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风这场高热,直烧到正午才有缓和趋势,二婶趁着这档口赶忙将张大夫替下,将沐雪也赶去穆芷房间休息,家里才渐渐安静下来。
酉时初,院子里突然传来熟悉的说话声,张大夫接连几天没睡过整觉,倒下就陷入深眠,沐雪却一直处于神经紧绷的浅眠状态,听见声响立刻惊醒,来不及梳妆就往外走,眼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二婶簇拥下进了穆风那边房门,立刻跟了进去。
房间里非常安静,穆风正安静躺着,二婶和穆芷站在左侧屏息等待,沐雪这才看清床边坐着的人,正是多日未见的墨神医,沈逸舟站在他后方,而墨神医旁边,还候着位青衫素衣的女子。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墨神医才眉头紧锁地站起身,对旁边素衣女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只见那女子并未坐下,顺手号上穆风手腕,不消须臾就松开,取过一旁备好的银针,手法准稳地布上穆风头顶和胸前,有几处要害,是张大夫从未施过的地方。
沐雪眼见着床上昏睡的人作出本能的抽搐反应,虽然很快就平静下来,还是觉得心头一紧,靠近一旁的沈逸舟,低声唤了句:“大哥……”
沈逸舟是这时才注意到沐雪在身后,见她紧张的神情,知这施针疗法不是一时半会能结束,便招呼一旁站着的人都出去客厅,留墨神医和素衣女子在内。
沐雪虽担心穆风的情况,可也相信沈逸舟想救他的心,她现在急需知道具体情况,忙跟着出去,连素日里待客的茶水都来不及倒,就开口询问。
沈逸舟将这一路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原来,墨神医到了云梦泽后,被告知云螺月梦的解药并没有库存,原本旁人若是来寻,连门都是进不来的,老泽主看在有过些许交情的份上,为他提供了云螺月梦的原料,供他在泽里研制,并要求他需先为云梦泽储备十枚解药,方能制一枚带走。云螺月梦的原料有限,墨神医在泽里停留时间远超过预期,且制药期间,无法与外界通信,最后还是沈逸舟赶回去求他父亲。平北王这辈子跟药打的交道最多,认识的人也多,他原本最是不愿和朝廷扯上关系,对穆府的情况心知肚明,可到底拗不过长子请求,介绍他认识了一位世代长于西南的农家医者,医者家有个女儿,名叫云萝,机缘巧合被云梦泽的现任家主收作徒弟,沈逸舟找过去时,云萝正准备辞别家人,待他向云家长辈道明来历和意图,并出示平北王的信签后,云萝便在父母的嘱咐中带他出了门。
沐雪听得认真,并没有注意到沈逸舟提及云萝时一闪而过的复杂神情,从他的简短描述中知道:云萝是云梦泽现任家主最器重的一个徒弟,她对野生植物有着异常敏锐的认知,尤其是毒物,在泽中,甚至有着左手制毒、右手研药的传闻。他们赶到的时候,墨神医试验正卡在关键环节,因时间紧迫愈发难解,有了云萝的帮助,三人于第三日就完成任务,马不停蹄往回赶,然而去时一路耽搁,回到普陀山时整整过去半月之久,消除毒性的最佳时间已经错过。如今,只能用研制出的药暂时控制毒发,要想祛除体内毒素,还得看云萝的治疗情况。
沐雪听到最后,虽知其中凶险,但也算是好消息,这才想起给沈逸舟倒杯茶,起身往厨房添水之际,正见二叔带着顾帆从外面赶回来,忙匆匆去添了热水,回到厅中。
从这天起,穆风的房间灯火长明,云萝和墨神医轮流看护,沐雪偶尔听吩咐进去换水换衣,虽心上挂念,但不忍多看,也不敢多问。
如此艰难熬过了三天,穆风的情况并未好转。
这天一早,沐雪起床照例给大家做饭,不论怎样,旁边的人身体都不能再垮下。将柴火架好生起,只等着蒸笼里的包子飘香就行。她起身活动了下酸痛的肩膀,往院子里走,出门就见沈逸舟正盯着院角那颗梨树出神。
“沈大哥?”她走近,和沈逸舟并排站着,眼前的梨树和院后的竹林相比,实在是颓败得不成样子。她心里惴惴,不敢去面对泛着寒意的银针,企盼从相熟的人这里,得到哪怕一丁点的希望。
