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那江佑顺,他坐在一把雕花大木椅上,百无聊赖地正把玩一块古玉。
他看着那块质地细腻、色泽温润的玉,自言自语道:
“这物什,三年前就看看就算了,现在要多少有多少!反而没有以前那么喜欢了。”
江佑顺许是觉得有些腻了,拍拍宝蓝色颔领汗衫,起身绕着屋子缓缓踱步。
望着满地一担担的箱子,江佑顺捋了捋已有些稀疏的、已有些深灰的髭须,又感叹道:
“啧啧啧,凤家如今门庭若市,老爷总算是飞黄腾达了,当年给临哥儿摆满月酒都没这么多人送贺礼。
有的人啊,当初答应好了最后都没来!如今可不一样了,一个个争着来凤家……欸!
真是老糊涂了!今日不来客就奇了!”他捶了捶头,起身,轻轻把玉搁在小盒里。
说到底,他还是很珍贵这块古玉的。走出屋,江佑顺向众仆说道:“今天老爷喜得千金,没准儿有客拜访,都注意着点!”
走到外面,江佑顺突然听到一阵如雷鼾声,眉头狠狠一拧,烦心极了,他平生最听不得别人打鼾。
江佑顺老眼一眯,循声就看到汪忠在树下四仰八叉地躺着。而凤府大门前竟然就只有正祥看着,顿时不满起来。
走回屋里,拿出自己的茶杯,几大步走上前去,一把将杯中剩余的茶水哗哗地倾倒尽在汪忠头上,汪忠鼾声戛然而止。
汪忠迷迷糊糊晃了几下头,一下被惊醒了,抹了抹脸,睁眼看到管家的横眉竖目地看着自己,连忙站起来。
江佑顺很是不满:“我方才都说了一会儿没准儿有客拜访,让你们注意着点!你作为看门的就应该去门前站着,你倒好,这睡上了,还打鼾!你呀你……”
说完不解气,又连戳了几下汪忠的头。
汪忠连连点头,如鸡啄米,恭恭敬敬地说道:
“是是,小的这就去!”
说罢马上跑到门前守着了。
走到汪佑顺听不到的地方,他小声咒骂道:
“这老儿不死的!看门的又不只我一个,找我作甚?”
大道上,一辆马车轱辘辘行驶着,车夫驾轻就熟,衣着光鲜,看着就知道坐在里面的非富即贵。
“吁——”
马车缓而稳地停在了凤府门口,车中走下两侍卫,一个捧着个木箱子,另一个扶着一人下车。
下车的那人一袭松花色交领对襟长罗衫,头戴软脚幞头,腰间佩玉。锦带一端嵌了银挂钩,系一个白玉镂雕桃形香囊。
悬一个绣工精巧的葫芦形荷囊,还吊着一丝绸扇袋。那生得眉目俊俏,倜傥潇洒——正是刑部侍郎陈凛。
陈凛从扇袋中拿出一把折扇,纸扇轻摇,翩翩而来,不拘小节地说道:
“我来访凤丞相,麻烦通报一声。我是何人应该早认得了吧?”
汪忠瞧清来者后,认出这是常来凤府做客的陈侍郎。
他估摸老爷应该在容湘院那里,就一路小跑,急匆匆赶去。
陈凛随意倚在马车上,毫不着急地等候在门前。
汪忠刚一到院门旁就见到挽风和扬尘两个凤翥身边的侍卫,知道老爷就在里头。
但因为是凤夫人的院子,他不敢进入,便赶到两个侍卫身前,奉承而小心翼翼地说道:
“二位爷,二位爷。”
扬尘身形颀长,高出这汪忠半尺许,视线落在汪忠谄笑的脸上,有些厌恶,随即不再停留,看向他处,冷冷的一言不发。
他最反感阿谀奉承之人,于是并未理睬此人。而挽风连忙回头环顾四周,看身后只有扬尘,才放下心来。
这奴仆的话要是叫老爷听着了,老爷定是要觉得自己和扬尘坏凤府风气,非被训斥一顿不可。
他不悦地说道:
“别一脸谄媚样儿,叫什么爷,谁是爷?你成心教老爷听到了好训斥我们吗?你来此若无事马上走!”
“小的不敢,小的绝没有这等心思,小的是看门的。老爷在里头吧?那陈侍郎前来拜访,我来给您们通报一声。”
汪忠胆小,身体一颤,哆哆嗦嗦地说道。
挽风扫了一眼汪忠,道:”知道了。“他正要去通报,而汪忠的嘴还不歇。
“小的是司阍,日里看门,姓汪,叫汪忠。二位有用的上小的的,只管说就是。小的赴刀山下火海、两肋上插刀也在所不辞!”
汪忠点头哈腰地说道。
这两位可是老爷身边的跟随多年的侍卫,都是惹不得的,可得好好巴结巴结。
可两侍卫就是不吃这一套,他们正好对汪忠这种人厌烦得紧。
“二位若是有什么需要小的的……”
扬尘恨不得立马一脚踢他出去,可老爷禁止仆从私自斗殴,只好忍耐。
“没有需要,回去守你的门!”见汪忠还要纠缠,挽风也不由得冷声道。
“是,是,小的这就去。“汪忠是识时务的,见他们不领情,知了他们的脾性,讪讪地回去了。
挽风转身大步走到容湘院,站在屋门口就停住,很规矩地不再往里走了,道:“老爷,陈侍郎来了。”
凤翥身穿对领镶黑边饰的月白长上衣和竹青下裳,左手支脸,正垂头倚着墙壁坐在椅子上。
而右手垂在膝上,握着一只花花绿绿的拨浪鼓,显得虽有些突兀别扭,却也是活脱脱的一个慈父形象。
此时凤翥似乎正在看左手中的拨浪鼓,并未回应,于是挽风又提高声音道:“老爷,陈侍郎来了!”
