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是早期人类生存的重要物质保障,它们为原始先民提供了果腹的食材。因此,人类的存殁和植物的生长有紧密的联系,如果植物因自然灾害受到破坏,人的生存也将受到连累,面临严重危机。人对植物的这种依存关系反映在文学作品中,表现为赋予植物特殊的地位,因此我们在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看到许许多多的植物名称。《论语·阳货》里说:“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诗经》中对植物的描写比比皆是,有的和男女之间的情感、婚姻关联在一起。如《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贲艹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朱熹解释说:“周礼,仲春令会男女。然则桃之有华,正婚姻之时也。”男女相会在桃树开花时节是最适宜的。以桃花的鲜艳丰盛来比喻婚姻的适得其时,美好红火,并且寄寓着女子出嫁将给夫家带来兴旺发达的良好祝愿,寄寓着人丁繁衍子孙繁茂的生殖祝福。把植物的蓬勃生长和婚姻、和生殖关联起来。宋玉《登徒子好色赋》里记叙“是时向春之末,迎夏之阳。鸧鹒喈喈,群女出桑。此郊之姝,华色含光,体美容冶,不待饰装。臣观其丽者,因称诗曰:‘遵大路兮揽子祛’,赠以芳华辞甚妙。于是处子怳若有望而不来,忽若有来而不见。意密体疏,俯仰异观。含喜微笑,窃视流眄。复称诗曰:‘寤春风兮发鲜荣……’”歌咏春风吹拂万物复苏,草木生长春情摇荡,男女之间相互追慕而又“目欲其颜,心顾其义”的微妙复杂情感。刘勰总结了前人创作中景物(草木)对人的情感触动,人的感情与景物存在密切关系的现象:“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一年四季的景物各有不同,各种景物的状貌不同,人的感情会随着景物的变化而改变,一片树叶一声虫鸣都可能引发人的不同情感,引动人的不同心思。刘勰充分注意到了自然界的景象对人的主观情意的触发、人的感情与自然景物的关系,并进行恰当的论述,成为对后世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产生很大影响的理论之一。《长恨歌》里描述唐玄宗对杨贵妃的思念亦与植物状貌紧紧关联着:“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感季节而生伤悲,睹花木而思美人,两性情爱与植物意象相互生发,融成一体,表达出感人至深的相思凄恻。杜丽娘第一次踏进后花园,明媚绚丽的春光马上催发了她的少女情怀,她感叹:“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于是杜丽娘情窦顿开,并悲叹:“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红楼梦》里,有“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痴公子杜撰芙蓉诔”等回目,都集中描述与花木相关联的感情或情结。林黛玉《葬花词》则花与人的命运联类而及,抒写凄凉的处境,抒发保持自己纯洁的本性不受世俗污染的心愿,哀怨愁绝,感人殊深,葬花也几成林黛玉悲切身世的专有代名词。戴望舒的“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更是引发无数读者去想象那丁香姑娘的愁情郁结、美丽芬芳,想象诗中那份朦胧而又氤氲的情愫,继而在心里流溢着一份丁香般的紫色的忧思。
中国传统文学中以花木喻男女情爱的传统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得到了继承和发展。其小说中的植物意象往往隐喻人物的情欲,而其中以红花意象为甚。她通过植物态势与人物内心之间的关联性实现寓意的转移——以对植物畸形状态的刻画喻指情欲的膨胀、不可遏制,创作主体对情欲的评判和对人性的洞察与揭露也随之被暗寓其中。
白流苏第一次到香港,范柳原邀她一起去逛浅水湾。
到了浅水湾,他搀着她下车,指着汽车道旁郁郁的丛林道:“你看那种树,是南边的特产。英国人叫它‘野火花’。”流苏道:“是红的么?”柳原道:“红!”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然而她直觉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壁栗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熏红了。
