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晨光照进松江城中的时候，聂家镖局新来的小厮照例起身洒扫。打开大门，却发现平日冷冷清清的门首，已然有了客人在等候。
少女着男装，牵着一匹四蹄雪白的大黑马，带着一夜清露，静静等在门外。听见动静，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略显憔悴的苍白面孔，开口问道：“这位小哥，请问聂先生可在家么？”
小厮愣了一愣，只觉这女子仿佛要被风吹去，结结巴巴地道：“聂……聂总镖头，好像……是在家的，我进去问问。”
“劳驾。”沈紫玉微微一笑。
小厮走了两步，忽然想起，又回身问道：“不知姑娘是……”
“劳烦通报，就说十二年前路过山下的小丫头，又找上门啦。”
小厮一脸茫然，懵懵懂懂的往里走，也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过了片刻，这人走回来，道：“不巧得很，总镖头昨夜出门去了，尚未回来。请姑娘改日再来罢。”
沈紫玉打量着他的神情，道：“既然聂先生不在家，不知胡先生可在么？”
小厮诧异道：“这里没有一位姓胡的镖头，姑娘指的哪一位？”
沈紫玉一愣，“那刘镖头呢？”
“刘镖头也一并出去了，不在这里。”
沈紫玉踌躇不语。这小厮明显在敷衍，大约是聂松不肯相见。当初的四当家胡林义竟不在此处，刘二并非是可商讨事情的人，其余人她均不知道名姓。即便知道了，也架不住门房挡客推说不在。自己有求于人，又是在城中，总不好做得太过分。想了一想，便道：“既然二位镖头均不在家，我便在这里等一等也无妨。”
小厮为难道：“宅院狭小门房也没有坐的地方，姑娘在这里实在太怠慢，人什么时候回来还没有个准信，还是请改日再来吧。”
这话越发潦草起来，再简陋的处所，也不至于无处招待客人，何况开着镖局，门面总是得撑起来的。沈紫玉愈加确信聂松并不曾出门，仍笑道：“不碍的，小哥请自便，不用管我。”
小厮年纪尚小，也没有什么应对的经验，只好由她去了。
渐渐的日上三竿，偶尔走过几个人，看着一人一马突兀地立在门口，纷纷侧目。镖局便如孙茂才所言，生意并不红火，一上午未曾有客，只自家人出入。
中间那小厮也曾出来劝了几次，都被沈紫玉淡淡地回绝了。再后来，又有人出来唤她里面坐，沈紫玉冷冷地道：“不敢打搅，我还是在外面等的好。”
眼看着日头到了中天，寒意渐渐散去，日光晒得燥热，踏雪也开始烦躁不安，拿蹄子刨着地面，甩甩脑袋，喷几口粗气。
那小厮出来道：“总镖头还未回来，大约今日不会回来了。姑娘不必等了。”
沈紫玉着恼起来，只忖着此人大约未必晓得聂家的底细，一时无处发作。忽然瞥见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打里面走过来，擦肩而过头也不转，只拿偷眼瞧她，显然是见过的。心中一动，劈手揪住这人的领子，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叫你们大当家出来见我，否则，卧虎寨在此处存身不得。”
这人便是当初卧虎寨的小喽啰，曾见识过这娇怯怯的女子一人一剑挑了整个寨子的神威，不敢做声，唯唯而去。
不多时，当年的聂寨主黑着脸走出来，硬邦邦地道：“不知是姑娘来了，失礼得很，里面说话。”
到了里面落座上茶，宾主相对一时有些尴尬。
打从余成重伤武功全失，带着沈紫玉逃亡途中被卧虎寨洗劫一空，结下梁子。多年后沈紫玉孤身上门寻仇，逼迫卧虎寨帮她演一出戏蒙骗卲恩铭。为免沈紫玉身份暴露引来九重天的报复，聂松不得已烧毁山寨带着一众兄弟千里南下躲避。虽然借着余家的力量终究安置了下来，但家园被毁，聂松付出的代价终究十分惨重，敌意从未减弱。
