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一直烧至天明,山中响彻喊杀声,兵刃摩擦声,马匹嘶鸣声。阿圆看大火漫山竟兴奋地一夜未眠,终归是吃了鬼草,不知何为悲离。
晓光穿入山洞,山中在破晓时就陷入了死寂。许仲鼓按耐不住跑去看战况,不多时就听见他在洞外的叫声,“臭娘们儿!出来,没事了!”
芒骆睡得沉,唤了几次都唤不醒。我抱他出洞,右手牵着阿圆。
洞外满是灰烬,山上剩下几棵伫立的焦木,许仲鼓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看他这模样带来的应是好消息。
“李公在哪?”
“在山下等我们。”
“死伤如何?”
“不到一千,李公说南安兵一察觉腹背受敌就乱了。”
我大喜,“平凉可有借兵?”
“借了!只是……”许仲鼓眼神飘忽,言语犹豫。
“只是什么?”我心底一紧。
“只是他们走了不多远察觉平凉府有异又折返了……”
“执徐呢?执徐怎么样?”我脑中嗡鸣,执徐仅带了一千人,我这是亲手送他去死啊!
“我也没听多少,辰将军的事你还是去问李公吧!”许仲鼓接过芒骆领我下山。
山下尽是尸体,渭河黄泥翻滚的河水被染尽鲜红,再过不久长安的人就会看见这片血水,我初次见战后场景,看着零落的残肢断臂不止地干呕。李逸还穿着那件环锁铠,颧骨处有些微擦伤,“执……文淮怎么样了,李公可有消息?”
“消息说辰郎挟了太守紧闭城门,现在被围在平凉城内,出不得。”
听到执徐无事我松了口气,“平凉东近长安,征西将军常驻长安,我们应速去支援,不能拖太久。请李公借我一万人,李公就留在南安重整军队。”
“我明白,你留下处理南安后事,我去协助辰郎。毕竟我与他有约在先。”
“到底是什么约定?”李逸毕竟是将军,这个约定竟让他不惜亲自护我周全。
“只要护你无虞,这九州他都会为我征讨来。”
“什么?”听到执徐和李逸做过如此约定,我一时有些无措。
“他重视你。霁郎可曾想过辰郎于你,又是如何?”李逸见我沉默,拍了拍我的肩膀“护你也是我所需,你聪明,要知道得辰郎相助可不容易,我自然得珍惜。”
执徐于我,救过我性命,是恩人,与我共历磨难,是挚友,我自然也重视他,只是以身作抵的情义,我又该如何……
河边开始有乌鸦聚集,许是要下雨,格外阴冷。昨夜李逸俘虏两千人,李淳吉也在其中,瞪着眼一脸怨恨。
“你也在啊!”许仲鼓乐呵呵地摁着李淳吉的后颈“我们还得谢谢你啊!”
“不怕李家断后了?”
“怕!可我的甲岂不是被你们白拿了?”李淳吉甩开许仲鼓的手。许仲鼓也不恼,“没白拿,这不为我们换来了一个南安嘛!”
“不顾夫人?”我又问。
“她?我躲她还来不及!和个怪物同枕共眠的感觉你们谁懂?不知我是造了什么孽娶了她!大婚当夜说自己是什么冉遗,我找人去查了查,发现那可是奇丑无比的兽啊!刚开始我自然不信,我以为这婆娘可能有些疯傻,可她竟用自己的画像辟邪。一夜她醉酒显了形,像极了蜥蜴啊!你们可知我想到自己与那种东西同塌而眠,一直吐到出血,吐到昏厥?她还想为我延后,若换作你们,你们不怕吗?”李淳吉眼中布满血丝,浑身颤抖。
兽人殊途,李夫人终如此情愿终是付错了。
我担心执徐安危,可我又不能弃南安去寻他,只能等待李逸消息。心有所忧的时候总是需要找些什么事来做。我集合清点南安库中及战场上拾来的刀矛札甲,重新编排兵士分发兵器。一忙便是整整三日,三日,毫无消息。
薄暮时分一个有孩童稚脸的兵来报信,“先生,辰将军回来了!”