范柳原借着向白流苏介绍香港的景物的幌子,特地指出野火花让白流苏看。其实这时候是夜里,周围一片漆黑,白流苏看不出那红色,只能靠直觉和想象,而这正是范柳原想要达到的目的。这红得不能再红的、壁栗剥落燃烧着的野火花,隐喻着范柳原此时迫切地期待白流苏产生的情欲状态——不可抑制的、蓬蓬勃勃的、跃动的、火一样的情欲。范柳原花费了不小的一笔钱,辗转通过徐太太邀请白流苏上香港来,就是想要撩动她的情欲,使其投怀送抱。他处处希图脱卸责任,以后她若是被抛弃了,她绝对没有谁可抱怨。后来白流苏才悟出了范柳原的算计,心里恨恨的,也更加警戒着,更加管束着自己,没有落入范柳原的圈套。但是当她第二次到香港,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的冒险的感觉,她失败了。当夜,她便成了范柳原的情妇。
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嘴。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上身来。
“野火花直烧上身来”,白流苏的情欲终于燃烧起来了。毕竟,在两人的关系中,白流苏处于劣势,她没有钱,她是依傍者、攀附者,范柳原则掌握着主动权,因为他的手中拥有足够花销的钱,这就是白流苏所需要的“饭票”。流苏看得出他那闲适是一种自满的闲适——他拿稳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他所拿稳的就是钱。小说文本借对野火花的描绘,把两人之间情欲的发展、满带着功利和算计的“爱情”、女性人生的困境活脱脱地描绘出来。
葛薇龙眼中梁太太家的花园是这样一番景象:
姑母家里的花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字栏杆,栏杆外就是一片荒山……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
灼灼的红花延烧到墙外,一路烧下山坡子去的景象描写,隐喻着梁太太那一份情欲的饥荒,和因饥荒而激发出来的过度的炽烈旺盛,是那样灼热、火急火燎、漫无边际。梁太太在年轻时,拒绝了娘家人替她物色的婆家,自作主张嫁给了香港数一数二的富商做第四房姨太太,专候他死,“他死了,可惜死得略微晚了一些——她已经老了;她永远不能填满她心里的饥荒。她需要爱——许多人的爱”。这种爱,何止是“一枝红杏出墙来”,却是情欲之花满山开。在小说里,梁太太不仅有老情人司徒协、乔诚爵士,有小情人卢兆麟、乔琪乔等等,就像婢女睇睇说的“连汽车夫你都放不过”,其情夫简直是无法计数的。婢女睨儿则向梁太太请教:“我真是不懂了,从前我们爷在世,乔家老小两三代的人,成天电话不断,鬼鬼祟祟地想尽方法,给少奶找麻烦,害我们底下人心惊肉跳,只怕爷知道了要恼。如今少奶的朋友都是过了明路的了,他们反而一个个拿班做势起来!”梁太太则是直截了当地回答:“有什么难懂的?贼骨头脾气罢了!必得偷偷摸摸的,才有意思!”从主仆的这一对话可知,乔家一门的男人,全都是梁太太的情夫。梁太太的情欲真该称之为欲壑,难以填满的欲壑。对花园植物的描写却暗寓着主人泛滥的不可收拾的情欲,真可谓匠心独运。这一番描写又是从初次上姑妈家的葛薇龙的视角来写的,完全符合生活实际,同时含蓄地表露出葛薇龙隐然受到红色情欲的感染和诱发,所以虽然这一次上门遭遇了不少的奚落和尴尬,她还是选择了原先的计划——投靠姑妈。小说里对于这一点有绝妙的暗示:当葛薇龙正式住进梁府,第二天起早来见梁太太时,梁太太正在斥骂婢女睇睇:“只当薇龙不在跟前,依旧去抽她的烟。”她随手把烟卷儿丢在杜鹃花盆里,“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此处的杜鹃花与花园里的延烧到墙外的杜鹃花联系起来,很明显的,都隐喻着主人蓬勃的情欲。刚刚进门的葛薇龙马上就被这情欲烧着了,“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与此相似的,也是相应的描写还有:
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瓷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门帘一动,睨儿笑嘻嘻走了出来。薇龙不觉打了个寒噤。
