断有误。我在看天空。
——天空？这下雨天有什么好看的？
——这个问题并不成立。如果你真跳下去也不会有什么事，以目前的水势来看救你性命绰绰有余。
——喔唷。你一向这样乐善好施么？
——也许吧，不过很多时候反而落得授人以柄的下场。
——厉害厉害。
——彼此彼此。
4
雨过天晴，残阳从云雾里跃出，映得水面一片血色。
船在一个石阶码头靠岸。行客散去，踏上未来的旅程。或许某些人，终生不得再见。
他看天色不早，不便继续游走，遂找了家客栈停顿下来。是临河的一间客栈，两层楼。还未走近，已能从幌子和装饰看出它的古色古香。一楼是用餐和登记住宿的地方。有客人聚伙饕餮。
他沿嘎吱作响的窄阶梯再上层楼。到自己的房间。推门入内，一张雕花大木床映入眼帘。是幼年时在乡下外婆家见过的那种。枣红漆年月已久，有剥落的痕迹。这斑驳沧桑顿即显露出几分肃静。
窗户是开着的，倚窗远眺，是水乡的风貌。田野，河流，村舍，树木，巷道。而往下看，则是潺潺流水。
有布谷鸟的叫声从远处传来。日暮时分，凉风拂面。一恍神，不知今夕何年。
此处可以多留几天，他想。
5
次日，他在小镇上悠哉游哉地晃荡。古玩字画，服饰扎染，诸如种种，琳琅满目。
少顷，被一阵古琴声吸引。索性循它走近，原是一家茶室招徕顾客所为。来不及思忖，只觉有味，便径直入内。
要了一壶明前龙井，坐下来细细品咂。琴声悠悠，疑在幻境。
居然在这里邂逅了她。昨日同船渡的女子。此回竟是她主动示好，过来问候，“真巧，昨日心情不好，得罪之处还望包涵。”
“客气。呵，失恋了？看起来像是。”他打趣道，示意她坐下同桌共饮。
“失恋是那种小女孩的事情，我这个年纪失恋不起。”
“敢情你老了？我们看来都差不多年岁吧。”
“或许是吧。应该说是曾经的失恋导致昨天的失态。这个地方，我太熟悉了。”
“如果不介意倒愿闻其详。”他表现得颇有耐性。
“你我萍水相逢一场，也算有缘”，她抽出两枝骆驼烟，一枝给自己点上，一枝递给他，继续说，“喏，自己来。这是他最喜欢的香烟牌子。反正以后谁也不记得谁了，说来也无妨。”
他本想谢绝这枝香烟，然而对“骆驼”这个牌子实在熟悉，便跟着点上。还是呛了一口，于是报以歉意，“我不怎么会抽烟，见笑了。”
“谢谢你这么赏脸。不会抽烟的男人现在稀罕了。”
常说酒过三巡不免口不择言掏心掏肺，没想到这酽茶也有同样的功效。她倒是性情中人，开始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叙述一段故事。他也真情流露，诉说自己的琐屑。
光线是黯淡的，琴声仍在。只是时间的维度在此悄然转身，过往成为主角。
6
“是的，正如你料想到的一样。我和他曾经来到这个小镇。是大学的某个黄金周，随团旅行。他和我不是一个学校的，不过也不是隔得很远，反正都在一个什么高校区。至于怎么认识的就很俗套了，有一次他们学校礼堂举办一个内地新晋歌手的歌友会，是我喜欢的歌手，那晚正好无聊，便跑去看。他也是现场的观众之一，坐在我的旁边。聊着聊着就认识了。我们都是当地人。
“后来他来我的学校找我，是那年的圣诞节。雪下得很大，我们去逛夜市。一切都像肥皂剧里的爱情故事那样，浪漫而煽情的环境。于是顺理成章地开始恋爱。他并不是那种唇红齿白的小男生类型，身上有落拓的气息。就像他抽的骆驼牌香烟和经年不改的平头一样，有点桀骜不驯，有点玩世不恭。但后来我知道那种所谓的酷劲并不是个性使然。他的内心其实是懦弱的，需要感情的填充。
“那个时候沉浸于爱情的幻想和现实里，觉得世界无比美好。整天想方设法讨他高兴，惟恐有半点做得不好。原以为这样就可以天长地久了吧，结果呢，还不是照样说分手就分手。
“不过你可能想不到，是我提出分手的。像我这种爱情大过天的人，是不容许对方藐视它的。他却随便得很，仿佛并不当回事一般。只是报着一分敷衍和得过且过的态度。我当然不甘，我希望彼此真心实意共同维护这份感情。而不是单方面的迁就。于是在心底一而再再而三地权衡。终于有一天，他连陪我逛商场的耐心都没有了，我想也许我们是时候结束了。
“两年的感情呢，说散就散了。”
7
“你比我幸运。至少有过一段彼此相悦的日子。我在感情世界里通常是后知后觉。就像少年时我喜欢一个女孩，直到她离开后才意识到这点。就是你看不到这个人了，她去另外的地方了。痛苦的是此后我总把遇到的可能成为恋爱对象的女孩和她作比较，结果总是发现没有她好。要么是相貌不如，要么就是品性不如。这样一路下来，弄得我失望不已。
“别人都以为我自视甚高，其实哪里知道我的真实想法。我是把她当成衡量优秀女性的规范了，说得直接一点，就是标杆。标杆立在那里，你要去寻找像标杆那样的人。实际上以前我并未同她深交过，一般同学罢了。但是后来这么多年，她却渐渐清晰起来，成为一种阴魂不散般黏合的记忆载体。虽然我并不记得她的具体容貌了。但是可以肯定，那是漂亮的。
“或许这样说有些牵强，可事实即是如此。你没有选择，只有靠记忆里存活的印象去对比现实里的真实个体。有时我想，我对她的那种感情，能叫爱吗？也许根本就不叫爱，只是一种尺度，一种类似于工具的冰冷的尺度而已。
