幔帐低垂着,锦缎的云纹透出影影绰绰的灯光,朦朦胧胧的。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弥漫在帐子中。周围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不再痛苦,不再有虚弱的感觉,身子轻飘飘的,仿佛大梦一场,醒来恍如隔世。
沈紫玉挣扎起来,地下铺着厚厚的毯子,踏上去悄无声息。
帐外,窗边一张小几,一盏琉璃灯,素色瓷瓶斜插着一枝腊梅,朵朵怒放。朱漆屏风隔断内外,螺钿镶嵌出姿态各异的美人,寻常的的样式,精巧富丽,却不显得艳俗。
沈紫玉向前走了一步,一阵头晕目眩,软倒在地上。
“姑娘!”外厢有人听见动静,连忙走来,扶着她重又躺下。
“姑娘体弱,还是先将养些时候。若要什么,随时叫我便是。”那女子柔声道。
沈紫玉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任由人摆布,并不知道她说的什么。
好半晌,缓过一口气来,才仔细打量此人——只见她约莫二十余岁年纪,高挑身材,尖尖的瓜子脸儿,梨涡浅淡,薄施粉黛,鬈发挽高髻,点缀着几朵珠花,穿着银红袄儿,顾盼妩媚,语笑温柔。
沈紫玉道:“我这些时候昏昏沉沉的,请问这位姐姐,这是什么地方?跟着我的人呢?”
那女子笑道:“姑娘莫担心,此处是内宅,余老伯不便随时看顾。雁来姑娘连日不眠不休守着,早已疲倦不堪,我怕她累倒了,死活劝了她去歇半刻——却不料姑娘这个时候苏醒。姑娘是贵客,我只是个下人,却是当不得这一声‘姐姐’。我姓苏,姑娘叫我盼盼便是。”
沈紫玉低低地道:“如此,却是麻烦苏姐姐了。只是不知,此处主人是……”
苏盼盼道:“我家公子让我转告姑娘,若还记得姓白的,便安心住下,莫要相疑。姑娘既已醒来,公子若能得空,即刻便来相见,与姑娘解惑。”
“白?”沈紫玉想了想,一年多前,乔乔落入九重天之手,不得已自己出面,带人抄了尤迁的老底,救下两个孩子,混乱中果然放走过一个姓白的男子,便道:“我记得。不过一面之缘,承他如此关照。”
苏盼盼低着头,轻轻地道:“若非姑娘援手,公子只怕难得平安归来。救命之恩,又岂止是一面之缘。”
“凑巧罢了,素不相识,原是公子吉人自有天相。”
说了几句话,沈紫玉便觉得有些疲惫,又睡不着,睁着眼睛出神。
苏盼盼道:“姑娘可觉得气闷?挂起帐子可好?”
沈紫玉点头。
苏盼盼轻轻勾起帘子,从帐子里解下一只的鎏金香囊,打开来,取了几案上的金盒儿,挑了些香粉在里面,重又挂起。帐中隐约的香气便浓了几分,令人心旷神怡。
沈紫玉静静地看着她,忽然道:“世间竟真有此香?”
苏盼盼讶然道:“姑娘认得?”
沈紫玉沉吟道:“西海聚窟州有返魂树,状如枫、柏,花、叶香闻百里,炼制成香,能起沉疴,生死人……听闻汉时西域曾贡,后世再无消息。我本以为是古人杜撰,竟真有此物。”
苏盼盼笑道:“姑娘博闻,果然是返魂香。”
“府上能有此物,却是非比寻常。”
苏盼盼笑了笑,不说话。
“姑娘醒了?”雁来闯了进来,又惊又喜。
沈紫玉道:“这些时候偏劳苏姐姐了。我觉得有些乏力,想养养神。有她在这里照看,姐姐若是倦了,便去歇息,多有搅扰,已是十分不安了。”
苏盼盼知她终究不能安心,笑道:“那我暂且去了,有什么事情只管让人叫我。”
苏盼盼走了,沈紫玉看着雁来,并不说话。
雁来有些心虚地躲闪着她的目光,低头不语。
沈紫玉叹了口气,道:“叫兴伯来见我。”
不多时,余兴匆匆赶来,亦是惊喜交加。
沈紫玉沉着脸,声音细弱无力,仍带着半分凌厉,问道:“这是何处?”
“不知。门第森森,大约不是寻常人家。”余兴摇头。
“白公子是何人?”
“不知,只见过一面,年纪颇轻。”
沈紫玉又道:“他如何知道我来了京城,又与我治病?”
