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6691500000007

第7章 陆澄[1]录

【1】陆澄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注释】

[1]陆澄,字原静,又字清伯,浙江吴兴(今湖州市)人,官至刑部主事,王阳明的学生。

【译文】

我问:“主一的工夫,如果读书就专心在读书上,接待客人就专心在接待客人上,这样可以看做是主一吗?”先生说:“好色就专心在好色上,喜好财货就专心在喜好财货上,这样可以看做是主一吗?这是所谓追逐外物,不是主一。主一是专心于天理。”

【2】问立志。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1],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

【注释】

[1]美大圣神:语出《孟子·尽心下》:“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意为那些好处充满他本身叫做“美”,充实并且光闪耀人地呈现称之为“大”,既能够光闪耀人地呈现,又能够融会贯通,便叫做“圣”,圣德扩充却不能测度的境界便叫做“神”。

【译文】

请问立志方面的问题。先生说:“只要一心想着存天理,就是立志。能够不忘记存养天理,时间长了自然心中凝聚,就像道家所讲的心中形成了圣胎。时常保存着天理的想法,逐渐达到孟子所说的‘美大圣神’,也就是从这一想法去涵养扩充。”

【3】日间工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

【译文】

平常日里工夫,感觉纷扰烦乱就去静坐,感觉懒得看书,就专门去看看书,这就是对症下药。

【4】处朋友,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

【译文】

朋友之间相处,务必要互相谦让,才能受益,互相争上,就会带来损害。

【5】孟源[1]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工夫,请正。源从傍曰:“此方是寻着源旧时家当。”先生曰:“尔病又发。”源色变,议拟欲有所辨。先生曰:“尔病又发。”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傍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

【注释】

[1]孟源,字伯生,滁州(今安徽滁县)人,王阳明的学生。

【译文】

孟源有自以为是且喜好名声的缺点,先生常常责备他。一天,刚刚警告他不久,一个朋友陈述自己近日来的工夫,请先生指正。孟源从旁边插话说:“这正是找到了我以前的病根。”先生说:“你的病又犯了。”孟源听后脸色立变,想要进一步辩解。先生说:“你病又犯了。”并跟他讲:“这是你一生的最大病根。比如方丈土地内,种一棵大树,雨露的滋养,土壤的肥沃,却只养好了一个大根。四周即便要种一些五谷,但上面被树叶遮盖,下面又被这个树根缠绕住,怎么能长得好呢?必须要砍掉这棵树,一点根须都不要留下,才能种好五谷。不然的话,任凭你耕种培育,也只是把这个根养好了而已。”

【6】问:“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先生曰:“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摹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远矣。”

【译文】

问:“后世著述很多,恐怕会扰乱正统学问?”先生说:“人心与天理本来是浑然一体,圣贤的著述,就像描写肖像表达人的神情相貌,不过把一个大概的形状展示给后人看,使别人凭借着画像去寻求真人面貌。而真人的精神气质,谈笑举止,本来就不可能完全通过肖像画来传达。后世著述,则是把圣人所画的东西,模仿誊写,然后随意地加以分析,添枝加叶,以表现自己的技能,因而也就越来越失真。”

【7】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曰:“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1]者,其言何如?”曰:“是说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注释】

[1]语出朱熹、吕大临合编的《近思录·道体》,意为宇宙混沌虚寂无形,没有任何踪迹可循,而万事万物已经兴盛繁茂地生长起来。

【译文】

问:“圣人对于各种问题都能应变不穷,是不是预先都做过一番探究呢?”先生说:“怎么能探究那么多?圣人的心就像一块明镜,就是完全的明澈,随所感知到的事物而应对,一切事物都在它的普照之下;不存在照过的事物之形态还在镜子中,而没有照过的事物之形态预先出现于镜子中的情形。而后世学者们所讲的,恰好是这样,这就与圣人之学相违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此化成天下,都是圣人所能做到的,尧舜为什么不做完这些事,而要等到周公呢?孔子删订《六经》以教导后人,这也是圣人所能做到的,周公为什么不先做完这个事,而要等到孔子去做?由此可知,圣人处在那样的时代,才有那样的事业。只怕镜子不明澈,不怕事物来了照不到。探究事物变化,也是属于照镜子时的事情。然而学者必须先有一个追求心灵明澈的工夫。学者只要担心内心不澄明,不必担心事物的变化不能穷尽。”问:“那么所谓的‘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先生说:“这种说法本来不错,但是如果不正确理解,也就有问题。”

【8】“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他日又曰:“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1]’?”

