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记钱庄。
那个被姐姐们谈论惦记的废物赵之念缓缓睁开眼睛,伸了个舒畅的懒腰,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却被桌上摆着的糖水的香气唤醒了胃口,
虽然充满了倦意,赵之念仍然半坐起来,下地踩着鞋子拖着还带着些许醉意的身子挪到了桌前,坐下拿起碗饮了半口,顿觉舒畅。
糖水入口的温度刚刚好,陈伯总是能将投食的时机把握得这样好,赵之念忍不住感叹。
胃醒了人就跟着醒了,赵之念走到门口将门打开,阳光太刺眼了,赵之念倚着门框缓了会儿,意识到天还早着,晌午都还没到,他起得这样早,简直像是多得了一天似的。但人还是乏的,毕竟他天色微亮时才回来,睡了没几个时辰。
“赵之念,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一定要把那名丽姬送到我侯爷府,否则你那个破钱庄就别想在桂都开下去了!”
赵之念揉了揉脑袋,侯爷家的公子先礼后兵,灌了他一晚上酒,给他下了这么一个看似无法拒绝的死命令。
“酒是好酒,可惜我赵之念吃软不吃硬。”赵之念自言自语道,咧开嘴笑了笑,想起钱庄这个月的账还没理好,便披上外衣往账房走去。
钱庄不大,他已经在这里生活十年了,再过几日便是母亲的生辰,又要回赵宅去看看母亲了。离开赵宅这些年,除了这个供他安身立命的钱庄,赵之念很少跟赵家再有什么瓜葛,听说几个姐姐都很能干,也有几位姐姐寻了上门夫婿,但他连姐夫们的面也没见过,这并非是姐姐们故意冷落他,而是他刻意躲避的缘故。幼时,几个姐姐对他都很好,但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也不想再跟赵家有什么瓜葛,但每年都会在母亲生辰前后回宅子里看望一下。为了尽量避开与其他人见面,每次回宅子都要费一番功夫。
往日都是陈伯帮忙安排这件事,但最近陈伯身体有恙,他不想打扰陈伯休息,一直没跟他提这件事,如果可以的话,就不劳烦陈伯,毕竟他也是快要十七岁的男儿了。
赵之念拿出钥匙打开账房的门,其实钱庄的账倒也没什么好算的,要是指着钱庄生活,他赵之念早就饿死了,桂国货币铸造混乱,私铸钱币屡禁不止,在这里最不值钱的就是钱了,整个桂都也就赵记这一户钱庄,本来就是为了方便自家商贸之用的,自从给了赵之念,赵家自己的业务反而直接断了,赵老爷想饿死儿子的心思连路上的乞丐都看得出来,可惜自己命大,就是没那么容易死。
赵之念刚要将账本拿出来,突然听到院内传来异响,赵之念连忙将账本收起,快步离开账房顺手锁住。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之念弟弟在账房里藏了什么宝贝,这样急急忙忙地锁起来,怕人看到?”
赵之念转身朝房顶看去,一个年轻的女子正站在房顶看着他。
“你可真是身手了得,刚还在院子里,眨眼的功夫就飞到房顶去了,快下来吧,万一伤到了我跟你们赵家不好交代。”赵之念眯着眼睛看着房顶无奈道。
女子闻言反而在房顶坐了下来:“没大没小,见面也不叫声姐姐?还有啊,什么叫你们赵家,那也是你家!”
“你就比我大一岁,少摆谱了。再说了,谁家的姐姐会以这样的方式进别人家的宅子?”赵之念走到花架下的石凳上坐下,赵家六女赵之遥从房顶飞身而下,稳稳地落在地上,悠悠然地走到赵之念对面坐了下来。
赵之遥左右瞧瞧,有些纳闷:“怎么不见陈伯啊,我可想吃他老人家做的豆圆了。”
赵之念不爽:“你家大业大的,能不能别老来我这蹭吃蹭喝啊。”
“你是不舍得我劳烦陈伯吧?小弟真是长大了呢,会心疼人了!”赵之遥一脸柔情地伸手握了握赵之念的手,赵之念嫌弃地甩开。
“你少来了,有话快说,找我又有什么事啊?”赵之念打了个哈欠。
赵之遥一脸讨好地凑近:“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想拜托之念弟弟带我去嫦乐馆瞧个热闹!”
赵之念哈欠打一半猛地吞了回去,瞪着赵之遥:“你傻了吧?嫦乐馆也是你能去的地方?”
