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知是史内克第几次进入看守所,每次进入他都下意识地想找寻安陵北的身影,但目光在开始搜寻的刹那,他都会猛然垂下眼皮。
七年了,他知道安陵北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委托人被带了进来,是个与安梓静年龄相仿的女孩,只是皮肤比她更加苍白。她的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头顶上像长着一窝黑色杂草,无神的双眼只抬起来看了史内克一眼便又垂下。她好像已经自我放弃,走路时双脚拖地,任凭脚镣与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许清泉?”
女孩木然点头。
“你可终于舍得见我了。”史内克的唇角露出些许讥讽。
许清泉垂着头,整个人的灵魂都好像被抽走了。
“前几次在派出所的时候你不想见我,咬死了自己没有请律师。”史内克扶了扶金丝眼镜,一手撑着下巴,斜睨着她,“现在想起来有我这个律师了?”
“我没有杀他……”许清泉的牙齿咯咯作响,“我没有……”
“为什么要在公安的笔录上按手印?”
许清泉的头垂得更低了,一丝丝头发从头顶上垂下来,将她的脸都给挡住。看见她头顶的油光可鉴,史内克毫不掩饰地露出嫌恶的神色。
“如果不是安梓静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接你这个案子。”史内克冷笑,“麻烦。”
“安梓静?”许清泉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他,“她……付了律师费?”
“不然呢?”
“可……”
“不然我无偿为你做这么多功课?”史内克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案卷扔到桌上,“连环杀人案,两百多页的卷宗,你以为我愿意看?”
许清泉苍白的嘴唇哆嗦着:“她哪来的钱付律师费?”
“签了卖身契。”
女孩的目光又呆滞了,仿佛无法理解“卖身契”这三个字的意思。她看着眼前似笑非笑的律师,心中有点惊慌。这种惊慌就算当初在公安局被审问时也从未有过。
“为了安梓静,你也要加油啊。”史内克从包里掏出一支钢笔,转开了笔帽,“好了,说说吧,当初为什么要按手印。”
许清泉再度失了言语。
史内克同时也失去了耐心。
如果不是因为安梓静,他绝不会接到这个案子,也不会碰到这么麻烦的人。明明与自身有关,却缄口不语,仿佛有人按着她的头强逼她不认罪似的。可偏偏是安梓静拜托她的,说许清泉是她最好的朋友。
那天安梓静在自己的别墅里,就坐在自己对面,盯着自己的眼睛里却全是陌生。
“史、史律师,说好了,清泉就拜托你了。”
安梓静与许清泉一样也把头死死低着,好像多看自己一眼就能烧着她的眼睛。
他不喜欢这样的安梓静。
可是有什么办法?是他没有做好安陵北交代的事。
“照顾好我妹妹。”
寻找安梓静的这七年里,他的梦里反反复复出现这句话。每天醒来,安陵北的声音宛若还在耳边萦绕,他总觉得是因为自己没有做到,所以安陵北死后也不安生,时时来梦里埋怨。但每当出现这个念头,他都会自嘲地笑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也开始信神啊鬼啊的了。
现在安梓静变成了这个样子,自己也有一部分责任。
——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史内克满怀心事地回到别墅,挂外套的时候听见厨房里的水声。他有些诧异,往厨房的方向走去,居然看见安梓静在洗菜。他转头看了眼时钟,上午十点。
听见身后脚步声,安梓静急匆匆回身,手忙脚乱之间差点掀翻了水池里的菜篮子。
“史、史、史律师……啊不,所长……”
看见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史内克拧了拧眉头:“你起这么早?”
“我起床的时候发现你已经出门了……”
“去见许清泉。”
“她还是不见你么?”
“见了。”
安梓静的眼睛一亮,看见史内克不善的表情,旋即瞬间又黯了下来:“怎、怎么了?”
“见了和不见一样,什么都不肯说。”史内克略一思索,改为冷笑,“哦,好歹说了一句话,‘我没杀他’。”
安梓静呆住了,任凭水流“哗哗”冲着白菜叶。
史内克看了眼厨房的操作台,又看见安梓静浸在冷水里的双手,拧起了双眉。安梓静以为自己引起了他的不悦,忙不迭把水龙头给关了,正想道歉,话头被史内克截住。
“以后别洗菜了,我请的是助理,不是保姆。”
“没、没关系。”安梓静慌忙把洗好的白菜拿了出来,“我妈说女孩子就应该会做饭。”
史内克又开始烦躁。
从前总是安陵北做饭,史内克从来没见过安梓静做饭,那时安陵北还说“梓静还小,学这些做什么”。
他那时总能看见围着围裙的安陵北在厨房里忙里忙外。
七年了,他以为自己能忘记那个影像,然而直到看见安梓静转身围上围裙的刹那,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安陵北的影子。
好像安陵北还站在那里煲鱼汤。
他这么想着,鱼汤的香气从砂锅里飘了出来,史内克猛然回神,安梓静已打开了锅盖,舀了一勺汤试咸淡。鱼汤乳白得浓稠,一阵阵鲜味混着热气飘入他的鼻尖。他忍不住去看那锅鱼汤,隐隐看见被安梓静捞起的蛤蜊。
“你在做什么?”