【注释】

[1]语出《孟子·离娄下》:“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意为周文王看待百姓好像他们受了伤害一样,追求大道却又似乎未曾看见。

【译文】

“义理没有限定在某一处,也没有穷尽。我跟你谈论,不能因为略有所得,便认为义理只有所讲的这些。再探讨,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不能穷尽。”改天,先生又说:“像尧、舜这样的圣人,然而尧、舜以上,善没有尽头;像桀、纣这样的恶人,但桀、纣以下,恶也没有尽头。假使桀、纣没有死,难道恶就到此为止了吗?假使善有尽头,文王为什么会发出‘望道而未之见’的感叹?”

【9】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1]。”

【注释】

[1]语出程颢《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见《河南程氏文集》卷二:“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意为所谓本性的安定,是指遇事行动时能定得住,安静时也能定得住,没有送往迎来,没有内外之分。

【译文】

问:“静下心来时,觉得自己的想法挺好,可是一遇到事情就不同了,怎么办?”先生说:“你这是仅仅知道静中涵养,而没有用克己的工夫。如果这样,遇到事情就会把持不住。人必须在事情上磨炼自己,才能站得稳,才能做到‘静亦定,动亦定’。”

【10】问上达[1]工夫。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工夫。”

【注释】

[1]语出《论语·宪问》:“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意为孔子说:“不怨恨天,不责备人,学习人事活动中的各种知识,以求向上通达天命。知道我的,只有上天罢!”

【译文】

有人问上达工夫。先生说:“后世儒者教人,刚刚涉及精微之处,就说上达不能学,还是说下学。这是把上达和下学分为两截了。眼睛可以看得到,耳朵可以听得到,口可以说话,心可以思考,这些都是下学。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口也说不出,心也不能思考到,这就是上达。就像对树木进行栽培灌溉,这是下学,至于日夜生息,枝叶畅达茂密,这是上达。人怎么能参与到树木的生长力之中?所以凡是可以用功、可以说出来告诫别人的,都是下学,上达只是在下学工夫中。凡是圣人所说的,虽然很精微,都是下学工夫。学者只要在下学里用功,自然就能上达,不必另外去探寻一个上达的工夫。”

【11】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工,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诚身[1]之功:无二说也。”

【注释】

[1]明善即诚身:语本《中庸》第二十章:“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意为使自己真诚是有方法的,不明白善,就不能使自身真诚。

【译文】

问:“‘惟精惟一’,是怎么用功的?”先生说:“‘惟一’是‘惟精’的主导,‘惟精’是‘惟一’的工夫,不是说在‘惟精’之外还有一个‘惟一’。‘精’字是‘米’字旁,姑且以米来打个比方:要使米干净洁白,这是‘惟一’的意思,然而不通过舂米、簸撒、筛米、挑拣这些‘惟精’的工夫,就不能实现米的干净洁白。舂米、簸撒、筛米、挑拣是‘惟精’的工夫,然而也只是要实现米的干净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都是惟精的工夫,而目的在于追求惟一。其他的,如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都是这个道理。”

【12】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译文】

良知是行动的开始,行动是良知的完成。圣人之学只有一个工夫,知行不能分为两截。

【13】漆雕开[1]曰:“吾斯之未能信。”[2]夫子说之。子路使子羔[3]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4]。”曾点[5]言志,夫子许之,圣人之意可见矣。

【注释】

[1]漆雕开,名开,字子开,孔子的学生。

[2]语出《论语·公冶长》:“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3]子路,即仲由,字季路,孔子的学生。子羔,即高柴,孔子的学生。