可沈逸舟没给她机会问出来,他知道她要问什么,昨天晚上后半夜,云萝在院子里待了两个时辰,他透过西面的客房看了很久,出门时,云萝似早就知道他在看一样,没等他走近就开口了:“你知道吗?我父亲是医者,他救过的人比我的年岁多很多。可我不仅没有继承他的衣钵,甚至跟他走了完全相反的道路,这些年,我一直没敢告诉他自己在云梦泽究竟学的是什么,他一向以我为豪,以为我会成为从云梦泽出来治病救人的名医,可我其实从未救过一个病人,我的手,沾过许多生命的血,它们被抓来做我研制毒药的试验品,也做研制解药的试验品。里面的人,我虽然不认识,但看得出来你们很好,他是我救的第一个病人,可能也是最后一个,我很遗憾,或许他并不能成为我第一个救活的病人。”
沈逸舟记得自己当时完全说不出话来,从他见到云萝第一眼,心里就有一个巨大的疑问,他不敢轻易问出口,到得此刻,听那寒夜中寞然静立的女子缓缓说出这些话,疑问也顾不上,只从心底腾起一股无力的悲伤,这段时间虽也有过最坏的思想准备,但没有一刻,比云萝这句话更有杀伤力。
云萝说完,也没想等他的回答,静站了半刻,重新返回屋中。
沈逸舟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却问了完全不相干的问题:“弟妹,你说,这冬天是好还是坏?”
沐雪不明所以,只好顺着答:“一年四季自有它的定律,冬日虽冷,可也给万物以休养生息的时间,过了冬天,草木才能复苏。只是今年冬天过于漫长,雪灾于人来说,定然也是不好的。”
“是啊,你说的对,凡事都有两面,只有分开来看,人才能不困于当下。就像生死,其实亦然,向死而生,也未为不可。”
话题突然沉重起来,在这个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的冬日清晨,沐雪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蹿入胸腔,果然,听他接着道:“弟妹,对不起,我没能及时带回解药,云医女说,穆风的身体可能熬不下去了。”
说完这句,后面的话才好出口,沈逸舟看向沐雪,眼里一闪而过的不忍与无奈来不及遮掩,伴有浓重的悲伤:“弟妹,其实,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他的身体状况,对吧?这个毒,是穆风最先察觉的,我上山时,他就同我分析过最坏的情况,他说自己最放心不下的是你。所以,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不能真的倒了,令他不安。”
“我……我知道……”沐雪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开口哽咽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打住话头,等有所缓解才继续道:“如何放心不下我?我好好的一个人,年纪也不小,哪里会出什么事?倒是大哥,这次却是牵累你了,如今只盼着别给平北王府招来祸患才好。”
“这个你自不用担心,好歹这是南郡,我也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京城那位抓不住什么把柄。”
听他这么说,沐雪才稍安些,情绪一时控制不住,也顾不上仪态,只匆匆招呼声就进了厨房。
整整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馒头的香味飘出厨房,穆芷闻香准备进去给嫂嫂帮忙,被院中的沈逸舟拦住了。
沐雪眼睛肿的有些难受,注意到院外的动静,赶忙打了热水敷脸,手忙脚乱地将早餐端上餐桌,招呼大家吃饭后就端着汤药进房,替换云萝。
床帐掩印,能看见被褥下起伏的轮廓,安静。
撩开帷帐,穆风瘦削的脸庞引入眼帘,这几日终日昏睡,只能依靠糖水勉强维持身体的基本供养,他躺在那里,连呼吸都绵浅,这一处,安静得让人害怕。
沐雪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更安静的他,连呼吸也没有,不觉脚下一颤,膝盖撞到一旁的脚凳,在身体往前倾倒之时,忙伸右手将汤碗放在床尾矮柜上,左手去扶床畔,一时没注意角度,手腕径直撞上木质床板,发出沉闷的“砰”响,膝盖也撞上脚踏几折角,腰部以下顿时一麻,一时直不起身来!