嫦乐馆在桂都无人不晓,尤其受王公贵族和商贾巨擘欢迎,也只有这两类人才在嫦乐馆消费得起。这里有各地最稀有最妖娆的丽姬,但并不做酒色交易,所以避开了桂都不许设立烟花之地的禁令,但嫦乐馆做的买***酒色交易还要不堪。
赵之遥捏了捏手指,一脸坏笑:“我就是想去!你带我进去,如何?不让你白帮忙,我给你酬金!”
赵之念无奈极了:“不是酬金的问题,你可知道那里做的都是些什么交易?”
“我当然知道了!”赵之遥压低声音,“那里有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子,来自禁区的丽姬!据说那丽姬只要一眼,就可以夺人神魄!”
“你这都是听谁说的!你一个大家闺秀,赵家的千金,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赵之念气得站了起来。
赵之遥一脸无辜:“小弟,你气什么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么美的丽姬,难道你不想看吗?”
“我不想看!”
“唉,也难怪,你上边有六个这样貌若天仙的姐姐,对丽姬没兴趣,也是自然。”赵之遥怜爱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赵之念一把揪起赵之遥的衣领就往外赶。赵之遥一路挣扎闹腾。
“赵之念,我好歹也是你姐,你懂不懂礼数啊!”
赵之念走到门口一把将她扔了出去:“我是不懂,我没爹教没娘养,自生自灭,独来独往,可是赵之遥,你跟魏家那个书呆子是指腹为婚的,过阵子就要嫁做人妇了,别整天在这都城里窜来窜去老去寻摸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像什么话啊!”
“赵之念,你还敢提定亲的事,跟魏家定亲的明明是你,你做错事被赶出家宅,我才被拿来顶包的!有你没你,我今晚都要去嫦乐馆!”
姐弟互呛,引得钱庄外围了一堆路人。赵之遥本来还没那么生气,赵之念哪壶不开提哪壶非要说什么定亲的事,赵之遥想到那个指腹为婚的书呆子就一肚子气!
赵之念倚着门框轻描淡写道:“赵之遥,你放心吧,有我在,嫦乐馆你进不去!”
赵之遥一跺脚,转身走了。
赵之念叹了口气,把门关上。路人这才散了。
赵之遥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他确实把六姐给坑了。赵魏两家的指腹为婚,指的其实是他这名最小的孩子。当时他还没出生,不知是男胎还是女胎,赵魏两家便约好,若是男胎,便与魏家的小女魏雅兰结亲,若是女胎,便与魏家的长子魏祁华结亲,所以原本就是赵之念与魏雅兰定的亲,结果后来发生了寿宴的事情,此事虽然因在场都是亲近友人得以对外隐瞒,但却瞒不住魏家,魏家便是因此而取消了赵之念与魏雅兰的亲事,转而将赵家最小的女儿赵之遥与长子魏祁华的婚事给定了。
赵之遥性格活泼,看到书就头疼,魏祁华则是个远近闻名的书呆子,这门亲事看起来着实是很不相宜。
赵之念刚关好门,转身走回院子,发现这短短的功夫东厨已经生起火来了,隐隐传出饭菜的香气。赵之念连忙走了过去,推开门,果不其然看到陈伯在案板前忙碌的身影。
赵之念连忙上前拦住,不满道:“陈伯,我都说了,您不用再做饭了,我跟前街的饭庄都已经定好了,到了饭点儿他们自会把餐食送来。”
陈伯叹了口气:“少爷,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做什么呢,也就给你做顿称口的饭菜罢了,你手头本来就紧,快别让饭庄来做了。”
“手头再紧,这点钱还是有的,陈伯,您跟了我十年,没享过什么福,就连我父母亲也没像您这样照顾过我。如今我能为您做的也不过是这一日三餐罢了,这点事情,您就别再拒绝了。”赵之念声音有些嘶哑。
陈伯揭开锅盖:“那明日再吃饭庄的菜,我这一锅饭菜都蒸上了,再等个片刻火候就能吃了。”
赵之念看了看,饭菜确实都已经准备妥当,半熟的饭香四散飘逸,赵之念腹里空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我也有些日子没尝过陈伯的手艺了,倒真是很想念。”赵之念妥协道,“那便只有今日,今日之后您可不准再进这东厨了!”
陈伯笑着点点头。
赵之念按惯例拿好碗筷摆到了花架下的石桌上,不一会儿,陈伯便将做好的饭菜端了出来,二人相对而坐,吃起饭来。
赵之念吃得狼吞虎咽,他才做完一桩暗镖的生意,提心吊胆这些日子,终于能安下心来吃顿饭了。陈伯见他吃得这样香,虽然欣慰,但也有些担心,忍不住询问道:“少爷,你这些日子都在外面忙什么呢?”