这是此前葛薇龙在小客室里等着与梁太太谈资助学业事情的时候,她已听闻了梁太太主仆的淫靡生活、种种龌龊的勾当,心里想着,姑妈在外面的名声原不很干净,以前还以为是造谣言的人有心糟蹋寡妇人家,如今看这情形,竟是真的了!她正踌躇着是否推翻此前的计划,此时,密密麻麻兜成一圈生长的仙人掌的肥厚叶片在她的眼里化为一窠青蛇,它们正吐出蛇信子,逼向她,要向她喷吐毒液,她将要被这群过度肥满的青蛇注入毒液,在劫难逃了。这是葛薇龙此时眼前的植物幻象,而这一幻象正是她心理活动的外化,她深感坠入蛇蝎横行的地域,自己将难逃被毒液喷注感染的结局:“我平白来搅在浑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联系上下文所描绘的杜鹃花,我们体会到,小说处处通过植物意象的刻画来强化主人暴烈的欲望。那灼灼的红花,摧枯拉朽势不可挡,那肥厚的绿叶像一窠青蛇,刚迈进门的葛薇龙也马上被过度膨胀的情欲吞噬和同化了,难怪她尽管明白这是个鬼气森森的世界,却睁着眼走了进去。她在第一趟离开梁府回家见父母亲的路上就盘算好了,该怎样对父亲撒谎,与母亲连成一气,好有个照应,以免谎言被戳穿。
住进梁府的第二天上午,葛薇龙第一次在梁府用饭,饭后她就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又站在窗前发呆。“发呆”,正是因为满腹心事,对今后生活在这个环境里感到担忧,在这种心境下,她看到,“窗外就是那块长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齐齐整整,洒上些晓露,碧绿的,绿得有些牛气。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这愚笨的绿色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对植物的描写继续上文的用意,仍然突出植物生长的畸形旺盛,连草坪也绿得牛气,霸气,一沾上便染绿了。这很容易使人联想起《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王娇蕊的衣装,“她穿着的一件曳地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了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迹子”。王娇蕊的衣装无言地宣告自己对青春和欲望的奢求,其欲望之强烈足以使人一沾上就被感染,连“正人君子”佟振保也立马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葛薇龙也被这“牛气”的绿色收服了。小麻雀还知道一步步走回来,葛薇龙却走不回去了。梁太太和她身边的人都是情欲“牛气”之徒,乔琪乔盯上了她,连瘦干老头司徒协也对她格外注意。一天晚上在回家的汽车上,司徒协突然一厢情愿地给葛薇龙戴上了一只价值不菲的金刚钻手镯,葛薇龙明白司徒协已经和梁太太议妥了条件,明白自己陷进了梁太太等人的魔掌之中。这时节:
在黄梅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青叶子味;芭蕉、栀子花、玉兰花、香蕉树、樟脑树、菖蒲、凤尾草、象牙红、棕榈、芦苇、淡巴菰,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有点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点微微的腥气。
周围人们畸形膨胀的情欲,如同这些“生长繁殖得太快”、“杀气腾腾”的植物,让葛薇龙感到血腥般的恐怖。植物的快速生长需要外在条件的滋养,即有温暖的气候和足够多的水分;梁太太们欲望的过度膨胀,则是由于淫邪的本性和可以肆无忌惮表现本性的环境。葛薇龙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因此,植物与情欲便构成了隐喻的关系。反观以上数例,我们更能够领会小说反复以植物蓬勃生长的状态隐喻人物泛滥的情欲,含蓄地,也不无批判地披露人性中淫邪的情欲是怎样控制着人的意识和行为,使人不由自主地成为情欲的俘虏,在人生道路上堕入下坡路。
乔琪乔是一个浮浪子弟,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整日到处拈花惹草,也是情欲泛滥之徒。葛薇龙明知道乔琪乔不过是个浪子,却无法自制地迷上了他,心甘情愿地让乔琪乔得到了他所想要的“快乐”。可是几个小时后,葛薇龙意外地发现,滥情的乔琪乔从她的房间里出来之后又搭上了婢女睨儿,击破了葛薇龙原来对他所存的幻想。她想到要离开香港回上海去,但实际上她已经深深地嵌入梁太太为她安排好的生活里了,她的肉已经生长在这种生活的篱笆上,再也拔不出了。
