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四哥和容瑾。
容瑾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长衫,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我跑到他们面前,四哥摸了摸我的头顶,道:“走罢。”
我们便跟着众人一起走到海子旁,挤到人群前面。
云木已经将苏尔抱下马。
湖畔微风轻轻带起苏尔长至腰际的红色头纱,因此她即使只站在那里也摇曳生姿。
云木一身红色喜服,他身材本就高挺而修长,这一看去,只觉他将喜服穿出了一种猎猎生风之态。然而大概因身旁站着苏尔,这才让他看着比平日里温柔了许多。
部落中最年老的大祭司站在他们面前。深棕色的长袍拖曳至地。现在大祭司已阖上双目,因年岁已高的缘故,面颊沟壑丛生,眼窝出也深深凹陷了进去。他双手合十,深色嘴唇里说出的话语遥远而又浑厚,像是一支小调,来为他们送上最古老的祝福语。
所有人也像大祭司那样,阖上双目,双手交叉这轻轻放在胸前,在心里默默为他们送上自己最真挚的祝福。
祝福语毕。
我看见云木侧脸望向苏尔的眸中含有无尽深情。
他们便相视一笑,双膝跪地,对着天地拜了下去。
礼成。
淡紫色的暮霭覆满天际,恰是最后一缕阳光从地平线消失。
篝火的光在这夜色里忽然亮起。
紧接着牛肉羊肉马奶酒便接连不断地端至人们的席前。
苏尔的五哥今日里热情非常,总是端起一大碗酒来请人们尽情畅饮。
悠扬的胡琴声飘荡在草原的上空。繁星闪烁,夜色深沉。
我们和苏尔云木一起饮下马奶酒,祈求天神赐福于这对新人。
酒足饭饱小憩后,整个宴会方才开始。
我们所有人手拉手绕着篝火围成一个大圈儿,四哥和容瑾分别拉着我的左手和右手。
苏尔和云木便站在我们中间,两人和着胡笳声跳起我们皋闫氏人古老的新婚舞。我们也围着他们欢快地跳起来。
熊熊燃烧的篝火照亮着每一个人的面孔,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火光将每一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我看向四哥,发现他也在看着我,额前几缕碎发在他眉眼间无意洒下,淡琥珀色的眼睛里笑意深深,露出整齐的上下两排大白牙。
我又看向容瑾。
他望向远处的黑曜石般的双眸闪烁着流动的光彩,嘴角微微勾起,淡淡的唇色在篝火的掩映下浮现着细碎的光。
舞毕,人们便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
我还是和四哥、容瑾我们三人在一起。
我们三人并排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我夹在他们两人中间。
一只鸟儿忽然扑棱着翅膀从空中飞过,在月亮上划过一抹黑色的身影。
四哥嘴里嚼了一根不知什么植物的茎,侧脸向容瑾问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十一月末罢。”容瑾望着空中那一处皎月。
四哥点点头,停顿了一会儿:
“你觉得我们邑北如何?”
“很好。”
四哥点点头:
“国师大人就只有你这一个徒弟?”
我悄悄揪了一揪四哥的衣角。
四哥却给我递了个眼色,让我不要担心。
一回头便看见容瑾眸子微垂。
“是。”
四哥沉默了。
容瑾却又沉声道:“遇见你们是我来邑北最不后悔的一件事情。”
晚风微凉。
容瑾的嗓音不知为何总有一种略带嘶哑的感觉。
还没等四哥反应过来,我便说:
“三月里的天晚风还是有些凉的。我,我去取些酒来暖暖身子。”
说完立马起身往人群中跑去。
只听身后四哥似乎在傻呵呵地笑着说:“遇见你我也不后悔嘿嘿。”
我只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然而容瑾的那句话却不禁让我思绪飘飞。
我特特从苏尔家的酒窖里抱来三壶马奶酒。
回时,我故意走了弯路,这样可以走的慢些。
我怀里抱着两壶马奶酒,手里拎着一壶,远处篝火还在燃烧着,似乎有两个姑娘还在篝火旁翩翩起舞,不时有人鼓掌拍手称好,胡琴声又响了起来。
不过因我离得着实有些远,乐声人声听来也是若有若无,飘渺不定。
我继续往前走。然而走了没几步便停住了脚步。
什么声音?
我侧了侧身子,努力探听着。
好像是有什么人在轻声哭泣。
还是一个男人。
我心下有些奇怪。
忽然听那声音沉沉道:“拿酒来!”
声音有些熟悉。
我便壮着胆子往那个声音的来源处走去。
“阿力!”我惊呼。
借着澄明的月色,我这才看清躺在那里低声抽咽的是何人。不是别人,正是苏尔的五哥。
他醉得像一摊烂泥,跟刚才酒席之上意气风发之人简直判若两人。身旁丢了好几个不大不小的酒坛子,看上去都已喝空。
他动作有些发颤地抬起头来,褐色的眼眸里藏着无尽的落寞与哀伤。待看清了是我后,便半哭半笑着对我说:“小七,你来了。”
他又伸出一只手来拍拍他身旁的草地:“坐。”
我便抱着三壶马奶酒坐在他身旁。
他现在又不说话了,左手紧紧扶着额角。
而右手手中紧攥着的,却正是我六姊赠给他的佩刀。
那佩刀折射的冷艳的光直刺痛我的心。
“…小七,”他神色痛苦道,“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六姊。”
他几乎带着哭腔。
我低头说:“这不是你的过错。”
四哥也说这不是阿力的过错。四哥早就和他说明,既然人已去世,阴阳两隔,便该解除婚约,早些忘掉她,另觅良人。
并非是四哥铁石心肠,而是四哥看的长远。
他把左手拿开,眼一睁开,便望见了我怀里的马奶酒。他便伸着左手,要拿去一壶马奶酒。
我往后退让了身子。
“阿力,”我叫了他的名字,“别再喝了。”
我看见他双眼通红。
他不听,偏从我怀里夺走一壶,又喝了好大几口下去。
喝完便对着那柄刀自言自语,哭的像个孩子。
他说:“小七,其实我不信你六姊就这样死了,真的。”
他又说:“可我那天就那样看着她沉沉的睡了下去。”
我看着他这幅憔悴的样子只觉于心不忍。
我吸了吸鼻子:“你知道吗?我曾有一次梦见了我阿姊。”
他眼睛里有了亮光。
“梦里,她一个人坐在兖河河边的草地上,身畔蝴蝶蹁跹。我就坐在她的身旁。六姊说,她从未忘记你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她告诉我,她并非有意要离开你,她一直都记得你。阿力。……她要你好好活下去。她,她让你等着她。”
他望着我:“等着她?”
我确定地点了点头:“等你们再重逢的那一天。”
“可为什么我在梦里一次都没见过她?”
他眼神充满困惑。
声音嘶哑至极。
继而又苦笑着摇摇头。
我将头紧紧埋在臂弯里。
我再也不能说什么。
其实,我根本没有做过那个梦。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他对我六姊竟是这样念念不忘。原来爱的执念竟可以这样深入骨髓,痛彻心扉。
我回了去。
回去后,四哥直指着我空空的两手:“酒呢?”
我望了望四哥,又望了望容瑾,最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