[4]语出《论语·先进》。

[5]曾点:曾晳,曾参之父,孔子的学生。曾点言志,见《论语·先进》。

【译文】

漆雕开说:“我对这个还没有信心。”孔子很高兴。子路派子羔去当费邑的长官,孔子说:“这是害别人家的孩子!”曾点谈论自己的志向,孔子赞许他,圣人的志向由此可见。

【14】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1]否?”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注释】

[1]语出《中庸》首章:“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下文的“已发”、“未发”、“中”、“和”均源于此。意为喜怒哀乐的情感没有发动的时候,内心平静,没有偏倚,这种状态就叫做“中”,喜怒哀乐的情感发出来都符合礼仪规范,没有过头和不及,这种状态就叫做“和”。

【译文】

问:“宁静存心时,可以认为是‘未发之中’吗?”先生说:“现在人们讲存心,只是定住气。当他们处在宁静时,也只是气息宁静,不能认为是‘未发之中’。”问:“情感没有发出来就是中的状态,莫非是求中的功夫?”先生说:“只要去除人欲,存养天理,就是功夫。宁静时一心念着去人欲,存天理,行动时也一心念着去除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如果一味追求宁静,就不仅会逐渐养成喜欢宁静、厌恶行动的弊病,中间还有很多病痛潜伏着,始终不能彻底摒除,一旦碰到事情就依旧滋生。以遵循天理为主导,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导,则未必能够遵循天理。”

【15】问:“孔门言志:由、求[1]任政事,公西赤[2]任礼乐,多少实用。及曾皙说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他,是意何如?”曰:“三子是有意必[3],有意必便偏着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谓‘汝器也’[4],曾点便有不器[5]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

【注释】

[1]冉求,字子有,孔子的学生。

[2]公西赤,字子华,孔子的学生。

[3]意必:语出《论语·子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意为孔子没有四种毛病:不悬空揣测,不绝对肯定,不拘泥固执,不唯我独是。

[4]语出《论语·公冶长》:“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汝器也。’曰:‘何器也?’曰:‘琏瑚也。’”

[5]语出《论语·为政》:“君子不器。”意为君子不像器皿一样,只有特定的用途。

【译文】

问:“孔子门人谈论志向,子路、冉求任政事,公西赤任职礼乐,这些工作或多或少还实用。等到曾晳说他的志向,却好像是游玩一类的事,圣人却赞许他,这是什么意思呢?”先生曰:“子路等三个学生是有意向和执着,有执着就会偏向一边,能够做这个事未必能做那个事;曾点的言谈则没有执着,因而可以‘在自己所处的地位,去做应当做的事情,不希望做本分之外的事情’、‘处在未开化的夷蛮之地,就做处在未开化的夷蛮之地应当做的事情,处在患难的地位,就做患难的地位应当做的事情。君子守道而行,无论处在什么位置都能自得’。子路等三人所谈的都是孔子所说的‘你好比是一个器皿’。曾点则有不愿意像器皿一样的想法。然而三个学生的才能,各自富有文采,不像世上那些浮夸不着实地的人,所以孔子也赞许他们。”

【16】问:“知识不长进如何?”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1]。仙家说婴儿[2],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3],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注释】

[1]语出《孟子·离娄下》:“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意为有本源的泉水滚滚地往下流,昼夜不息,把低洼之处注满后再往前奔腾,一直流入大海。

[2]婴儿:语出《老子·第十章》:“专气致柔,能婴儿乎?”

[3]语出《中庸》第一章:“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译文】

问:“知识没有长进怎么办?”先生说:“求学必须有一个本原,必须从本原上努力,然后才能逐渐前进。仙家使用的婴儿比喻很好。比如婴儿在母亲肚中时,只是纯精气,哪有什么知识?等到从母体出生后,才能啼哭,继而能够笑,然后能够认识自己的父母兄弟,再接着能够站立行走、持拿背负物品,最终天下之事无所不能。这都是因为他的精气日益充足,筋骨日益强壮,智力日益开启,不是从母体出来那一天起便能探求推寻得到的,必须有一个本原。圣人达到天地各安其所、万物各遂其性的境界,也就是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逐渐培育而来。后世儒者不明白格物的学说,看见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便希望在刚一下手时探究透彻,哪有这种道理?”又说:“立志用功,就好比种树。当它是树芽的时候,还没有树干,等到有树干时,还没有枝条,有枝条然后才有叶子,有叶子才有花和果实。刚开始种树根时,只管去栽培灌溉,不要想着枝条、树叶,也不要想着花和果实。空想有什么用?只要不忘记栽培的工夫,还怕没有枝条树叶、鲜花果实?”