“蛤蜊鲫鱼汤,可鲜了。”安梓静给史内克盛了满满一碗,递到他面前,“所长你尝尝。”
史内克又微微愣神。
“蛤蜊鲫鱼汤,可鲜了,阿克你要不要尝尝?”安陵北第一次做这鱼汤的时候这么对他说。
“所长?”
史内克再次回神,僵硬地从安梓静手里接过碗。
“怎、怎么了?”看见史内克这副表情,安梓静又开始紧张,“您不吃鱼吗?”
“吃。”
刻意保持平静的声音显得有些冷淡,倒把安梓静弄得局促不安。
蛤蜊鲫鱼汤的味道和安陵北做的一模一样,史内克的鼻子有些发酸。
安梓静本就忐忑地觑着他的反应,一看他眼睛居然红了,吓得以为自己胡椒粉放多了,慌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史内克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抬头看她:“怎么了?”
“我……是不是胡椒放多了?”
史内克皱眉看了看砂锅里飘着的胡椒粉,再一次刻意保持平静:“没有,很好喝。”
第二次冷淡的语气让安梓静甚至觉得史内克是不是讨厌她。但是她又不能多问,只能不安地重新坐下,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
“为什么相信许清泉不会杀人?”
突如其来的发问让安梓静怔了怔,她放下了碗,低头不安地搓着双手:“因为她是我的朋友……”
她越来越不像安梓静了。
史内克随手把摘下的金丝眼镜放在一边,思考要不要捞点蛤蜊。
安梓静忽地想起来什么,猛地抬头,惊慌失措地看着他:“难、难道她真的杀人了?”
“什么?”
“不、不然,您问这个做什么?”安梓静又开始结巴,“您、您不会要、要放弃她了吧?”
史内克用汤勺搅着鱼汤,寻思如果让安梓静去见许清泉,或者能撬出些什么话来。但他又不想让安梓静去见,看守所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能不去还是尽量不要去了。
“你们是怎么成为好朋友的?”
“啊?”
“说说吧。”史内克抬起头来,期待地看着她。
他也很想了解自己落下的安梓静的七年的人生。
她们是上了大学认识的,恰好被学校安排在了一个宿舍。
住在同一个宿舍的,要么成为敌人,要么成为挚友,她们便成了挚友。
大一开学九月,天还热着,许清泉一个人拖着行李箱来到宿舍时安梓静正在铺床。安梓静见有人来了,正犹豫要不要跟她打招呼,却看见这个女生的右手戴了一个护腕。
女生低垂着头,恍若没有看见宿舍里有人一般,径自去整理自己的床铺了。
见她如此,安梓静只能缩回目光。
入学便是军训,安梓静被分配到许清泉的旁边。军训第一课便是站军姿,他们被教官勒令在烈日下站得笔直,不许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安梓静站得有点无聊,瞥了眼身边的女生,惊诧地发现她面色煞白。她愣了神,想到站在对面屋檐下神情严肃的教官,想扭头又不敢扭,脸上急出了汗。
就在纠结到第五秒的时候,许清泉倒了下去。
教官飞奔许清泉身边,把她背到医务室,幸好只是中暑,没有什么大碍。
但这在安梓静心里种下的疑问的种子,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许清泉右手的护腕。
下午放学,安梓静看见许清泉从篮球场边路过,一颗篮球滚落她脚边。许清泉头也不抬继续要往前走,球场上的男生们却对她大声呼喊,让她把球扔过去。许清泉这才俯下身子,捡起了篮球。让安梓静感到诧异的是,许清泉看上去明明用了很大的力气,却仍把篮球扔到了场外。她看见球场上男生龇牙咧嘴的表情,忍不住想笑。
为什么热爱运动的女生身体会这么虚呢?安梓静想不明白,却又不敢问。
回到宿舍,她一次又一次地偷瞟许清泉的护腕,琢磨着该如何解开心底疑问,一个心直口快的室友却替她问了出来:“清泉,我看你老戴着护腕,不热吗?”
许清泉没有回答,只触电一样把手背到了身后。
室友皱眉看着她,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许清泉却把寝室水龙头开到了最大,装作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什么人啊,有病吧?”正在铺被子的室友生气地把被子甩得“哗哗”作响,“不想说就不想说,不理人是什么毛病?”
从那以后,许清泉就被孤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