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秋末的雨,接连下了七日。去往冀北的时间不得已往后推了推。这几日武清侯又来过一次,说:冀北大旱乃旱魃现世,皇上下旨命太祝令到冀北于仲冬十二行祭祀之礼,送旱魃,祈福祥,求降雨。
“是太常给皇上的提议吧!”阿爹说。太常官属正三品,管天时星历,朝臣都知晓太常心向宦官一伙,与外戚团伙不睦。太祝与阿爹都是中庸之人,太常多次邀太祝与宦官同谋,鬼太祝不愿,太常就借此打压太祝。如果鬼太祝此次北行没能求得雨,极可能会被砍头。鬼渊献自知祭祀便能得雨这等事向来都是空中楼阁,心中难免不安,在得知平了苕水涝灾的执徐在我家后,便上门求助。
鬼渊献来时一身素衣束发,虽相貌平平,但气质洒脱。即便除去官职不论,玉茗姑娘心仪他,也不是不可能。
“去是可以。若能成,太祝赏我酒百壶如何?”执徐抿嘴笑道。
“这……那可是国事祭祀用酒啊!”鬼渊献似有为难,但是又怕掉脑袋,只好答应了。
“你不是已经说好要去冀北了吗,怎么刚才又向太祝讨酒?”待鬼渊献走后我问执徐。
“祭国事的酒我还未尝过,不知味道如何。”
“你这不是明摆着坑鬼渊献嘛!”
执徐不置可否。
终于到了北行的时间,走前阿娘问我喜欢什么纹样,我一时想不出,便问执徐什么样的纹样好看,执徐说:“海棠就很好。”
阿娘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心满意足的点点头。
一路车马颠簸,总算是到了武清。刚到武清鬼渊献就去为祭祀做准备了,我与执徐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只能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黄土茫茫,并非秋末草木枯萎的萧条,而是四野荒凉,仅见的几棵树都早已枯死。
“那个武清侯,都不归冀北吗?”执徐问。
“封地的列侯,只有奉命‘就国’时才会回去,列侯‘就国’意同贬逐。”执徐对朝堂之事是丝毫不知,不久前还问我:“太祝和太史谁官阶高些?”
“该怎么渡过冬天呢?”刚从我身边走过几个身瘦如鬼的农人,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叹道。
“祝馀草,执徐,不是有祝馀草吗?”之前执徐寻过一种叫祝馀的草,食之可以无饥,这种草救过浮玉百姓,自然也能救冀北百姓。
“不行!之前在浮玉做的事有违命理。”
“冀北数千万百姓活活饿死就是命理吗?”我有些恼。
“若结果真是那样,那便是他们的命理。”执徐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也是生气,去追难免有失尊严,可是不追又不知该去哪。就在我正犹豫的时候,头部忽然传来闷痛和眩晕感,我眼前一黑迎面倒地,鼻尖是撞地时的酸痛。闷痛感过后便是撕心裂肺的疼,我发不出一丝声音,有湿漉的感觉从后颈传来,不止后颈,脸也是,还有水划过肌肤时留下瘙痒感,我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它们在我脸上攀爬。
待我恢复意识时,正伏在一张宽厚的背上。
“执徐,是你吗?”我微睁开眼,刚要动,就被后脑传来的巨大痛楚压了回去。
“是我。”
听到执徐的声音,我才安心地伏在背上,再次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昏黄的暮光穿过菱花窗洒了一地,我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泛着暗黄的光雾。鬼渊献在旁,执徐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出神,还有一位我没见过的男子,着黄栌色便服,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约三十有五。如执徐一般好看的男子实在少见,只是他的薄唇泛红,如涂过口脂般女子的唇。
“醒了?”先注意到我的是鬼渊献“醒了便好,若是你这一行有什么差池,我回去也难向令尊交代。”
“我是武清侯家丞,负责处理武清国事宜,姓武名单字遗。这次左丘公子因饿喙生事受伤,责任在我。”男子上前道。
“武家丞不必介怀,是我自己的疏忽。”我用尽全身力气,还是没能坐起来。武遗见状,又将我摁回床上,说:“左丘公子好些歇息便好,不必在乎繁文缛节。”
武遗与我和鬼渊献寒暄,大多是关于祭祀之事。执徐静坐在菱花窗边出神,暮光披在他肩上,万物朦胧间时间变成了肉眼可见的东西,在我们三人的鬓角,衣裳上,手指间流过,唯独执徐周遭,一切都是静止的,甚至连呼吸都显得多余。
我躺了三日才能下地走动,头还是会剧烈的疼。这几天武遗都会托人送来酒菜,只是从未见其本人。执徐日日拂晓外出,迟暮才会回来。我问他:“可有发现什么?”
