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南方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旧历新朝有记载以来,从没有在南郡见过如此大的雪。吃过午饭就感觉空气干冷加剧,不见半点蓝天,抬头全是白茫茫一片,不辨远空与近穹,不多时,院中就飘起了柳絮般的花绒雪,很快树梢就被穿上一层银装。
在二婶的记忆里,南郡的雪落地就化,下得最大的那次,她还是个小姑娘,拖着哥哥们满草场地踏雪玩,但那雪也没能撑过第二天。所以一开始发现下雪时,她并没有太大感触,以为不消半个时辰就会停,等到天黑,雪花转为雪球,鹅毛般成片铺上青翠的山林,裸露石阶的山路也完全看不出原貌时,才有了后知后觉的欢喜。
这场大雪点燃了新年的第二场狂欢,睡觉前,穆风和二叔在书房聊天,沐雪被穆芷和顾帆拉进二婶房间,四人合计着明早起床,要将院子里厚积的雪堆出能想象到的任何样子,畅想谈笑许久后才回房休息,尤感意犹未尽。
在新年彻夜明烛的最后一个整晚,暖黄烛火被窗外透亮的雪白喧宾夺主,仍坚持站好烛生最后一班岗。等半寸长的灯芯没入烛台窝底的泪油中,火苗“噼啪”一声挣扎着彻底熄灭时,床上传来翻身的动静。如果不知情的枕边人突然醒过来,会发现这种动静是有意识的,那人一连串动作,似乎都在尽力将压力面积转换可能引发的床板摩擦声响控制在不致吵醒人的限度内。
不一会儿,从东西厢房分别溜出一个身影,即使佝着腰也难掩其身材和气质。地上的雪已有三寸厚,是要停的征兆,月光照于其上,将这一方面天地全点亮了,四周一片茫茫清白天地,同样照出廊下男人的面容——正是二叔和穆风。先前谁都看出她们跃跃欲试的小心思,二人在书房便是合计这事——要给她们一个惊喜,睡前更是故意占据床榻外侧,方便半夜溜出去。
两人在院子里忙活了小一个时辰,雪又大了起来,好在很快收尾,各自沿原路溜回房间,只是谁也没有直接冲进温暖被窝,都是在屋子里搓手缓和了好一会才上床。
沐雪感觉到了动静,从里侧转过身来,迷迷糊糊睁开条眼缝,嘟囔问道:“天亮了?”
“还没有,你再睡会。”
“嗯……”话音一般隐在唇齿间,身体倒是习惯了穆风的拥抱,顺着他手臂的力度靠过去。
第二天一早,沐雪醒来发现窗外光线很亮,但腰间有只手臂箍着,只好继续躺着,过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动动身子,以为身后人会像往常一样醒来,只没想到他睡得比往日沉很多,就连最后她直接拿开他的手臂下床都没醒。
她准备先去厨房烧热水,推开厅门,猛地就被眼前景象惊住!只见廊下木质地板外沿已被大雪连坐,较院中雪地平面还要高出一些,院中正并排摆着四个小雪人,因后半夜下的雪太大,雪人和地面留下的痕迹被遮住不少,即使被模糊面容,她还是很快就找到了自己——那是个经过精雕细琢后的小人儿、身材比例几乎是经过计算的,在压实的雪上用剑锋刻出身形,仔细描摹五官和发饰,五官虽已看不清,但发髻上插着的那根翡翠玉簪莹玉生光,不容忽视。
这枚玉簪是大年初一那天早上,穆风陪她梳妆时趁机插上去的,这几日晚上睡觉前,她都会特意在床头柜上垫上细软,将玉簪在上面妥帖放好。看到雪人第一眼,她还猜想是穆芷她们早起堆的,看见簪子时就明了一切了。她脚步轻快地烧水煮饭,等弄好后再出来,发现外面又开始飘起雪,二叔二婶也已经起床洗漱完,两个小孩子还窝在暖和的被窝里,见雪愈下愈大,她打消了叫人起床的念头,只趁没人注意跑出去将簪子拿了回来,转回卧室,见穆风还睡着,便去床边试探着唤了几声,只得到一句鼻音浓重的呢喃。
她听这鼻音不对劲,吓得赶紧凑过额头抵上他的,好在并没有感到明显的热度,只还不放心,轻摇了他几下,见他睁开眼后才稍放下心:“夫君,你不舒服吗?”
“嗯……”他揉了揉眼睛,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笑道:“怎么这么凉?出去玩雪了?”
“没有,外面又开始下起来了。”说完,似乎想说什么私密的闺房话,将手交叠横放在床沿上,下巴靠上去,和他的眼睛处在同一水平线,笑弯了双眼轻声问:“外面的雪人是你昨晚堆的?”
“嗯,我和二叔一起堆的。”
“二叔?他竟也陪你一起?”
“正是他提议的,二婶想玩,他早看出来了,才怂恿我一起。”
“哦,那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发烧伤寒?昨晚的雪那么大。”
“很大吗?昨晚我们堆的时候恰好停了一阵,后来又下起来,睡前我还担心早上会被重新盖住。现在还能分得清楚吗?”