“然而，我的的确确是因为她而漠视周围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后来者。你说我是应该憎恨她呢，还是应该憎恨自己的这种情调？”
8
“你纯粹是作茧自缚。真是佩服你的爱情逻辑。如果我是那个女孩，应该为你的痴情高兴呢还是应该悲哀？说白了你只是爱你自己。你借用她的躯壳生造一个标准，一个高不可攀的标准，藉以保护你不受爱情染指。你是不敢去爱。
“又或者，你是太看重爱情了。把它加冕得高高在上，等待有人和你共同去攀摘那颗娇艳欲滴的果实。然而那个人，你能找到么？谁有勇气与你顶礼膜拜？
“其实我们都是相似的。都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在感情的世界里攫取着自己所需。只是那种所需太令人望而止步。所以结果往往一无所获。或许是没有人奉陪得起。它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似乎无懈可击，却又漏洞百出。一句话，我们需要的是概念式的爱情。冰清玉洁。可以当作他人教材的那种。
“刚分手的那一阵子，我无比懊悔。感觉整个天塌下来一样，了无生趣。于是在心里假想如果不分手会怎样怎样。自欺欺人罢了。但那时确实需要这种欺骗。总是幻想现实也可以像电脑系统一样创建一个还原点，回到原来的某一天，然后，重新开始。我就是这样在痛心疾首和浑浑噩噩中度过了那段日子。一点都不夸张。直到后来有一天，女伴硬拉着我上街。遇到他和她的新女友。看着他那副陶醉于幸福之中的表情，我突然间对自己生出恨意来。恨自己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人家不是照样过得潇洒么？我凭什么不能呢？回宿舍后我立即销毁了与他有关的所有物品，痛快淋漓。后来生活走上正轨，我开始反思，自己这么快刀斩乱麻的确出于真心？
“如果说起初的作为是有不甘和醋意在里面，那么后来我的心态证明，我确实已经将他视为过去式了。是那时自己太把感情当一回事了。我是指那种实际上一厢情愿的感情。所以才伤得那样深。但你要问我是否已经彻底将他当作生命中的过客，我还真给不出答案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假使他此刻出现在我面前，我心底亦泛不起多大的涟漪了。就当是个老朋友吧。”
9
“所以那些轰轰烈烈的爱情背后，并不见得是爱在起作用。更多的时候，是情感投入与收获悬殊的期望值反复修改并得以进行的结果。甚至有些连情感都算不上，完全是以爱之名填补虚空。当然也不排除为了爱情而爱情的‘恋爱至上’观。
“我并不是对爱情失望，只是亲见了太多的红尘逸事。所以难免习以为常，逐渐对其失去起初的那份好奇。我也并不是成心要和它绝缘，偶尔还存期许。不爱则以，一旦爱，或许就甘愿粉身碎骨。其实我们真的那么渴求爱么？我看未必。是我们觉得一个人的能力太有限了，承载不了凡世中那么多的五谷杂陈。是我们觉得一个人对付不了整个世界。于是千方百计地寻找同党，并肩作战，以此应对生命的寂寞和空旷。而君子不党。
“至于爱情，它当然有存在的理由。譬如灵魂的取暖，****的融合。甚至是传统意义上的人类的繁衍生息。可是它真的是必需的么？我想，我们并不是一定需要爱情，而是需要行使自己爱别人的能力。我们在检测自己到底能否去爱。
“我很钦佩那些仍在单枪匹马闯荡生命的却已不再年轻的人。他们是真正的勇者。一颗心，就足以凛对人生的多舛和嬗变。或者我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如果我有这份能耐。至少现在和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会试着去靠近勇者的行列。
“我对恋爱这回事已经没有多大兴趣了。说白了，只是一场智商和情商共同作用的较量。而高手，往往遇不到对手。
“爱，归根结底，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它与被爱的人无关。你什么时候想爱，就去爱好了。不想爱的时候主动收回。有时对方还未来得及领会到它，你却在内心里经历了一场爱。甚至可以是惊心动魄的一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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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我差点把自己嫁掉了，所以你面前坐着的是一位落跑新娘。我男友上个星期提出要和我去登记，我迟疑了。虽然我们的感情很好，互相也是爱慕着的。但婚姻大事我不想仓促，毕竟一生只有一次。当然，有些人会说，我结婚了再离婚然后再结婚不可以么？当然可以，问题是我对待婚姻的态度还是比较保守的。有些事情可以跌倒了再爬起来，然而有些事情跌了一次跟头就有落得终生残疾的可能。
