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风自那夜醒后,情况有所好转,这给沐雪带来些许信心,至少张大夫的行针是有效的,她开始日日盼着二叔和墨神医的归期。
正月廿二,晚亥时末,院外突然传来人疾步走动的声响,很快,院门“吱呀”开启,居住在客卧的沈逸舟迅速穿衣出门,与此同时,西厢房也燃起灯烛,待廊下灯掌起,院子里的人已经走近,正是穆林和两个属下。
这大半年下来,穆林随行的护卫一直隐匿在暗处,徐凝没正式见过丈夫的属下,只这次事态紧急,丈夫临出门前跟她交代过护卫一事,但也只是简单提醒,到此时,才见他前面相互搀扶着的两个人,都有着如此年轻的面孔。她深知丈夫这些年从尸山血海中走来,作为将军,不论是明处的还是暗处的敌人,他都不耻居于人后,且他向来对下属宽厚,绝不会拿他们的命换自己的,因此,虽然他表现得步伐稳健,但那两个年轻属下的伤势已经泄露了他的。
徐凝见丈夫神情,知晓他此时是断不会先顾及自己的,因此也不多费口舌,请来一旁的张大夫先救助两个孩子,极力安排好医治过程中的辅助工作,等马不停蹄安置好一切,便立即拉着他到一旁坐下,趁着等张大夫的空隙,先仔细询问查看了他的伤势。
这一切动静配合冬夜特有的空缈氛围,经刻意压低,竟合时宜地凸显出紧张低压的气场来。
沐雪睡觉一直很轻,从院门被打开就醒了,扭头见旁边人还睡着,便蹑手蹑脚穿衣起床,出门查看。她出去时,正看见月色下的院子里有人快步走进,往二叔那边的客房走,看那匆忙的样子,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心里警铃一震,快步跟了过去,还没进门,就被一路遗留的血腥味吓着了,等到了门口,见张大夫已经拿着药箱在床边诊治,一旁正站着二叔二婶她们,刚刚提起的心稍稍放下,可转瞬又被二叔一脸凝重的神情再次吓着,她轻轻走近,这才看清床上躺着的人是陌生的,刚刚担心是“墨神医”的猜想顿时落下来,心一时难安,凑到二叔身边,轻轻叫了声:“二叔,你回来了?”
“嗯。”穆林一大半的注意力还放在床上下属身上。
这两个孩子从十一二岁就跟着他,大小战役参加过不少,出身入死十数场,他们之间的感情也绝不能用普通的将军和兵士来形容,这些从他少年时代就陪在他身边的人,在他被迫上交军权兵符后仍毅然决然跟着他、护卫他的生死挚友,没有死在尊严的战场上,却在这政权倾轧的阴沟里差点付出生命,何其不值!
沐雪见二叔脸色很不好,身上也有打斗过的痕迹,一时不敢再问,她原本就知道,事情不可能像穆风说得那样简单,但看目前情态,只怕是比自己猜想得还要艰难百倍,如今除了解毒,或许还有别的危险正潜伏在四周。
徐凝见她跟在人群后面,知她担心,可现在并不是询问的好时候,便劝她回房休息,只说“有问题明天再问”。沐雪见此处确实慌乱,自己并不适合留下,便也没有添乱,压着心事回房去了。
等张大夫安顿好伤者,其中伤较轻的才安下心来,听穆林嘱咐留下照顾。
将张大夫让至外间,徐凝扶丈夫在一旁椅子上坐下,没等他说明情况就招呼张大夫过去探查。她刚刚简单查看了下他的情况,然而医术实在有限,只能看出皮肉上的伤,而内里的伤才是最致命的,她心急得一刻也等不了,见张大夫此时终于得了空,赶紧招呼他过去。
好在张大夫查看后并未发现什么严重内伤,只针对外伤开了些金疮药,又提出了内伤自我调节的方案,嘱咐休息事项,便也回去休息了。
等回房,徐凝小心替丈夫宽衣,解开他上身中衣系带,看见他肩背处那道呈淤青色的细长鞭痕时,心疼得不敢再动,那鞭痕颜色已转为深紫,肿过的皮肤虽已平复下去,但仍能从狰狞的伤痕看出当时的凶险。
她虽做过心理建设,但此时一看,那从肩胛骨斜穿至腰部的痕迹如此触目惊心,她一时惊住,毕竟这个世上,能将穆林伤到的人并不多,且他身边都有隐卫护卫,如今身边人和他竟都受了伤,那隐在暗处的敌人究竟有多少呢?
强行收敛心神,徐凝忍住急切询问的冲动,仔细帮他上好药,扶他靠坐在床后才开口问:“夫君,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听风儿说,你去西南找墨神医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墨神医呢?”
“我们没来得及赶过去,在半路遇到几伙杀手,为了让墨神医尽快赶到云梦泽,我们便将人一路往回引,今天白天遇到了规模最大的一场截杀,隐卫因此折了两个,剩下两个被我带了回来。”
“那你这伤是什么回事?看颜色应该是之前的,谁能拿鞭子这样伤你?”
“……心绝。”
“她?你碰上她了?”