缓了好一会儿,腿上仍使不出力道,想着他一时半会醒不来,沐雪突然便想放纵自己一次,将那些强自镇定的伪装卸掉,就这样坐在床边的木质地板上无声哭泣。
木板在入冬时被铺上了一层地毯,此刻正好隔绝寒冷地气,她坐在那里,挪动身体,靠紧床沿,慢慢抱紧膝盖,将自己蜷成下意识自我保护的姿态。明明已经将膝盖抱紧触及下巴,明明整个胸腔都裹紧,却好像仍有越来越冷的气流袭进,冻得人发颤。
温热的液体滑落,一滴一滴,被抱紧膝盖的手臂拦截,渐冷,至冰。鼻腔呼吸不畅,连喉咙都开始有灼痛难忍的哽咽声传出。渐渐的,她不再压抑眼泪,也无法控制战栗,手中锦帕已被蹂躏得不成样子,发出猫一般的呜咽。
呜咽声里,她没有注意到,床上的穆风微挪了下身子。
“沐雪?”
这声“沐雪”仿佛从天边传来,她下意识应了句声,嗓音沙哑得厉害,还没来得及润喉,猛然惊觉是穆风醒了,原本呼吸不畅的气管被惊得一呛,咳嗽就声声不歇地响起。
“你怎么了?你是在地上吗?摔倒了?疼?”
听着他一连串问话,沐雪才意识到自己还坐在地上,忙擦了把脸准备爬起身,不料在地上坐了有一会儿,腿已经麻了,此时也只能勉强撑着床沿站起。
穆风偏头见她动作,不知她是哪里磕着了,一时没敢动,见她扶稳坐上床沿,才抚上她的手,轻声问:“磕到哪儿了?疼吗?”
膝盖的酸痛有所缓解,被他这么一问,反倒像是更疼了一样,沐雪顺势窝进他怀里,委屈道:“疼,都快疼死了!”
这是她第一次同他撒娇,话出口连自己都被怔到,穆风却只是紧了紧环着她腰背的手,低头问怀中的人:“哪里疼?”
“哪里都疼。”
“你啊……”感慨良久,穆风终只是喟叹出声。
这一刻难得的缱绻,打消了沐雪去叫墨神医的想法,她仰头看他,只见他盯着帐顶发呆,不知在想什么,索性自己也闭上眼睛,不去想太多。
“沐雪,你总是好的,我如今……如何放得下你?”很久的沉默过后,是穆风近似梦呓的低语。
同样的话,从穆风嘴里说出来,比沈大哥的转述来得汹涌百倍,沐雪今日已不想再哭,尤其是在他清醒的时候。于是很快转移话题:“夫君,我昨夜做了个梦”说话间抬头看向他,没料他也正低着头。发顶蹭过他下颌,硌硬骨感,入眼便是他深邃的目光!那目光蛊惑着她伸手,抚上去,落于他眉梢。
穆风的眉毛一字飞扬,浓黑,在末梢微带下弯的弧度,恰到好处一折,煞是好看!那样好看的眉下那样好看的眼,好看的眼里此时正潋滟无言的波,一层层漾开,沐雪的心便在其中失了方向。
“嗯?梦到什么了?怎么痴了?”