“那场学生时代的爱恋已经过去，现在回想起来虽然苦多于甜，但仍然有感激在心。不是感激某个人，而是感激那段岁月。至少让我明白感情世界里的博弈，明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的硬道理。不过行尸走肉也不是我希望的生活样式，我是说，乐观地坚定地活着。云淡风轻而又丰富地活着。
“而感情，终究是一个困扰。人非草木，除了穿衣吃饭还得有点挂念和寄托。抛开父母亲戚，朋友知己，我们在感情路上的跋涉，无非是为了找到那个能以性命担当彼此并且可以陪自己一路走下去的人。有些人不需要，他们只需要某种信念，信念便可以支撑起他们的漫漫人生。就像你说的那些单枪匹马的勇者，他们的内心，其实都有非常恒定的信念。那种信念，可以是不必言说的对某人某物的不渝的大爱，也可以是对天地日月各路神明的景仰。或者是对某项事业的执著和热情。
“最近我才知道‘三生石’的由来。太出乎意料了。是古时一名高僧与其友人为履行一个为期十二年的约定而来。那种由情义生出的信诺，堪比‘庄生期于梁下’。如果我和现在的男友之间能造化到那番境地，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和他成婚。但现在，为时尚早。很多事情需要时间去证明。那块石头至今还在灵隐寺边，我前几天刚去到过。石头上有那个故事的碑文篆刻。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凭吊过往么？其实是顺路经过。我申请了年假，来作一番江南游。本想绕过此地的，后来一想，既成沧海，又何必刻意逃避。于是就来了。最初有些感伤，毕竟曾经于此地嬉闹青春，留有美好回忆。但更多的是感慨，感慨岁月匆匆韶华易逝。对了，今天是我三十岁的生日，遇见你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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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掌柜要了几份点心，以茶代酒为她庆生。他庆幸物欲横流的世间仍有这等恪守感情原则的女子。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两人相谈甚欢，如遇故人。然而都清醒，毕竟只是一场相逢。
最后，各自奔向各自的前程。
在车站，他与她挥手作别。一霎间有随她而去的冲动。但很快平息下来。默默地目
送她离开。
人生海海，下一次照面，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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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多少年以后的事了，或者五年，或者十年。那或者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
那是他的独自出游，还是某次集体旅行，不记得了。只是，他确实有了一次西湖之行。为了断桥春晓苏堤白堤。而且看到了那块倾倒众生的“三生石”。
正如她当时的叙述一样，石头上有如此的文字：
唐圆泽和尚三生石迹
师名圆泽，居慧林，与洛京守李源为友，约往蜀山峨嵋礼普贤大士。师欲行斜谷道，源欲沂峡。师不可，源强之，乃行。舟次南浦，见妇人锦裆负婴汲水，师见而泣曰：“吾始不欲行此道者，为是也，彼孕我已三年，今见之不可逃矣，三日浴儿时，顾公临门，我以一笑为信。十二年后，钱唐天竺寺外，当与公相见。”言讫而化。妇既乳儿，源往视之，果笑，寻即回舟。如期至天竺，当中秋月下，闻葛洪井畔有牧儿扣角而歌曰：“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用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源知是师，乃趋前曰：“泽公健否？”儿曰：“李公真信士也，我与君殊途，切勿相近，唯以勤修勉之。”
又歌曰：“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江山寻已遍，欲回烟掉上瞿塘。”遂去，莫如所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