“都看不清了,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啊……那你看到……”穆风说到一半停住,他已经注意到面前人藏着笑意的眼睛,猜出她是故意骗自己,手便在她脸上不轻不重捏了一下。
沐雪没有继续逗他,将藏在袖中的玉簪拿出来,用一旁的细软仔细擦干,在他的注视下簪入发中,凑近问:“夫君可是想问这个?”
“不是,我是想问你今日早饭准备了什么?”
沐雪恍然想起自己的目的:“啊呀!你看我都忘了,我就是来叫你起床吃饭的。”说着站起身,转身去拿一旁衣架上的衣裳。
穆风撑着身子起床,感觉脑袋有点晕,估摸着昨晚确实着凉了,又不想让她担心,趁着她返身赶紧稳住身形,稳稳当当站在床边,等她给自己套上厚装、系好腰带后,俩人才牵手往外走。
整个白天雪一直没停,这中间穆芷和顾帆没忍住出去小玩闹了一会,沐雪也被拉入阵营,穆风见她舍不得向两个小孩扔雪球,只有被追赶着跑的份,便自发出场护卫她,两大两小满院子跑,总是大的吃亏,等跑的全身发热,雪也变得更大了。
二叔一直陪二婶在廊下看着,担心她身子扛不住,愣是没让她出去一起闹。
白天玩得欢畅不觉得,到了晚上,外面温度明显比屋子里低许多,沐雪担心气温随大雪骤降,穆风身体受不了,睡前试了几次他的温度。
穆风最后被惹得不行,直接将人一把锢在怀中,见她还就势伸手试探自己心跳,一个没忍住、也不需要忍,直接翻身,将被子拉过两人头顶……
吃饱餍足后,沐雪早没了力气,软软窝在他怀中,呼吸暖暖扫在他肩窝,他收起旖旎心思,安静看怀中人的睡颜,某一刹竟也生出余生足矣的感慨,果然天寒地冻好良宵,良宵好化男儿志,他摇头轻笑了自己一声,没想到曾与白二说过的话如今尽数落在自己身上,这种感觉,凭良心说,也不算糟糕。
屋里动静歇了,窗外的雪却没有停,一朵雪花赛一朵雪花的快而急,竟一直下到正月初七才转小渐停。幸亏一家人年货准备得充足,足够他们在这山间小屋生活半个月。
雪停后最冷的日子才来。
初八这天一早,二叔忙完后院忙前院,将平日里常走的路从雪被中清出丈余来,沐雪沿着通往后院水井的小径走过去,准备打今日需要的水,眼睛忽然被不远处雪地上的一抹亮色吸引。等走过去细看,才发现是年前刚见过的那只通体翠绿的鸟,只不过那时它还是鲜活的,通点人性,如今却躺在这里,全身僵硬,若不是一半翅膀支棱出来,就会彻底被这场迟来的冬雪掩埋了。
就在她准备捧起鸟的尸身时,转角处突然传来穆风的声音:“沐雪?你在哪儿?”
她忙起身往回走几步应道:“我在后院呢!”没过一会儿果然见穆风的身影往这边走来。沐雪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感觉他最近有些粘人,一会儿不见自己就会到处找。此时见他过来也不着急,就站在原处等他走近,然后拉着他凑近翠鸟正躺着的那处:“夫君你看,这还是咱们前几天逗弄过的那只鸟呢!唉……这几天天气太冷,都把它冻死了!”说着便要弯腰捧起它。
穆风初见这鸟一阵愣神,又见她准备伸手直接接触,及时出声制止。他原本心里想的是,自己竟然将除夕那晚说的“鸟语惊喜”给忘了,可仔细打量,立即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冻死的鸟儿为什么会张开翅膀呢?他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猜测,但整个人都表现得不动声色,只提醒沐雪将帕子递给自己,将这不详之物小心裹好送至竹林处掩埋。
等忙完这一切,他随沐雪回到井边,打了温热的水冲手。一起返回前院后,他没有同往常一样和她进厨房,一头钻进了书房。
沐雪在厨房准备午饭时,隐约听见后院竹林传来“簌簌”声响,像是有什么穿过竹叶带动的,探头往外看了眼,什么也没有看见,也就没有在意。
而这边,穆风将刚刚偷偷藏好的手帕拿出来,仔细裹好塞进小竹筒中,将手仔细擦了擦,不放心索性隔着两层干净布料,将附上的一张简短字条塞入另一只竹筒,然后唤来一直替他和沈逸舟传信的白鸽,将竹筒系上去,神色凝重地看它飞远了。
或许是终于察觉到某种可怕的可能性,从这天起,穆风感觉自己头晕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对身体一些平时不太注意的方面有了更敏感的感知。他开始刻意和沐雪保持安全距离,并时刻关注她的情况,好在观察几天下来,除了他,其他人都没什么异常变化。
转眼就到了元宵节,地面的雪也已经融化得差不多。前几天山路被寺中僧人清理出来后,上下山的香客猛增,后来他们才知道,春节这场大雪,引发了新夏朝建朝以来南方最大的雪灾。灾情南至普陀,北至徽宁,西起川南,东达青州,受灾百姓多达数十万,上山香客十有八九都是为在雪灾中受困的亲友祈福而来!
就在他们为外面这些受灾民众忧心祈福之际,元宵节那天傍晚,山上来了位分离不久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