余兴道:“你病得严重,我们实在无法可想,四处求医,大约是那个时候,被他得知。那一日你昏过去的时候,他亲自上门来,说能救你。我们也是走投无路,只得搬来此处。无论成与不成,总不能看着你不治。若要怪我自作主张,也得病好了再发脾气。”
沈紫玉叹了口气,道:“我不怪你。只是这此人不知底细,我们贸然搬进来,若有个闪失,却不值当了。”
余兴正色道:“只要你平安无事,做什么都值当。莫非,到了这个时候,还如此看轻自己性命么?这些时候我都由着你,想着你顺心些,日子长了便能好了,并不曾劝什么。只是这一次,有些话,实在不能不说。这么多年庄主为了你,耗费多少心血?这一次,因为不放心,千里迢迢赶来,又知你心事太重,不敢相见,冒着大雪匆匆离去。庄主的身子你清楚,你若有个好歹,让他如何承受?我和雁儿该如何回话?……不说别的,你若真死了,你心尖上的那位陆公子,该当如何,你知道么?”
沈紫玉黯然道:“兴伯,不必说了。我都知道。是我愧对大家。”
余兴道:“没有什么愧对不愧对的。只要你好好的,便是了。在意你的人,自会安宁喜乐。”
“兴伯教训得是,是紫玉错了。”
余兴替她掖了掖被角,柔声道:“不要再想那些事情了,无论这位白公子是何身份,你既救过他,当无恶意。”
“嗯。”沈紫玉虽然醒来,终究虚弱过甚,仗着返魂香的药力不过维系一时,片刻之后便又睡过去,此次仅是沉睡,并未如先前那般昏迷。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便有大夫前来,恭恭敬敬隔着帐子诊过了脉,开了几剂方子,一言未发,静悄悄去了。
余兴躲在旁边偷眼观看,来的竟是那位身子尊贵的孙大夫,一时哑然。孙大夫不曾见过沈紫玉的面,万不曾想病人便是当初遭了绑架的缘由。
第三日,沈紫玉睡到午后,醒来时只有雁来在身边。照常服了药,一时又睡不着,便坐着与雁来闲话。
苏盼盼走进来,道:“姑娘今日精神看着好些了。”
沈紫玉道:“承蒙关照。”
苏盼盼又道:“我家公子方才还在问姑娘的病情。”
沈紫玉道:“主人盛情,多有打搅,何不请过来相见,也好当面道谢。”
苏盼盼笑道:“原想着姑娘病中多有不便,既然姑娘这么说,我便去回了公子。”
苏盼盼去了不多时,那位白公子便在外厢致意,隔着帘子,却不肯进来。
沈紫玉知他顾着自己病中尴尬,心下感激,却只好两下里客套。
白公子知她精神不济,说了两句话便起身告辞。
自此之后,白公子便时常在帘外相问。虽不知主人身份,宅中仆妇下人应对恭谨,一切用度但有短少之处,立时便行奉上,伺候十分周全。苏盼盼虽自称奴婢,但一切事务均是她做主,想来大约不是主人妾室,便是管事丫头。
沈紫玉虽然疑惑,但想来无非官宦富贵人家,既有因果,且与九重天绝无干系,竟自放下心来。
被这些事情一扰,心事倒搁下了。主人请来的大夫大约手段高明,一日一日好转起来,渐渐便能下地。苏盼盼恐她着了风寒,不放她出门,只在廊下走动。
瞧着这宅院,雕梁画栋,虽不似江南精巧,处处透着堂皇气象。沈紫玉暗暗记在心里,并不言语。
隆冬之威虽不曾稍减,冰雪渐渐短了,连日天气晴好,窗影投入室内来,温暖可爱。岁月宁静如斯。
乔乔早吵嚷着跑出门去了。便是沈紫玉也有了些精神,斜倚在窗下,慢慢地剥着橘子,看雁来做针线。
雁来原是最细致能耐得住性子的,既无事可做,便看着仓促买来的衣裳不合心意,拆拆缝缝,能打发一整天。
沈紫玉对余兴道:“你哪里寻来的这些,劳累咱们雁儿这多许天。”
余兴笑道:“我这老头子又能选什么好样式,不过看着料子不差罢了。”
“不是好料子,我只好撂开手了。”雁来抬头看了他一眼。
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苏盼盼走过来,道:“姑娘身子眼见大好了,我家公子明日在梅园设宴,为姑娘起病,可去得么?”
沈紫玉点头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