“梦到……不太好的事。可梦中那人我明明不认识,却像是自己在经历她的不幸一样。”斟酌好一会言辞,沐雪决定直言自己的感受:“夫君,我其实很害怕!害怕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你却不在了……我试图安慰自己不要想多,可心里并不坦然。梦中人告诉我,不可自欺欺人,我知道自欺永远也欺不了人,总有一天,真相会自己浮现。你不知道,自那年你救我一命,我便决心好好活下去,从前,我特别害怕想起家乡,害怕自己陷入疯狂不可自拔的仇恨中,认识你之后,发现自己可以多一些隐秘的欢喜驱散恐惧,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试着回忆。渐渐发现,人很奇怪,时间久了,就会记起许多以前忽略了的小事,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事,常常带给我新生的力量。直到现在,关于小镇,我记忆里的温暖远比残酷要多。而这些,都是你带给我的,我不能想象,若是有一天,你也不在了,我要怎么办?”
长久寂静里,只有沐雪的呜咽起伏,颤音里响起穆风悠长的太息,混着偶起波澜的心跳声传来:“沐雪……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命运残忍如斯,他有什么过错呢?
“不要对不起!是我……我没有照顾好你,都怪我,明明知道那些诡谲风云逃不过,却只会一味的懦弱逃避。”眼泪已经像断线的珠子般坠落,晕湿他的白色寝衣,混着披散在胸前的黑发一并晕湿。
沐雪试图擦干那处,手腕却被握住,接触的一瞬间,腕骨处传来钻心的疼,她这才想起之前磕在床沿上的伤处,许是伤了骨头,抑制不住地轻呼出声。
穆风在握上的一刻察觉出异常,仔细辨了会儿,知并未伤及骨头,只是有些岔气,便换手势转握为托,轻轻引着她将手置于锦被之上,而后仍伸手至她身后箍紧,下巴抵着她发顶,轻声回应:“沐雪,我如今真正遗憾难过的,是承诺不了你明天。我原本从未想过,这世间,有谁会如此让我牵念!你同我说的那些,我并不知情,也因此觉出不公平。以前在帝京,白二公子总笑话我无趣,说这红尘千般絮,怎生我这么一个无情无趣凡人胎!我那时很不能苟同,觉得好男儿志在四方,温柔乡易堕英雄志,年华正芳,如何能呷呢于胭脂水粉?可遇上你,我却觉得不公平,不够……明明刚刚相遇,命运却又转瞬拆分!你刚刚问我害不害怕,其实,我并不惧怕死亡。母亲去世前告诉我,这一生,她活明白了!她说她很高兴,死的时候,有我在她身边,死后,她就能长久地待在父亲身边了。可我知道,她生前并不快活,父亲总是伤她的心,她活着,极大程度是为我。弥留之际,母亲同我说,黄泉路上她可以去找父亲了,只她一个人。那是她这辈子说过的最不合礼教的话,‘七出’之一便是忌‘善妒’,母亲生前一直恪守礼教,到最后才敢说出那番话。我那时才知道,母亲一直爱着父亲,相敬如宾若是没有爱,这么多年应是很难维系的吧!白二公子笑话我不懂爱,那时,我才知道,我果真不懂!
如今,我终于体会到,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觉得时间不够,明明相遇是两个人的事,为什么是你先爱上我的?而我临到懂得,再没有多余时间可以体会了。”
“夫君……”
“所以,不论我还在不在这个世上,你要知道,你活着,便是我活着,永远不要有‘失去一个人就活不下去’的想法,答应我,好吗?”
沐雪察觉到背上的力道重了些,料得他难得说这么多话,是被自己刚刚那句没有他该怎么办吓着了,不想惹他担心,便在他胸前点头,蹭了蹭他的下巴,应道:“好。”
穆风勉力说了那许多话,先时便是因她撞出的响动太大惊醒,此时神色又见倦怠,沐雪忙起身扶他靠坐稳当,匆忙回厨房温了药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