赵之念噎了口饭,连忙端起汤喝起来。他很少有事会向陈伯隐瞒,但这件事情却没办法告诉陈伯。他不过是做了桂都暗市的牙人罢了,然而这件事却没办法向陈伯解释,陈伯一定会认为他赵之念为了钱,走上了歪路,毕竟桂都的暗市在外人眼里可是一个黑透了的行当。
桂都暗市,是隐藏于桂都地下连通四面八方买手和卖家的枢纽级商市,汇集了三教九流的能人异士,委托人上有皇亲贵胄下有山野村夫,只要开出合适的价钱,并且明确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无论是人是物还是狗,都会有人提供满意的货物。
暗市行商并非人人皆可,这里有着极其严苛的规定和限制,用以保障交易者的身份。
赵之念接了不少暗市的单子,但严格说来,他只能算是个牙人。身份高贵的客人对暗市里那些麻麻烦烦的规矩没有耐性,但他们又能给暗市带来利益丰厚的单子,这些客人们需要特别的接待者,赵之念就是在他们与暗市中间负责牵线的人。偶尔会有一两个信不过赵之念的达官贵人想要越过他直接与暗市对接,却发现虽然桂都有着庞大的暗市交易者群体,但如果没有像赵之念这样的牙人做中间介绍,他们根本无从接触到暗市的毫毛。至于赵之念是如何与暗市接触上的,只要他不想说,就没有人知道。
赵之念与其他牙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几乎不挑单子。因而有些被暗市拒绝的单子,通过赵之念,仍然可以达成交易,这也造成了赵之念在暗市树敌无数。只有一种单子,赵之念是绝对不接的,那就是妇孺买卖的生意。昨晚他在侯爷府拒绝的丽姬交易,便是其中之一。
这些事情要怎么解释给陈伯知道呢?赵之念放下汤碗,冲陈伯笑了笑。
“只是应酬而已,钱庄一些旧账,快到年关了,总要出去讨要一番。我这钱庄开的还不如丐帮呢!”赵之念提起钱庄的生意心里就一阵犯苦,虽是说的谎话,委屈的心情却是情真意切的,陈伯见状只好叹了口气,不再追问了。
“少爷,夫人的生辰就快到了,你记得这几日要准备一下,我带你回府去看看夫人。”
“今年您就别去了,每次回去都要生气,我自己去就行了,看一眼母亲就回来,不与那些人多做瓜葛。”赵之念一边说一边扒拉着碗里的饭往嘴里送。
“不可,让你单独去,不合礼数。”陈伯严肃道。
赵之念冷哼了一声:“您是怕那个老家伙刁难我吧?”
陈伯皱眉看着赵之念:“少爷,你可不能这样乱说话!他再不好,也是你父亲,更何况还给了你一个安身立命的去处……”
赵之念放下饭碗:“这也叫安身立命的去处吗?将一个七岁的孩子扔到这个全是烂账的钱庄,让你一个老奴来照顾,他便安坐于高堂之上,还要让我尊他一声父亲吗?”
陈伯摇头:“少爷,你当初做错了事被遣到这里,老爷是在责罚你,也是在保护你,不然你……”
“不然我就要被送去牢里,杀人偿命吗?”赵之念冷冷道。
“少爷,你只是失手,并非故意……”陈伯劝慰。
赵之念站起身,走到花架外,挽起一支垂下来的花枝,送到面前嗅了嗅,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是故意的。”赵之念道。
陈伯惊讶地看着他。
“那个女人,是她先想杀我,我才杀了她的。我这条命比赵家其他子嗣的命都更值钱,想要的人太多了,那就只好来一个,我杀一个。”
“不,不是这样的,少爷……”陈伯慌忙起身。
赵之念打了个哈欠,不再看陈伯,转身朝房间走去:“我得再去睡一觉,晚上可能还要出去,您吃完饭就去休息吧,旁的就不要管了。”
关上房门,赵之念低下头,有些后悔刚才那番话他不应该说。陈伯老了,他纵然心里有气也不应该撒在陈伯身上。这世上,怕也只有在陈伯的眼里,还当他是个好孩子。
改天再跟陈伯道歉吧,他早就发誓要对陈伯好,等他再做几年牙人,攒够了钱,就离开桂都,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置个宅子,安心陪陈伯安度晚年,彻底摆脱赵家的桎梏和那些不愉快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