沈紫玉含笑道：“见大当家一面，可真是不容易。哦不，如今大约该叫总镖头了，对么。”
聂松冷冷道：“说好从此一笔勾销两不相欠，姑娘又来寻我作甚？难不成，小小的聂家镖局也到了危急存亡之际？”
沈紫玉道：“总镖头真的以为，在此隐姓埋名便能一辈子安枕无忧了？”
“你想怎样？”聂松怒道，“你当年的承诺便不作数了？”
沈紫玉叹了口气，道：“大当家，不是我言而无信，实在是情势所迫。大当家若不出手，只怕你这一个小小的镖局，马上便藏不住了。”
“姑娘莫非还要卖了卧虎寨不成。”
“大当家误会了。”沈紫玉苦笑道，“并非我要如何，而是余家有了劫难——我虽不曾明言，大当家当也猜得到，卧虎寨南下一切事宜均是余家的手笔。如今余家的大总管勾结了外人，要将这天下第一庄拱手送给九重天。”
“我自开我的镖局，与余家并无往来，余家怎样与我何干。”
“大当家真是这么想的？卧虎寨掩藏身份，别人不知，余家知道的人可不少，一旦余家落入九重天之手，卧虎寨便彻底暴露了。当初我摆布了卲恩铭，最后虽然不曾事发，却也有迹可循。此人手底下，可从来不曾给人留过活路。”
聂松把身子往后一靠，抱着两只胳膊，淡淡地道：“若到那一日，卧虎寨自己走了便是，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这镖局，不开也罢。你我之间不过只有一桩已经了却的旧怨，姑娘难道还打算纠缠卧虎寨一辈子不成。”
“大当家心里清楚，带着这么一大帮人隐匿踪迹，并非容易的事情，再没有第二个余家肯出手助你。好容易有了安身的去处，且不说再要离开伤筋动骨——”沈紫玉认真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绿林中人侠义为先，大当家与我恩怨已清，却还欠着余家一份天大的人情。”
聂松哂道：“余家帮我，乃是你我之间的交易，谈何人情。”
沈紫玉笑了笑，缓缓道：“我那时不过是个孩子，大当家也并不曾拿我如何。为何只一门心思想着我，却忘记了另外一位——”
聂松拿眼看着她，并不说话。
沈紫玉正色道：“你可知，我的那一位重病的叔叔，如今我的义父，便是余家的庄主。你可知，对于他那样的身份，卧虎寨如此对他，是多大的折辱。你可知，因了卧虎寨，义父重伤之后失了调养，原本可以恢复，却从此武功全失，到今日才会为人所制。你可知，余家出手相助，是义父亲自的安排，要多大的胸怀，才会冒着风险收留你这无足轻重的山匪！”
“你，说什么？”聂松一时怔住，有些茫然。
沈紫玉冷笑道：“如此，只换来你一句‘与我何干’。现今义父落入他人之手，余蘅哥哥被人胁迫，我孤身一人，余家任何人手都无法调动。此来只是想请大当家出手，助我救回义父。原本想着，聂家镖局早已与余家共存亡，大当家当能明白其中利害。往日种种，干系余家的机密，义父的声名，本不想再提。却不想大当家一口回绝。也罢，大当家不愿出手，我也无法勉强。”
“你便是……余芷？”
沈紫玉凄然道：“余芷是我，当年的紫玉也是我。这些都不重要了。聂家镖局的事情，大当家也不必烦恼，我自有法子令余家众人闭口不言。便当我父女二人，欠着大当家刀下容情的两条性命罢。就此别过。”说着，起身向外走去。
“慢着！”聂松霍然起身，拦在前面，道，“余姑娘，你要聂某人做什么？”
沈紫玉停住脚步，低垂眼眸，轻轻地道：“我想要当初寨子里所有得力的人手，和大当家自己。大当家可是改了主意么？”
聂松道：“我答应你。聂家镖局上下，听从姑娘差遣。”
一个时辰之后，松江府城中小小的镖局倾巢出动，带着所有的马匹，一路飞驰向西而去。
第五日的日落时分，司徒长青等到了聂松，和为了不引人注意，化整为零陆陆续续赶到的整个卧虎寨。空落落的小院挤满了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