【17】问:“看书不能明如何?”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

【译文】

问:“看书看不明白怎么办?”先生说:“这是因为只在文辞句意上穿凿探求,所以有不明白之处。这样的话,还不如先前的那些学问家,他们倒还读得多,理解得清楚。只是他们在学问上虽然理解得极为透彻明白,但终身没有真正的心得体会。必须在心体上用功,凡是理解不清楚,实行不顺畅的,必须返回到自己内心上体会,然后才可以通达。《四书》、《五经》,也不过是探讨这个心体,这个心体就是‘道’,心体澄明了,也就明白了‘道’,再没有其他的解释。这才是做学问的关键。”

【18】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1]。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注释】

[1]语本朱熹《大学章句》注:“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王阳明借用朱熹的注,进行了改造。

【译文】

心灵明亮澄澈,万物之理包含在其中,万事由心主导而施行。心外不存在天理,心外没有事物。

【19】或问:“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1]此语如何?”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

【注释】

[1]语出朱熹《大学或问》。

【译文】

有人问:“晦庵先生说:‘人之所以做学问,是因为有心与天理。’这句话怎么样?”先生说:“心就是性,性就是天理。说一个‘与’字,恐怕难免把心与理看做两个事物。这就要求学者正确地去理解。”

【20】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译文】

有人问:“人人都有这个心,心就是天理,为什么有人为善,有人为恶呢?”先生说:“恶人的心,丧失了其本体。”

【21】问:“‘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1],此言如何?”先生曰:“恐亦未尽。此理岂容分析?又何须凑合得?圣人说精一,自是尽。”

【注释】

[1]语出朱熹《大学或问》:“析之极精不乱,说条目功夫;然后合之尽大无余,说明明德于天下。”

【译文】

问:“‘天理可以通过分析达到极其精微而不混乱的程度,然后综合起来可以统括天下事物而没有遗漏’,这句话怎么样?”先生说:“恐怕还没有完全说清楚。这个天理怎么能分析开呢?又何必要凑合起来呢?圣人说精一,就已经讲得很完备了。”

【22】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译文】

省察是有事的时候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23】澄尝问象山[1]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2]。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谨独’。”

【注释】

[1]陆九渊(1139—1193),字子静,自号存斋,江西抚州人,曾讲学于象山,学者称象山先生。南宋著名的理学家,倡导心学,与当时著名理学家朱熹齐名,史有“朱陆之辩”。

[2]语本《象山全集》:“复斋家兄一日见问云:‘吾弟今在何处做工夫?’某答云:‘在人情、事势、物理上做些工夫。’”

【译文】

我曾经就陆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的主张请教先生。先生说:“除了人情事物,就没有任何事情了。喜怒哀乐难道不是人情吗?从视听言动到富贵贫贱、患难死生,都是事物变化。所有事情变化也都体现在人情中。关键在于达到中和的状态,而达到中和状态就在于‘慎独’。”

【24】澄问:“仁、义、礼、智之名,因已发而有?”曰:“然。”他日,澄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1],是性之表德邪?”曰:“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父便谓之孝,遇君便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犹人一而已:对父谓之子,对子谓之父,自此以往,至于无穷,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

【注释】

[1]语本《孟子·公孙丑上》:“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译文】

我问:“仁义礼智这几个名称,是因为本性呈现出来之后才具有的吗?”先生说:“是的。”另外一天,我问:“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人性所体现出来的品德吗?”先生说:“仁义礼智也是人的本性所呈现出来的品德。本性只有一个,从它的形体而言称之为天,从主宰人的行为而言称之为帝,从它流行扩散而言称之为命,从赋予到人之中而言称之为性,从主导人身而言称之为心。人心发动,奉养父亲就称之为孝,侍奉君主就称之为忠,以此推导,名称没有穷尽,但只是一个人性而已。就好像一个人,对父亲而言称之为子,对子女而言称之为父亲,以此推导,名称没有穷尽,但还是那一个人。人只要在本性上用功,把性字看清楚,那么一切道理都豁然开朗。”

