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折子燃尽了，四周又是一片漆黑。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和水珠跌落的声音。
陆扬从来没有想过，会困在这么个地方。
“你想怎样我不勉强，出来走走也好。师父也未必生多大气，倒是担心你多些，早些回去。”杨方朔的话还在耳边，可他已回不去了了么？
“杨公子……”
“嗯。”陆扬漫不经心地应着。
“若是那是硬闯出去，至少还有三四成的胜算。是我自作聪明，害了你。”
“不必说这些。”陆扬还在出神地想着，这个时辰，杨方朔他们大约已经在哪个客店落脚了吧？
余芷又道：“以你的身手，不是跟着我瞎转，大约早便离开了——他们太了解我。”
陆扬回过神来，笑道：“想这些做什么，会有办法出去的，天无绝人之路。这次白狐一定以为我们已经死了，你得想想，怎么给他们一个惊喜才是。”
余芷没有笑，幽幽叹了口气，道：“我并不知道你口中的白狐是谁。事到如今，终究是我连累了你。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有些事情，我不想再瞒你。其实……杀死顾遥和尤迁，留下如意标记的人，都是我。如果你说的白狐，是指杀死他们的人，那么，白狐就是我。”
“你？”陆扬猛地站起身，却几乎一脚踩进水潭里去。触动边上的碎石，咕咚咚掉下去，响个不住。
火星闪了几闪，余芷吹亮火绒，点着一根枯枝，插在石壁上。水面涟漪映着火光，跳跃不定。
“为何告诉我？”
“终究是我连累了你。”
一路上零零碎碎听到的传言，白狐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甚至于欺凌幼女少妇，以致江湖上人人愤恨，可如今面对这隽秀少女，陆扬觉得十分荒谬。但余芷肃然的神色，又不由得他不信。况且，若这背后有整个余家，那么所有蹊跷难为之事，也就不算太过离谱。原来自己收到的那封信，果然用心歹毒。
“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
“何事？”余芷嘴角微微上翘，露出嘲讽的神色来。
陆扬一时语塞。白狐既是女子，传言中那些不堪的事情自然无从谈起，那么，这传言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何况这些话本不堪入耳，叫他如何开口。
半晌，陆扬才道：“余家为何要杀这么多人？”
“不是余家，是我。”
“为何？”
余芷顿了一下，接着道：“庄主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做的事情，与余家无涉。”
陆扬目瞪口呆，执掌大半个苏州的余家大小姐，竟然不是余成的女儿？
“你究竟为何要杀他们？”
余芷摇头不语。
陆扬苦笑道：“这般境况，让我死个明白可好？”
“抱歉。”余芷偏过头去不去看他，低声说道，“我本不想连累你。你若存着除害的念头，便可动手，我也无怨。”
余芷本就生得纤弱，洞穴之中阴冷潮湿，便常常抱着双膝，此刻楚楚情态，更是令人十分不忍。陆扬不禁脱口道：“我不是怪你……只是……”
他想说自己只是好奇，可余芷凄然的目光却让他说不下去。虽然火光昏暗，依稀能见眼角泪痕点点，令人不忍相问。
余芷叹了口气，道：“义父待我恩重如山，这些事情说出来，会给余家带来灭顶之灾。”
“什么事情能威胁到余家？”陆扬心中的震撼比表现出来的更甚。苏州余家庄百年根基人才济济，当年北清南靖不提，就是余成自己，也是曾让沈清弃剑认输的角色，“灭顶之灾”四个字，从何谈起？
“余家早已不是当年的余家了。”
“那些人，真是你杀的？”
余芷点头，想了一下，又摇头：“真正死在我手里的，只有四个人，唐璧，殷雪鹤，尤迁，任洪。”
没有听到刘坚的名字，陆扬莫名松了口气，但那四个名字，又让他皱起了眉。
“为什么？”
“血债，只能拿血来偿。”
赫赫两派掌门，堂堂聆香阁主，如果这三个人是为她口中的血债付出了代价，那这血债要有多大，才能让她与半个武林为敌？陆扬想起落霞镇道旁的血色黄沙，心中一片阴云。
“灭门之仇。”余芷回答了他的疑问。
她抬头望着黑漆漆的洞顶，缓缓道：“十九条人命啊。最小的傅昭师兄，只比我大两个月，还是个孩子，被人一刀砍掉了脑袋。”
“我唯一的哥哥，被点了穴道，跟屋子一起，烧成了灰。”
