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缝隙长出的草尖上，露珠在晨光里闪闪发亮，仿佛是千万颗的明珠。道路便隐没在这茂密的草丛之下。
山谷中氤氲着薄薄的一层雾气，深秋最后的翠色深得如生生世世都化不开的青黛，遍山寒叶，红如血，黄似金，秋意深沉。
“父亲那些年身子骨一直不好。”沈紫玉看着脚下的路，“他爱这山谷幽静，便极少出门。我从出生便在这里，直到八岁，除了偶尔跟着哥哥上城里去，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座山，不知道外面有多大——你可以笑我孤陋寡闻。”
陆扬笑了笑：“小孩子么。”
“说来也怪，那时候倒不觉得这荒山无趣，整日里觉得日头下山太早，怎么也玩不够。”沈紫玉这样漫不经心地道，眼角微有笑意，更多的是深不见底的怅惘。
“那你，这么多年都不曾回来？”陆扬心底的疑惑越来越甚。
沈紫玉叹了口气：“人么，总是要离开家的。”
陆扬点头称是，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你知道，我有个哥哥，父亲膝下就只得了我们兄妹两个。在家里，他是大哥，但从师门算起来，该叫他三师哥——倒与你一般。父亲的弟子也不算少，大师兄谢朗，二师兄尹世高，加上我哥哥，这是三个大的，剩下傅师兄文师兄都比我大不了几岁，都正是爱闹腾的年纪。那个时候啊……真是……”她顿了顿，似乎被这往事深深地迷住了。
“你知道吗，傅昭年纪不大，性子最倔了，我和文盛两个便常常捉弄他，每每弄到灰头土脸，偏死撑着不肯告诉师兄们，委屈起来又不肯哭，自顾撅着嘴生闷气，有时候恼了好几天都不搭理人，那样子……有趣极了。”
陆扬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默然跟着她，一步一步向山谷中走去。山道渐渐变得宽阔起来，但仍然一派荒芜景象，似乎早已被人遗忘。
终于，一堵石墙从树丛之中透出，现出有人居住的模样。
她踌躇了片刻，转身朝那边走去。
小院，茅屋，门户紧闭，寂静无人。旁边乱石砌就一个羊圈，遮掩着及腰的灌木，空空如也。
趟过没膝的杂草，沈紫玉缓缓推开了那一扇柴门。
清晨的日光从尘烟里四散开来，也从屋顶漏洒下来。一张斑驳的方桌，已看不出是什么色泽，托着一只粗磁大碗在那里，盛着半碗尘土。两把椅子随便地围在旁边，跛着腿脚歪歪扭扭地立着，几柄不知名的野菌委顿在扶手上，仿佛门外飘落的枯叶。
屋子不大，里面隔间便是床铺，甚至还铺着绣花的被褥，一样都沉睡进尘埃里去了。
屋外灶台上架着铁锅，一只大勺伸进里头去，似是想舀出些什么东西来，却终锈作一处。底下炉膛依然能看出残灰，仿佛等待着被点燃，到底失却了期盼。
“这里荒废很久了，竟然还有当初的样子。”沈紫玉缓缓道。她没有解释什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小院，重又回到方才的路上去，再不曾犹疑。
山路一转，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断崖横亘在山谷尽头，上下十余丈，如斧劈刀削一般，向谷中微微倾斜着，崖上不生寸草，偶有几株灌木点缀在石缝之中，苍翠可人。
日头已然高了，鸟雀噪了一早上也静了。风吹秋叶，耳边有叮咚水响。循声望去，却是丝丝缕缕清泉，从崖上跌落。崖下天然一方凹石，恰承住这点滴泉水，累成丈许粼粼波光，清透若无物，缓缓溢出。
沈紫玉道：“此处因了这泉水，被唤作滴水崖。这水，终都汇入杏花潭去了。”
杏花潭本是山间泉水汇聚的一片大湖，湖边生满野杏，每到春来缤纷如雪，因此得名。陆扬幼时倒常与师兄弟们一起溜出去弄水，邵恩铭屡禁不止，后来索性便不管了。他一身的水性便是湖中练出来的。
“端的是个好地方。”
沈紫玉幽幽道：“这里，是我的家。”
荒山空寂，杳无人迹。
