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呢,之于伤心事,既希望他人提起,好一宣泄郁结之苦;又不乐意让别人窥探到自己的秘密,有损颜面。倾诉当真是痛并快乐着。
何彻此时便是如此。他既希望楚怀瑾提一提楚怀瑜大婚之事,又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楚怀瑾实情。弟媳妇是好兄弟心许的人,这种事怎么说怎么不道德。
他想再探一探实情,只是,成年游荡江湖的楚怀瑾又比自己知道的多多少呢?
何彻是不相信沈清渺会对楚怀瑜动情的。且不提自己和清渺有十多年的感情,那楚怀瑜有何处能比得上他?皇帝不过是一个身份罢了,一入宫门深似海,他的清渺不该当个深宫妇人。
再说,楚怀瑜如此软弱,这个位子坐得长不长久,可不好说。
倘若自己……
何彻突然意识到自己想的越了界,在心里谴责了自己一下。
想什么呢!何家世代忠臣,自己的父亲更是为国捐躯,自己岂能想这大逆不道的事!楚怀瑜再不
济也是皇脉,也是自己从小到大的好兄弟,不能为了女人而反目成仇。
但是,不是清渺亲口说的,他便不信!许了身又如何?心许才是要紧。
“阿彻?嘿!”楚怀瑾用臂肘轻轻捣了何彻一下,“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什么。”何彻偏过头笑了笑,“怀瑾,漂了这么多年江湖,可有什么顿悟?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楚怀瑾笑道:“顿悟谈不上,倒是有些感想。阿彻,泥上雪与湖上冰,二者择一,作何?”
何彻略一思忖,道:“泥上雪足之,毁且印足印也;湖上冰足之,或可承重也。”
“其一然也。”楚怀瑾道,“其二,泥上雪光鲜亮丽,却经不得深挖,背面泥沼,足之,尽显泥泞。湖上冰生而为水,足之,若破则归于水,不破则可承重,踏而无痕,清至清。”
何彻接道:“皇族泥上雪,江湖湖上冰。”
“什么时候归去,落叶想归根时罢。”楚怀瑾笑了笑,继而又长叹:“兄长懦弱,终究是苦了阿瑜。”
“我会尽力辅佐他,只是那杨白升一日不除,朝廷一日难安。”何彻皱眉,“怀瑾,到底为什么放弃皇位,如今你可愿意说?”
楚怀瑾敛起所有表情,眼底却卧着一抹痛色:“那令我作呕的事,自有败露的一天。”
客馆中人群来来往往,所有人的脸都很严肃,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
顾念芜所居住的客馆被穆青包了下来,安排好旅客落脚别家,招来人手寻找纪澜桥。
“穆公子,为了澜桥,你费心了。”顾铭看着一直忙里忙外的穆青有些过意不去。
“顾三叔,您言重了,我将澜桥视如己妹,再说澜桥失踪是我的过错,我没有保护好她,我负起这个责任是应该的。”穆青忙回道。
“若是小芜有你一半担当,我也就心满意足了。”顾铭深深叹了口气,忽而又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顾念芜呢?”
穆青心知顾念芜又不知跑到哪乘凉避暑去了,嘴上却打着圆场:“他应该是调派人手去附近寻找了。”
话音未落,便听一阵轻快男声,尾音上扬:“小爷这呢!”
顾念芜完美的错过了他三叔如太阳落山天空慢慢擦黑的脸,和穆青无奈扶额。“我说真的,怎么会有这么热的天!真的不要脸,这也太热了吧!还是树上凉快!”他一边扇风一遍惊叹。
“那你怎么不死去河里?”顾铭咬牙切齿。
“嗨,我也不是没考虑过,只是那凉快只是一时的,一身湿衣黏黏嗒嗒不说,还容易生病,不好不好。”顾念芜啧啧。
“你这个孽子!”顾铭终于爆发,怒吼道:“我问你,你当真不关心澜桥的死活?!早知如此,你当初见她奄奄一息,还将她带回来作何?!你还非要将她留下作何?!现在又对她见死不救!澜桥若真的出事,你还能如此闲庭漫步逍遥避暑吗?!”
穆青一时有些尴尬,想圆场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这些问题,也是他想问顾念芜的。
顾念芜沉默半晌,平静开口:“当初救她收留她只不过是为了气你罢了,我也还没问你为何会突然对她如此上心,当初执意要见死不救的人可是你。至于生死,有那么重要吗?找回她能如何?让她看着我死吗?三叔,阿青,我就是这么一个自私的人。我的生命对我自己都吝啬,你们还能指望我能对谁慷慨呢?”