“嗯,她是京城里找来的杀手之一,只是不知道是京城哪一位。”
“左右逃不过那几家,只是,心绝一贯独行,从不愿为谁卖命,这次竟甘愿任人驱策,对象还是你……”
穆林听到最后一句,便知妻子心里起了些别的变化,对于那段过去很久的老黄历,他虽并未参与,但到底是导火索,甚至引发了他们夫妻二人之间最长的一次冷战,结果就是,好容易一个月的探亲假,浪费半个月,等临行前晚,她才又难过又舍不得的在自己怀里哭了半夜,也是从那以后,二人约定,再不为旁事置气费时。
徐凝见丈夫半天没回话,归置好医药箱后抬头,见他神情,便知两人想到一处了,脸还没来得红,又见他略微促狭的眼神,一时不甘心落在下风,细一想,理亏的又不是自己,便回视道:“怎么?我又没说错,当年她可是为了你向我发过战书的。”
穆林许久没见过她这样可爱的反应,一时没忍住,嘴角的弧度不免扬高了些,眼见着她要羞愤离座,赶紧拉住她一只手,转回正题:“京城里那几家,我着实是了解不多,从小跟着父亲黄沙战场、荒原戈壁闯过来,仔细算来,我在京城待的时间远不足军营,少年时喜欢外面,长大了不习惯官场,若不是家里有母亲和你,还有风儿这些懂事的小辈,我大抵是愿意一辈子和战马营角打交道的。每每想起京城里的明枪暗箭,大家族里的勾心斗角,我便实在是心疼你。”
“怎么忽然说起这些,你想转移话题也不用这般骗我的眼泪啊!”
“没有,就是想到我还能常年在外面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你,远离父母亲人和朋友,为了我来到如此陌生又拘谨的地方,一个人的时候肯定很难过。阿凝,我实在不是一个好丈夫!”
徐凝意识到话题歪得有些异常,见他一脸回忆深沉,不想在此晨光昏昧前路不明之际伤感,故意说:“嗯,你确实不是。好丈夫至少不会随便救个小姑娘带回家。”
“还记着呢!”穆林没想到自己故意转换的话题竟又被她转了回来,笑着捏了捏她的拇指,哄道:“我这次已经替你应了当年的战书,她不会再来了。”
徐凝很容易就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疑惑道:“她不是领了别人的差事?只怕不会这么容易结束吧?”
“这其中的渊源我也不清楚,但年前逸舟上山,确有跟我提过京城请动她的消息,只是我们来时一路并未遇到太强的杀手,还以为他消息有误。此番前往西南,我几乎一路受阻,想来风儿的毒发早在他们意料之中,幸而墨神医及时得到消息出发,又有自己的路线,我在途中接到他的消息,说是已经在云梦泽着紧制药了,只不知哪种更有效,便多练了几种。我这才放下心来,专心对付黑影,为了给墨神医清回路,便将人往回引。心绝原本一直在暗处,见我走的方向异常,最后迫不得已才出面和我交手,我虽受了她几鞭子,但她也信守承诺离开了南郡。”
“信守承诺?当年的承诺?”
“嗯。”
“也难为你,向来不喜携恩要诺,此番……不过如此最好,只不知墨神医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到?这几天可把雪儿急坏了。”
“算日程,最迟不出三天。”
“那就好,那就好!我听张大夫说这毒发猛烈,若不是靠针药压着,怕是熬不到二月,这下雪儿可以放心了!”徐凝说着便起身往外走:“我要赶紧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让她睡个好觉。”
穆林完全没来得及拉住她,提醒她不好深夜去打扰,转瞬又想,得不到消息,雪儿只怕才真会睡不着,也就笑笑作罢。
待到妻子回房,灯熄帐暖,穆林闭目躺着,心里已经转过许多回:他从前实在无意钻研为官之道,反倒是在穆府落难之际,一次性将官场人心看了个透彻。当今圣上新登,心性不稳,且手上政权不牢,朝堂上何人居于高位,何人便能左右天子的想法。而穆府,顶着开国功臣的荣誉走过了二十三个春秋,从父亲一步一个脚印打下来的军功到自己被封为最年轻的大将军,加上大哥官至三品,穆府文武官途惹红了多少人的眼睛,一朝跌落,又会有多少人顺势踩上来?
明明他们在周围安排了护卫,穆风眼睛也已经好转,他向来又是个心思缜密的孩子,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下毒绝非易事,且还是“云螺月梦”,种种迹象表明,京中那位是下了决心要他们死了!既如此,走了一个心绝,危机仍会接踵而来。
穆林虽没有将这些担忧说明,但徐凝和沐雪早在心里有了自己的判断。
沐雪当然清楚目前的局势,不论从哪方面来说,穆风都是他们首要针对的目标,她们不论如何小心,敌人的暗箭还是无孔不入,这多少让她因为墨神医稍稍松快一些的心情又紧绷起来。
等到二叔说的“最迟三天”到来,沐雪心里紧绷的那根弦彻底拉直!
然而墨神医没有到,连书信也没有。
时间丝毫不顾及守候的人,残忍摧毁了她一点点重塑起来的希望。她看着沉睡的穆风,开始动摇自己对命运的认知,一种从前被她天真驳斥过荒谬的理论开始占据大脑,夜深人静时告诉她:你看,这就是你的命运!你谨小慎微想要守护的人和物,都在一点点脱离你的生命,爹爹是,娘亲是,如今,穆风也是!你曾经害怕的一切都发生了,而你什么也做不了……穆风现在就躺在你面前,你只能看着毒药一点点吞噬他的生命,手足无措地等待命运的宣判。你孤寡的命理,在这一刻,都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