余芷的声音异常平静，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火焰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仅剩几点火星来来回回地闪着。死一般的寂静中，充斥着雷鸣般的滴水声，一滴，一滴，一滴。石壁荡漾着清冷的回声，辗转萦绕。陆扬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余芷突然轻轻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想说冤冤相报没有头尽。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有一天，会有人找我报仇，白狐杀了那么多人，得罪了整个武林……没关系，我无法改变这件事情的发生，但在我想让它结束的时候，就一定会结束。”
“为什么？”陆扬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安慰她，只能继续问。
“因为父亲发现了他们。那是一个很小的帮派，却囊括了各大门派的弟子。这本是一个秘密，却要被公之于众。”
“威远镖局呢？”
“刘坚死在任洪的手里。”
陆扬不解：“任洪已经死了，怎么能……”
“镖局走这条路，是任洪的主意，这本就是个圈套，镖车注定会被劫。不管任洪是死是活，这个计划都会继续。我本以为，任洪一死，他们会有所顾忌。可现在看来，他们已经知道了，反而把威远镖局的血案栽给了我。”
陆扬觉得这有些不可思议，暗自摇了摇头，又问道：“那顾遥呢？”
“我没想要他的命。虽然当年他亲手杀了傅昭，杀了哥哥，可我没办法下定决心。他老成那个样子，连枪都拿不起来，想收手，却有人在逼他。我只让他病了一场，他却死了。除了这四个人，其他的与我无关。”
陆扬沉默了。
余芷叹道：“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至于你信不信，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良久，陆扬道：“我信你。”
余芷淡淡地道：“不必勉强。”
姑娘的倔强让陆扬噎了一下。他确是心有疑虑，却又无法质疑——世上有这等帮会，令人难以置信。可若余芷开始便一字不曾吐露，自己对她也不会有丝毫的怀疑，怎会是作伪？况且，他果真愿意相信她是在骗他？
陆扬暗暗叹息，柔声道：“你说的我都信。只是不管是报仇也好，杀人也罢，如今须要想法子出去才是。”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出不去了。”
陆扬笑了一下，道：“亏我这般信你，一点小事你都不肯信我，是何道理？”
虽然看不见，陆扬听着她的呼吸声，知道她笑了，悄悄往旁边挪了一下，与她肩并着肩，轻轻地道：“总会有办法的，我相信，只要不放弃，即便是山穷水尽，也会有柳暗花明的时候。反正闲来无事，为什么不试试呢？”
余芷以为他有了主意，等了半晌却不见动静，奇怪地问道：“试什么？”
陆扬苦笑道：“火石……”
余芷有些无奈，晃亮一只火折子丢给他，道：“火绒不多了，火折子只有两个，省着点用。”
“知道了。”陆扬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点亮树枝，又仔细寻了一遍，把所有能点着的东西一一聚拢了来。
荧荧光亮里，他的认真的面孔带着温和而又充满希望的笑意，让余芷冰冷的心渐渐回暖。
说来也怪，不知道是野兽还是什么别的，搬进洞来许多枯枝败叶，甚至还有些稻杆树皮，恰好暂时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余芷望着这一堆凌乱的东西，皱眉道：“最多能烧两三个时辰。”
“无妨，能多得一瞬也是好的。”陆扬举着树枝，望着被阻塞的来路出神。
树枝缓缓地燃着，变成了一寸一寸的灰烬。
在将要燃尽的时候，他一拍脑门，道：“我试试。”
接下来的时间，陆扬小心翼翼地站在乱石碎土堆上，慢慢地搬开堆积的石块，支撑住旁边另一些看起来稳固些的石头，避免再一次的坍塌的同时，渐渐掘出了一个洞口的形状。
余芷想去帮他，被拦了回来。
“这里我拿不准，多一个人盘算不过来，万一两边弄拧了塌下来，可如何是好？”
余芷晓得其中的厉害，只得接过树枝，用黑暗中唯一的火光为他照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