执徐皱眉摇头,天也丝毫没有下雨征兆。鬼渊献忙于祭祀准备,抽空会过来问执徐进展,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四天……
五天……
六天……
距离祭祀之日愈发的近了。
“行人兄可对武遗有什么了解?”一日执徐忽然发问。
“家丞是每个侯爵都会立的职位,不过武遗这个人在此之前我确实没听说过。”
“太祝呢?”
“这几日打理祭祀的事务,是听到了一些。无人知晓武家丞出处,他任家丞一职时间不到一年,似乎武清侯对他,”鬼渊献顿了一下,干咳两声“还有断袖之宠。”
“那宦官原来还藏男宠!”我从塌上翻起,来武清这么久,总算是听到好玩的东西了。
“左丘公子你……”鬼渊献瞪圆着眼睛看我,似是听到什么惊天骇事般。
我自知口误连忙改口“武清侯,武清侯!”
哈哈哈哈。
“行人你不及初见我时那般规矩了。”执徐笑,鬼渊献也扑哧笑出声道:“我没想到太史家的公子,如此不把缛节放在眼里。”
“你们这是在笑我不懂礼节?”我撅着嘴不满抱怨道。
“并非如此,我甚至有些羡慕左丘公子,喜欢为喜欢,不喜便为不喜。”
咳咳。被人说羡慕我还是头一次,有些别扭拧地过头去,想这鬼渊献也没想象中那么惹人厌。
执徐说他发现了些什么,“只是……”他欲言又止。
鬼渊献忙说:“执徐公子但说无妨。”
“武遗应当不是人。”
“公子可有什么依据?”鬼渊献说武遗是有武清侯断袖之宠的家丞,要是判断有误会得罪武清侯,执徐摇头表示他还不能确定,仅仅是猜测而已,若真是兽当面问来得更为简单一些。
“他那个嘴红的乍眼,第一次见他我就很在意了。”我喃喃道。
“无论如何都需要验证一番,后日行祭祀之礼,明日我可以以商议祭祀之事为由请武家丞来此。剩下的,就拜托了!”鬼渊献攥紧拳头以掩自己的慌乱之心,脸上仍挂满不安。
“能让武遗支开下人更好。”
“我……我试试……”
可是翌日武遗并没有来。他声称另有他事推掉了见面,说祭祀之事有什么需要让鬼渊献差人告诉他就行了。
“我总觉得他在躲我们啊!”我满腹疑团。
“我倒是觉得是在躲执徐公子。”鬼渊献说自武遗第一次见执徐开始,就没与执徐对视过,更没有言语上的交流。
执徐沉思片刻,打算今晚潜入武遗卧房去寻他,逼入卧房他就躲不掉了。
“若武家丞不是兽,公子这么做可是会得罪人的啊……”鬼渊献揉成一团的脸上挂满无措和焦虑。
“我这几日听了一些故事,本是怀疑,现在愈发确定了。相信我。”
“那我……”我也想去。
“你那伤患模样想怎么样?”执徐戾气逼人瞟了我一眼,我只得讪讪收声。
鬼渊献仍是不安,却也别无他法,作揖道:“我的命就交在你的手上。所以拜托了,执徐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