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怀荒镇出来之后,徐明远也不知跑了多久,只觉得嗓子干渴,两腿发颤,满身都是血和汗水。似乎这段路走的比他打过的任何一场仗都还要累,在感觉骨头都快要散架了的时候,他用最后的力气拉了一下马的缰绳,让马停了下来,自己也随之停止了这令人绝望的颠簸。
“大人,大人。”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听得出来他也已经精疲力竭了。
徐明远从马上下来,回过头去,这时他才发现跟着他一块逃出来的竟然有四个人,还都是骑兵,自己刚才只顾着逃命,对于身后的一切声音都忘怀了。
“先歇会吧。”徐明远道。他说这话时也没有仔细看对方,因为脑子里实在是太乱了。
从早上的那场战斗到刚刚还在和他说话的慕容蝦蔴,把这些通通回忆了一遍之后,徐明远终于认清了现实:自己已经成了和镇将作对的反贼,至于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已经不重要了。
面前是一条往南的小路,被两旁高高的山岗让出来,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不过对于眼前这五个死里逃生的士兵来说,这些景色都是微不足道的。
一个士兵强撑着站起来,取下头盔到河边舀了一勺水。回来之后让他的两个战友分别喝了一口,然后三人继续靠着马腿坐着,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像是再说:“还活着,真好啊。”
看得出来他是长期负责小队的饮食起居,因为身材高大,干活也很熟练。至少和他的两个队友比起来是这样,他们一个精瘦,一个敦实,即使是已经放下了手中的长矛,也能感受到他们在战斗中磨练出来的矫捷。
这是两种不同的特质,远处徐明远还在细细揣摩,想着刚才喊他的是这三人里的哪一个,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哭声。
那个士兵背靠着一棵大树坐下,他的举动立刻吸引了徐明远等人的注意力,于是徐明远一步一步地走到跟前,这个士兵已经取下了头盔,一头长发垂下来,清秀的面庞透露出在战争中铸就的坚毅,这竟然是个女人。
那三个士兵认出来之后爆出一阵大笑,徐明远挥挥手让他们安静,三个人只好闭嘴,看来他们军衔都不太高,已经习惯了服从命令。
“姑娘,你这是在哪整的这一身行头啊?你爹呢,你娘呢?”徐明远看了看她的士兵打扮,走到旁边,蹲下轻声问到。
“不是我整的这身行头,我是段文虎幢队的一个什长。”女孩虽然哭的很伤心,但是说话时语气还是很冷静。
“你叫什么呀?”徐明远接着问到。
“我叫花珍珠。”女孩道。
“花珍珠。”徐明远思索了一下,“花木兰你认识吗?”
“认识。”女孩点点头。“和我一样都是花家庄的。”
“那你怎么也当兵来了?”徐明远道。
“别提了,都怪那个花木兰,自从她当了兵回到村子之后,大家都争相模仿,我爹我娘也想让我学她当兵,这样家里的男人就不用上战场了。谁知道才来了没有几个月就碰上这么大的事。”女孩说着又哭了起来。
徐明远看着她伤心的样子,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安慰人一直不是他擅长的,说多了反倒不好。于是他转过身去,和那三个士兵攀谈起来。
“大人。”那个身材高大的士兵见徐明远过来了,急忙起身相迎。
“你怎么知道我是幢主?”徐明远道。
“你刚才跟慕容大人说话我们都看见了。”那人道。
“你是慕容蝦蔴部队里的?”徐明远惊讶地问到。
“正是。”
“你叫什么名字?”徐明远道。
“哦,我叫许进,那两个分别是马会,周荣。”许进说着,叫那两个士兵过来跟徐明远打招呼。
“大人。”那二人听到后也纷纷跑过来给徐明远作揖。
“不客气了,既然能到活着跑出来那大家都是兄弟了。”徐明远急忙回礼道。
“那就先吃饭吧。”徐明远说着,解下了装着窝头的口袋,那三人互相望了望对方,也不说话,直摇头。
“你们怎么了?”徐明远望着许进问道。
“大人,我们都一天没吃饭了,断粮了。”许进说着,露出了无奈的一笑。一旁的马会周荣也点头附和。
“啊。”徐明远答应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城里闹了饥荒,幢主还能分到点吃的,这些下级士卒就只有挨饿的份。
“你们先等会,我过去看她有没有吃的。”徐明远对许进说道。
许进点点头,徐明远朝花珍珠的方向走去。