走!不走!走!不走!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她躺在床上滚来滚去,心里像油煎似的。因为要早早结束这苦痛,到得她可以出门了,就忙着去定船票。定了船票回来,天快晚了,风沙啦沙啦吹着矮竹子,很有些寒意。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经灰的灰,黄的黄,只有那丈来高的象牙红树,在暮色苍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开着碗口大的红花。
……薇龙走到转弯的地方,回头望一望,他的车依旧在那儿。天完全黑了,整个的世界像一张灰色的圣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挺大的象牙红,简单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其他景物都模糊了,整个世界影影绰绰,真正映入眼帘的只有那一朵一朵挺大的象牙红——真正存在的只有那简单的、原始的、不可理喻的情欲。而且这情欲还在蓬勃地增长,从碗口大膨胀为桶口大。作者别出心裁地以象牙红的花喻指此时葛薇龙充满内心的情欲,新鲜别致,形象贴切;同时又不露痕迹地从对象牙红花的描绘中敞露葛薇龙的内心选择:不走!任由情欲蓬勃生长。因此她一回到梁宅,马上和梁太太说起与乔琪乔的婚事,并且向姑妈学习当好一名交际花的本领,“薇龙果然认真地练习起来,因为她一心向学的缘故,又有梁太太在旁随时地指拨帮衬,居然成绩斐然。圣诞节前后,乔琪乔和葛薇龙正式订婚的消息,在《南华日报》上发表了”。情欲的畸形膨胀对女人具有一种无形的控制力,使其丧失理性的判断力。尽管葛薇龙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处的险境和窘境,却终于留了下来,成为梁太太和乔琪乔的利用工具,成为一个交际花,其根本原因就是人性中放纵自我的欲望、物质享受的欲望之不可自制,就是情欲的横流之不可收拾。
张爱玲笔下的植物意象(红花意象)情欲荡漾,摇曳生姿,精妙绝伦地把特定情境中人物饱蘸的、蓬勃的、不可遏制的情欲抖落出来,映现出来,令人拍案叫绝。纵观以上《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的几处植物意象(红花意象),可以体会到“它对意义的表达,又不是借助议论,而是借助有意味的表象的选择,在暗示和联想中把意义蕴含于其间”。
《心经》中许小寒才十二三岁的时候就与父亲萌生出一种畸形的爱恋,他们不以为耻,更不反思悔悟,而是任凭这种情感蔓生,许家阳台上的这一株青藤就是出格的情感的写照:
沿着铁栏杆,编着一带短短的竹篱笆,木槽里种了青藤,爬在篱笆上,开着淡白的小花……篱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那边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谁想到这不是寻常的院落,这是八层楼上的阳台。过了篱笆,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空得令人眩晕。她爸爸就是这条藤,他躲开了她又怎样?他对于她母亲的感情,早完了,一点也不剩。
青藤充满了非分的想望,不顾一切地探出头去,努力地想越过篱笆爬向一个新的世界,但实际上不可能越过,更不可能达到新的世界,它没有任何现实的依托,只会感到空虚和悬置,只会感到眩晕和惶惑。既定的父女血缘关系,文明社会的道德伦理,社会角色应有的束缚,使得这一枝青藤的非分想望注定是一场水中捞月的尴尬,是一出必然夭折的悲剧。在许小寒二十岁生日那天,许父到底斩断了畸形的恋情,勾上了女儿的同学,“青藤”的追求转向一个“凝重”的实体对象,丢给许小寒无尽的心理阴影和难以愈合的感情创伤。
自然界的植物有各自的生长规律,枯荣之间往往引发人们对生活的种种感慨,枯萎的枝叶、凋零的花朵,寄托着诸多情怀。《古诗十九首》里“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抒发时光易逝,时节移易,草木易凋,人生易老的感慨。“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相对应的是“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的孤独凄凉情感。后世诗歌以草木凋零来状写处境的困顿、感情的失落更是常见。张爱玲小说里,不仅有畸形膨胀的红花意象,也有严重枯萎的植物意象。《金锁记》里,姜长安到了三十岁才第一次得到恋爱婚姻的机会,她与童世舫订了婚,并且努力地戒烟,小心呵护着这迟到的难得的爱,但是身为母亲的曹七巧却极力阻挠,无奈之下,长安只好主动提出退婚。此时:
长安悠悠忽忽听见了口琴的声音,迟钝地吹出了“Long,Long,Ago”——“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这是现在,一转眼也就变了许久以前了,什么都完了。长安着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着阳光走着,走到树底下,一个穿着黄短裤的男孩骑在树桠枝上颠颠着,吹着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个调子,她从来没听见过的。不大的一棵树,稀稀朗朗的梧桐叶在太阳里摇着像金的铃铛。长安仰面看着,眼前一阵黑,像骤雨似的,泪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脸。
割舍这份爱的时候,长安从痛苦眩晕到眼前发黑再到泪如雨下的过程是在“稀稀朗朗的梧桐叶”下完成的。与童世舫最后一次告别时,“他穿过砖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着树,一树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纹”。这一幅萧条的剪影更是要深深地烙印在长安后半生的日子里,“天井、树、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人,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凋枯的树枝、稀疏的树叶,本是凋零的爱情的映衬,然而,尽管是这般没有结果的爱情,却也是姜长安一生中最为珍贵的记忆,所以,衰败的树、稀朗的叶才与朗照的太阳叠印在一起,构成了姜长安心灵深处极伤悲又极美好的拥有,也构成了枯萎植物意象的有特色的画面。这画面与人物的情绪融合生发,姜长安人生的无辜与无奈、决绝与留恋、苍凉与美丽都随着这画面散发出来,激荡着读者的感情,激荡着读者的想象。正因为这一缘故,“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才会成为张氏的名言。在这样没有动作没有言语的场合,情绪的波动也不曾减弱分毫,小说文本也因此弥漫着凄哀而明朗、萧条而亲切的氛围,弥漫着浓浓的诗意。傅雷先生称誉它: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
《茉莉香片》中聂传庆和家人避战乱从上海迁居香港,聂家整日缭绕着鸦片烟的烟雾,屋里光线不足,半明半昧的。聂传庆每天看见的就是,“他父亲聂介臣,汗衫外面罩着一件油渍斑斑的雪青软缎小背心,他后母蓬着头,一身黑,面对面躺在烟铺上”。整个家给人的感觉是肮脏污秽,无聊空虚。聂传庆则是一个萎靡不振的精神残废儿。他是华南大学的学生,却没有心思读书,整天胡思乱想,失魂落魄,慵懒颓唐。他没有任何朋友,唯一肯与他交朋友的是言子夜教授的女儿言丹朱,却又被他误会了,聂传庆向言丹朱表达自己所需求的爱,遭到拒绝,他把言丹朱暴打了一顿,也使自己坠入更加难堪的境地。这一家子的衰败迹象,最明显地表现在: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们初从上海搬来的时候,满院子的花木。没两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一个打杂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张藤椅子,把一壶滚水浇了上去,杀臭虫。
本来满院子郁郁苍苍生气勃勃的花木,只两三年工夫,已经是枯萎凋零,满目荒凉了。植物意象就是聂家败落的最恰当写照。聂家也有一个网球场,但很少用来打网球,多半是晾满了衣裳,天暖的时候,则在那里煮鸦片烟。植物意象表征着聂家不可挽回的衰败趋向,也是类似聂家的封建家族共同的衰败迹象。
张爱玲小说中的植物意象,特别是以过度繁茂的红花隐喻人物情欲膨胀的手法,是对中国文学以花木喻男女情爱传统的继承,在这类植物意象的描写中含蓄地寄寓创作主体对人性自我放纵和不可理喻的批判。而其枯萎的植物意象则象征着情感的凋零或家庭的衰败。“可以说,倘若我们无视这些意象的象征意蕴,亦即难以领悟小说的根本意旨。”这些植物意象展示的是一个充满高超技巧和创造力的艺术世界,反映了张爱玲在经营意象方面的突出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