在这一刹那，陆扬不由得想起了幼年时听过的许多狐仙鬼怪的故事。
少女衣袂临风，眉梢含怨，孤冷清绝。
她俯身拾起一片乌黑的残瓦，远远丢出去。扑棱棱飞起一只五彩斑斓的雉鸡，远远跑走了。片刻的遐思瞬间化为虚无。
“已经看不出来了，是么？”
陆扬这才发现，面前这一片平地上，草木之下断壁残垣，瓦砾成堆。再往前走，甚至能看出地上铺着的砖石。残存的墙壁长着野草，圈出房屋的轮廓。
沈紫玉在一株枯槐下停住了脚步，轻抚树干，喟然道：“没想到它能活着……这般模样……”
那是一株两人合抱的空心老树，半边尽成焦炭，半边枝桠干枯腐朽，一侧竟有三两新枝探出，挂着零星枯叶，如濒死残息，在风中瑟瑟不休。树如枯骨人如玉，凄凉无尽。
她轻易便从树下草丛里找出两只石墩来，拂了拂上面的尘土，道：“破落至此，也无茶水招待，随便坐吧。”
“你带我来这个地方，想说什么？”自从踏入这个山谷，陆扬心底的不安越来越甚，荒山废宅待客，莫名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沈紫玉莞尔道：“不要这么看着我，我既不是山里的精怪，也不是孤魂野鬼。这里是沈家故宅，已然荒废了整整十年。我在此处长大，离家久了不免思念，过来看看，大约没什么不妥吧？”
陆扬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沈家为何破落至此？”
沈紫玉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有诸多问题，对我也疑虑重重。但不知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你可还记得？无论如何，我对你，始终都无半字虚言。”
那日石洞之中被困，少女泪痕宛然，言语凄恻，种种情形如在眼前，只是分别不过月余，已然人事全非。
“沈家真的……”陆扬想起了传言，却终究难以出口。
“不错，我向你提起的这些人，十年前都已经死了。这里毁于一场大火，从此之后，世上再无沈家子弟。我虽侥幸活命，却也只能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陆扬觉得这一切都匪夷所思，苏门剑派赫赫威名，沈清一代名剑，身后如何会如此凄凉。可树上焦痕，足底碎瓦，无一不在证实着她的话。
“那一夜，沈家灭门，义父冒死救下了我，却被人打成重伤，只得隐匿不出，只说我是余家私生的女儿。我曾经以为我和义父的这一场戏瞒过了人，后来才知道，当夜在这宅子里的，并非只有沈家的十八个人。
“来时的那间小屋，原来有个放羊的老人，带着孙女儿住在那里，两下里常来常往。义父受伤，又带着我，闯出重围已然没了力气。那时沈家火起，老人出来打探，恰好撞见，便收留了我们。那边离沈家极近，那些人发觉有人逃走，已然在搜山，义父伤重，原本在劫难逃，老人却说无妨，要我们藏好，便领着孙女出门去了。
“义父不见二人归来，惊疑不定，带着我躲进了深山，辗转离开辉州——却不知这两人竟是来了这里。
陆扬听得心惊：“他要做什么？”
沈紫玉凄然道，“那时山中漆黑一片，我与那女孩恰好差不多年纪，义父虽然与人对了一掌，却始终蒙着面，对方也认不得真假，以为是我们，是以之后便不再搜寻，我和义父才得了性命。”
“也是这一次，义父伤势过重，路过卧虎寨被洗劫一空，归途千里辗转流离，失于调养，伤了根本，缠绵至今，不曾痊愈。”
“以余庄主的功夫，有谁能将他伤成这般？”
沈紫玉冷冷地看着他：“莫非你真猜不出？”
“其时余靖伯父骤然离世，先父已故，举世能与义父比肩的高手本就寥寥无几。师兄们虽然不才，多少也是先父亲传，仍不足保身，那些人武功之高，人数之众可想而知。能伤了义父，又能调动如此多高手的，举世仅此一人而已。”
“谁？”
“邵恩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