“把窝头拿出来,咱们几个人一块分着吃了吧。”徐明远看着背靠着树的花珍珠。
“凭什么,他们又不是我的兵,给他们吃他们会听我的吗?”花珍珠说着,背过身去不理会徐明远。
徐明远知道她对刚才的嘲笑还耿耿于怀,于是只好继续安慰她道:“他们不听你的听我的呀,这荒山野岭的咱们几个人在一块也有个照应呀,别怄气了。”
这时花珍珠才站起来,徐明远见状,示意她过去,虽然很不情愿不过还是跟着过去了。
五个人就围坐在一起,或是狼吞虎咽,或是陪着笑脸,或是面色铁青,总之算是吃完了午饭,吃完之后继续上马赶路。
徐明远也不知道要去哪,反正怀荒镇是回不去了。一路上马会,周荣趁着许进没注意,一直偷摸地看花珍珠,还不时指指点点耳语着什么。
花珍珠则很讨厌他们俩,有时候把眼珠子一横,就像把刀架在他们俩脖子上一样,马会周荣就立刻不说话了。
走在前边的许进和徐明远对于身背后发生的一切,是想笑又不敢笑,只好装作没听见。
一行人直走到下午天快擦黑了的时候。只见一个牧童骑着牛缓缓走来,正是:
草铺横野六七里,
笛弄晚风三四声,
归来饱饭黄昏后,
不脱蓑衣卧月明。
花珍珠见到这一幕,想起家乡的人和事来,她本可以混混军功,成为第二个花木兰衣锦还乡,如今却只能和这几个傻子一起在郊外漫无目的地野营,不觉长叹一声。
可是马会,周荣的举动一下子打破了她的回忆,只见他二人从马上下来,走上前去把牧童一把拉下来,举起长矛就要结果这头牛的性命。
“你们要干什么?”牧童见状拼了命的阻挡。
“许进快去生火,准备烤牛肉了。”马会说着,把牧童一把推开。
“得嘞。”许进也很高兴地答应了一声。
此时花珍珠一下子就充满了对那个孩子的同情,正要策马上前去拦住他们俩,却被徐明远拉住。
“别去了,让他们吃顿好的吧,都饿了好几天了。”徐明远缓缓说到。
“你就是这样当幢主的?”花珍珠道。
“我只知道不能让士兵饿得想咬人。”徐明远冷冷地说道。
就在他俩说话的时候,周荣的长矛已经刺入了牛的咽喉,一声惨叫响彻青云,花珍珠呆了,仿佛灵魂中失去了些什么东西。
一旁的牧童也是嚎啕大哭,跑到河边捡起石子往马会周荣身上砸去。
马会大怒,就要抄起长矛杀了这个小孩,却被徐明远喝止了。
“算了。肉都让你吃了还不让人家发发牢骚吗?”徐明远道。
马会闻言也不理他,转身和周荣一起把牛扒皮抽筋,不一会就把整头牛肢解了。
这时许进也生好了火,马会周荣就到河边洗了洗长矛,把各自的马拴好,然后回来串起一大块生牛肉,坐到火堆边考了起来。
“你们怎么都那么熟练啊,不像当兵的倒像是伙夫。”徐明远问到。
“嗨。”马会叹了口气道:“我们那个幢主慕容大人吧,最喜欢吃烤肉,跟他出去打仗,十次有八次都能吃到烧烤,我们这些人也就有样学样,最后都学会了这招。”
一旁的周荣微笑着点点头。
“这倒是个不错的技能。”徐明远说着,又想起了故人。此时他才发现他竟比这些士卒还要怀念慕容蝦蔴。
那孩子看见士兵们也不反抗,又捡了些石子砸了一阵,哭着往南走了。
不一会,肉也烤好了,马会还舍不得吃,先让徐明远尝尝,徐明远也不推辞,就从马上下来,端起长矛上的肉咬了一口,不觉口内生津,全身都暖和起来了。
徐明远吃了几口,看到花珍珠还站在一旁,就冲他招手道:“过来一块吃吧,别客气了。”
花珍珠从刚才起就对这几个人百般厌恶,现在听到徐明远的话更是动也不想动,只是在马上望着这几个人。
无奈中午吃的那几个窝头早就消化干净了,她就只好服从肚子的命令下马走了过来。
马会,周荣,许进只顾吃自己的,谁也不理她。“给。”只有徐明远取出匕首从自己的烤肉上切下一块来。
花珍珠接过肉,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越嚼越香,几口就咽下去了,吃完了之后,她又把周荣的肉一把抢过来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哎,你这个娘们。”周荣都没想到她竟然比自己力气还要打,冷不防肉被她抢了过去,就要追。
“算了算了,那不是还有剩下的肉吗,你再烤一块就是了。”徐明远拉住他道。
一时间大家都被他俩的举动逗笑了,月光照着河边的营地,今天是疲惫的一天,几个人吃完了晚餐,都没说太多的话,倒头就睡,一觉安眠。
徐明远夜里起来,看到周荣的身子下边压着一张纸,走过去捡起来看时,竟然是一张地图,由于年代久远,竟有些微微发黄,上面描绘得是从平城到河东的路线图,河流山脉城池都画的清清楚楚。下面题着一行小字,写的是:
太平真君六年,赠吾子麒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