挽风见凤翥又没应,伸头探看,凤翥正倚着墙壁闭目睡着。
挽风见此,轻咳一声,缓解了自己快要迸发的笑声。他不敢打扰凤翥休息,犹豫不决。
屋子最里面,蒙昽卧在床上,听到挽风的声音,揭开一点帘帐,看清凤翥的样子后,差点笑出声来!
她招呼身旁正在绣香囊的摇芳、拂柳去看,朝两丫鬟说道:
“羽卿这姿态真应画下来,难得见他这般好笑。”
摇芳把针戳在香囊上,抬头一看就嘻嘻笑起来,拂柳拈起细针小心扎入针垫,才瞧去,嘴角也不由得翘起。
一旁,素氏正在陪凤临拆一支风筝,凤临发现父亲打盹后,就停止了忙活儿,露出一抹坏笑。
凤覆眨着大眼睛看着兄长,充满了好奇。
一屋子人就这么看着凤翥。
凤临收敛了笑容,十分热心地对挽风说道:“我来帮你!”
他跑到凤翥身边,利落地掰开凤翥的右手,一使劲拽出了拨浪鼓,他将小鼓放在两掌之间,在凤翥耳旁,用力一搓,
“咚咚咚咚咚咚——”
凤翥猛然惊醒,见着了凤临,瞪眼低喝道:“你这顽劣小儿!”
凤临眨眨眼,一吐舌头,蹦蹦跳跳地走了。
凤翥看到门口的挽风,又问道:”我睡到几时了?”
“老爷,现在午时了。刚刚陈侍郎来了。”
“还不去迎迎?不如接着睡罢。”蒙昽笑道。
凤翥初醒后一时迷茫,听了蒙昽的话,反应过来,知道陈凛前来,大喜。
他赶紧正了正衣裳,大带束之,快步走到凤府门口。
陈凛远远见到凤翥,拱手作揖,笑道:
“小弟在此恭候多时了。恭喜凤兄喜得明珠,儿女双全!”“愚兄在此谢过贤弟贺喜,贤弟快进。”
凤翥拉过陈凛,两人进了正厅。
“小弟我此番来特意备了……”
陈凛的话未完,就被凤翥直接打断:“不必,你我都是清官,又是知己好友,贺礼若是太贵重就不必了。”
“凤兄倒是想多了,我陈某最缺的就是珠宝银两。”陈凛插科打诨道。
两人相视,大笑。
陈凛又言道,“原我也知凤兄定不会收贺礼,可拙荆素来与令正交好,早备下了几件贺礼。所以,亦不算我送你的。”
“如此也好,不过若是贵重之物,我收不得。”
“我自是知道的。”
陈凛示意捧的侍卫打开箱子,接着他取出一个平安锁,两个香囊,两架竹风筝,都是些平常之物。
凤翥瞧见了竹风筝,笑道,
“一瞧这风筝,就想起我那顽劣小儿,这几日总看他拆风筝玩。”
陈凛笑道:”小弟倒是羡慕长兄,有个儿子,而小弟二十有四,至今未娶。”
凤翥摆手叹道:“莫说临儿了,我有这么个顽劣小儿非得少活几年!“又道:“令尊令堂在世时未曾定下亲事?”
陈凛放下纸扇,有些低落地说道:“本来幼时父母订下来一桩亲事,那女子我见过,淑婉贤良,蕙质兰心。
后来十四岁时父亲路上遇到歹人,丧命,我守孝三年,待孝期满时,不料那女子过门前几日就病亡了,实在无缘,至此后,小弟再未聘娶。”
凤翥久久陷入沉默,扼腕长叹。两人相视无言。半晌,凤翥又言,“无中意女子?”
陈凛片刻迟疑,脸颊不自然地现出微红,而后说道:“小弟有中意之人,是顺阳长公主。小弟只想娶长公主为妻。”
凤翥睁大双眼,惊了一惊,随即摇头,“只怕是难啊。”
“我知道我现在不过是五品官,父亲早故,家中无他人帮衬,而长公主身份尊贵,我怕是......但自见过她后,其他女子,小弟已难以入目。”
凤翥思忖片刻,道:“若是娶长公主,就算不是王侯,也应官至二品以上。”
陈凛道:“我知道。可贤弟不才,只是个侍郎。”
凤翥轻轻拍了拍陈凛的肩膀,宽慰道:“几年前贤弟只是个刑部司狱,做到如今已是不善了,有的人不惑之年才只是个司狱。贤弟是有才能的,陛下定不会埋没你的。”
陈凛叹息,道:“但愿如此。”
而后他又言:
“凤兄是否觉得小弟很可笑荒诞,一年前的一见,至今念念不忘,还一厢情愿地去思慕长公主?”
凤翥摇头,道:“未有,年少最易为情所困。”
陈凛拱手,说道:“谢凤兄理解,还望凤兄莫告之他人。”
“自然。”凤翥应下来。心想,真未想到敬寒也有思慕之人,真是难得。
一直以来,陈凛的性情就如他的名字一样,凛若冰霜。少年时丧父,因无兄弟叔伯而家道中落。
后又丧妻的经历,摧使他虽看着倜傥潇洒,放浪不羁,而却有颗非常人能比的冷淡凉薄心。
难得,实在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