“你……”顾铭突然有些哑口无言。
“好了好了,别吵了,现在把澜桥找回来才是要紧事,毕竟谁也不希望看见这么可爱乖巧的一个姑娘损在山匪手里对吧?”穆青连忙打破沉重的气氛,“何将军刚刚派人传来一封信,要我们里应外合,他好救人。”
白卿词一直以为纪澜桥死了,那场逃亡是她一直以来的心结,让她一度以为自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父亲被处死了,母亲病死了,哥哥白倾慕带着八岁的她从边疆逃亡。
走出不过两炷香的功夫,官兵便发现兄妹俩逃走了。眼见着就要被发现,白倾慕带着白卿词躲进了一顶大漠帐屋里,遇见了正准备逃走的八岁的纪澜桥。
这是绒洛族的领地,按道理说不是这么容易闯入的地方。但是,由于纪澜桥的帐屋位于离族居中心最远最偏的地方,把守十分松散,兄妹俩才得以藏身。
“嘘——”白倾慕拉着白卿词十分慌张,“求求你,让我们躲一下。外面有人在追我们。”
纪澜桥被他们的突然闯入吓了一跳,以为是族里的人,手忙脚乱藏好自己的小包袱。后来发现是一对陌生的兄妹,她点了点头。
帐外声音嘈杂。
那正是华曲国与绒洛族关系紧张的时候,几个华曲国官兵想硬闯绒洛领地来搜人,那是不可能的事。
直到外面的声音渐渐平息,纪澜桥出去看了看,确定那些官兵已经走了,白氏兄妹才松了口气。
“你们是要逃去哪里呢?”纪澜桥问道。
“江南一带吧,那时我们的家。”白倾慕说道。
“可以带我一起走吗?”纪澜桥小心翼翼地问,“我叫纪澜桥。”
明明她才是这个地方的主人,她却如此小心翼翼。
“你不是绒洛族的人吗?”白倾慕感到奇怪。
“不是。”纪澜桥摇了摇头,“江南是我娘亲的家乡,她说那里有烟水波澜和小桥人家。现在,我娘亲不在了。那里,也是我的家。”
“哥哥,带她一起走吧。”白卿词仰起头,扯了扯白倾慕的衣角,“她救了我们。”
她又低下头,笑了:“你好,我叫白卿词。这是我哥哥,白倾慕。”
白卿词没有问纪澜桥为什么要逃离绒洛,纪澜桥也没有问白氏兄妹为何被官兵追捕,一个半大的孩子带着两个小孩子的逃亡路就此开始。
丘壑高岭之地,险峻异常。十年难遇的大雨倾倒而下,被打湿的草植混着稀泥更加的难以行走,他们每一步都在打滑。
纪澜桥浑浑噩噩,不晓得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
“澜桥?你怎么了?”白倾慕看着纪澜桥站在原地半晌不动,便迎着大雨喊道。每次张口,下一次都有水可吐。
“澜桥!”白卿词拉了她一把,“你的手好烫!哥哥,澜桥在发热!”
纪澜桥被拉了一下,回过了神,看着顺着自己发梢而下的小小水流眨了眨眼。刚迈出一步,脚步虚浮,直接滚下了斜坡。
“澜桥!”白卿词一把抓住她,可她不过幼女,加之暴雨路滑,亦滚了下去。
白倾慕连忙一手捞一个,暂且稳住了俩人,但是三人便只能如此僵在原地,谁也动弹不得。
眼见着雨势越来越大,每冲下一轮泥水,白倾慕的身形就要晃动一次。
白倾慕也才十几岁少年,逃亡路上,体力透支的厉害。再僵持下去,三个人都活不成。
“阿词。”白倾慕咬了咬牙,紧了紧抓住白卿词的手。
“哥!”白卿词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已经猜到哥哥想要做什么了,“不要!”
“阿词!我们必须活着!父亲是被冤枉的!”白倾慕狠狠说道。
“哥哥!丢下澜桥,她一定会……”她的话还没说完,白倾慕便已经松了手。
已经昏迷了的,毫无意识的纪澜桥裹在泥水里滚了下去。
“澜桥!”白卿词试图挽回,但白倾慕死死拽住了她。
“阿词……”白倾慕不敢看她的眼睛,“我们必须活着……”
“哥哥,澜桥逃出来也是为了活着……”白卿词木木地说。
从这一刻开始,白卿词开始有了两件令她无法释怀的事。一是哥哥已经被这场横祸改变,不再是往日的清雅善良。二是如果重新再来一次,她依然无法救下纪澜桥,并且她也无法在家族与纪澜桥之间做出选择。
悲喜交加,福祸相依。喜的是纪澜桥还活着,悲的是这一次两人又都处于险境,朝夕不保。
“澜桥……”白卿词一时间有些无言,她很想问纪澜桥是如何活下来的,但又怕纪澜桥对多年前的事耿耿于怀。
“卿词?你怎么会在这里?白大哥呢?”纪澜桥显然也很惊讶。
“哥哥……”白卿词停顿了一下,“哥哥四年前就已经不在了。”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纪澜桥愣住了,该如何安慰白卿词呢?
“澜桥,对不起,当年我和哥哥抛下了你。”还未等纪澜桥想出安慰她的说辞,白卿词突然开始道歉,“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自己非常糟糕,你帮了我们出逃,我们却忘恩负义……”
原来,她还一直把那件事记在心上。
其实那一天的事,如何生死一线,如何被舍弃,纪澜桥统统都有些记不清了。可能是高热的缘故,她对那时只是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但她却对醒来的事,记忆犹新。
她甫一醒来,在无尽的茫然中,第一眼见到的便是顾念芜,以及在这之后天天所见的戏谑表情。
她其实还是有些感激白氏兄妹的,若非如此,她便也遇不到顾念芜了。
“其实这件事,我已经记得不大清楚了。你也不必再内疚挂怀了。”纪澜桥说道,“我们甚至还能再见。”
“我……”白卿词刚开口,却被刺耳的开门声打断了。
来人了。
火把的光欢快跳动着,并不刺眼的火光将这屋内的女孩子刺得睁不开眼。
来的几个男人扫视一周,所有姑娘都把头埋得更低,将身体缩得更小。最后,他们的目光定格在某个方向。
他们朝白卿词大步走去。
“卿词!”纪澜桥惊了一声。
挣脱不开的白卿词,只能回头朝她温雅一笑,转过头时却又泪眼朦胧。
“澜桥,这一回真的是永别了……”
很高兴,这次是我先比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