“在哪?”我快步走到他面前,欣喜问道。
“快进城了,先生此时去迎他还来得及。”
暮光昏黄,城外风沙大,容易迷眼。执徐面戴勾陈,绾发随意。
“回来了?”
“回来了。”
我欣喜,却又无措,“……李公呢?”
“在平凉。”
执徐摘了勾陈,眉眼间尽是得意。他因我被困平凉,此时我多想与他相拥,以庆他凯旋,我伸出手又偷偷缩回,“抱歉让你受苦了。回去为你摆宴!”
“可有酒?”
“有!”
清夜已至,将士首战初胜,我听见他们在唱《信南山》。憋了两日整日的云没落下一滴雨,今晨已经散尽了,此时月明星稀。
我留了许仲鼓和王和看众士,抱两罐浊酒带去给执徐。执徐给自己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倚树看军中众士把酒言欢。
“你不参与?”
“我看着就够了。”执徐接过酒浅尝一口“还不错!”
“李公跟我说了,你和他的约定……”我也抿了一口酒问“为何?”
执徐喉结滑动,眼角微红勾起嘴角,“左丘太史就一个后人,你出事左丘家不就断后了嘛!你娘还盼着抱孙子呢!”
“我不是问我为何要安全无虞,而是你为何要换我安全无虞?”
“我在平凉城内被八千人围城,城外黑压压的人围了一层又一层。我想尽快破了围困回来,可我不能。我只能在城中等待支援。被困城中时怕极了,我不怕兵戈铁马战死沙场,我怕的是孤立无援,怕的是……”执徐握着酒殇的指节泛白,“你坐下我告诉你我为何与李逸相约……”
我箕踞席地坐他面前,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握住我的脖颈,将脸慢慢靠近我,我感受到他的脸紧贴假面,他的眼睫就近在我眼前,似乎能触到我的眼睫。远处众士不知谈论到了什么,发出一阵欢呼,执徐挪开脸说了一句话,被欢呼声淹没。
我呆滞在原地,执徐踉跄起身,低声自言自语:“今日辰郎醉了,得去歇息……”
我看见了,他刚才说的是“谢谢”。
执徐已经走了,众士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许仲鼓发现了我,“臭婆娘一个人在这干嘛呢?”
“不伦……若情义不伦,该怎么办?”我在惊愕中回神,颤声问道。
“是辰将军?”他看着我的眼神波澜不惊,应是看到了刚才的一幕。
“若情义不伦,该怎么办?”我的手难以自制的发颤。
“评定在他人,选择在自己。不违所愿才好。”
“他又如何在军中立威?”
“我们尊的是辰将军,他为夺平凉劳苦了整整三个日夜,以为自己能影响他在我们心里的地位?你也太高看自己了。”许仲鼓咧嘴锤在我胸口“所以扪心自问你又是如何看待辰将军?”
执徐因我被困在平凉三日,因我取鬼草,因我伤彘,应我爹所求去冀北……那我为他,又做过什么?那他于我,又该如何?
执徐果然又在窗边支着头出神,听见声响也不愿回头。
“执徐……”
“……”
“我问自己你于我该是谁……”
“答案呢?”
“我说过要与你为伴,现在我还是想与你相伴,却是同枕那种。”
执徐猛地回头,脸上尽是苦涩,“我不能对不起你阿娘……”
我捧起他的脸抵上他的额头,“阿娘说希望我能得同心人,情投意合便好。而且你都为了我不顾渡兽跑来做将军,我又岂能不回应?”
他噗嗤笑出声,“又不是我吃饭的营生。”
我取下隔着我们的腾蛇,覆上他的薄唇,我尝到了执徐泪水的苦涩,他的唇不止地发颤,最后难遏情绪呜咽出声,捂面抽泣,“不伦……你是太史后人,对不起,对不起……”
“谁叫我左丘淮心向随性,不同世俗。谁叫你执徐那日讹谁不好,非要讹我。所以,我已经做好被世人非议的准备,不知你可愿一起?”
“……有劳左丘兄相伴了。”他拥我入怀,鼻尖发红。
“执徐兄不必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