【25】一日,论为学工夫。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1],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2]时在。虽曰‘何思何虑’[3],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

【注释】

[1]槁木死灰:语出《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2]端拱:端坐拱手。

[3]语出《周易·系辞下》:“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意为天下有什么需要去思考的呢?天下殊途同归,思虑万千却终归于一致。天下有什么需要去思考的呢?

【译文】

一天,讨论为学工夫。先生说:“教人做学问,不能偏执。开始学习的时候,心猿意马,思虑不定,所想的大多是人欲方面的,所以应该教他静坐,平息思虑。时间长了,等他的心思稍微安定。但一味静守,就好像槁木死灰一样,也没有用。还得教他反省自身,克制私欲。这种反省克己的工夫,片刻不能间断。就好比清除盗贼,必须有彻底清除的决心。没有事情的时候,将贪慕美色、财货、名声等各种私欲,逐一追究搜刮出来,一定要彻底清除这个病根,使它永不再萌芽,才是要紧的事。就如猫抓老鼠,一眼看见了,一边耳朵听着,才有一丝欲念萌发,就立刻除去,斩钉截铁,绝不让它存留片刻,不能藏匿,也不能放它出去,这才是真正用功,才能彻底扫除干净。到了没有私欲可以清除的时候,自然有端坐拱手的那种状态。虽然有‘何思何虑’之说,但这不是初学者的境界。初学者必须思考反省克己,也就是思考至诚,只思考一个天理。等到了纯粹天理的状态,就是‘何思何虑’了。”

【26】澄问:“有人夜怕鬼者,奈何?”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义’[1],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于神明,何怕之有?”子莘[2]曰:“正直之鬼不须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恶,故未免怕。”先生曰:“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货,即是货鬼迷;怒所不当怒,是怒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也。”

【注释】

[1]语出《孟子·公孙丑上》:“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意为浩然正气是通过长期积聚正义感而形成的,不是行为偶尔符合正义便可获取。

[2]马明衡,字子莘,福建莆田人,官至御史,王阳明的学生。

【译文】

我问:“有人晚上怕鬼,怎么办?”先生说:“这是因为平常不能集义,内心有愧疚,所以害怕。如果平日行为合于神明,有什么害怕的呢?”马明衡说:“正直的鬼不必怕,就是担心邪恶的鬼,不管人是善是恶都来侵害人,所以难免害怕。”先生说:“哪有邪恶的鬼能够侵害正直人的呢?就是这种害怕,表明心有邪念。所以那些迷误的人,不是鬼侵迷了他,而是内心迷蔽了自己。如人喜好美色,就是被色鬼迷上了;贪好财货,就是被财货鬼迷上了。在不当发怒的时候发怒,就是被怒鬼迷上了;害怕不当害怕的东西,就是被惧鬼迷上了。”

【27】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译文】

心之本体恒定不移,这就是天理,动静只是就心所遭遇事情的时机而言。

【28】澄问《学》、《庸》同异。先生曰:“子思[1]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

【注释】

[1]孔伋:字子思,孔子的嫡孙,相传为《中庸》的作者。

【译文】

我问《大学》、《中庸》的异同。先生说:“子思把《大学》一书的主要含义概括为《中庸》的首章。”

【29】问:“孔子正名[1],先儒说‘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辄立郢’[2]。此意如何?”先生曰:“恐难如此。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而为政,我就先去废他,岂人情天理?孔子既肯与辄为政,必已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圣人盛德至诚,必已感化卫辄,使知无父之不可以为人,必将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爱,本于天性,辄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聩岂不感动底豫?蒯聩既还,辄乃致国请戮。聩已见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诚调和其间,当亦决不肯受,仍以命辄。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辄为君,辄乃自暴其罪恶,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而必欲致国于父。聩与群臣百姓,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美,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必欲得辄而为之君。于是集命于辄,使之复君卫国。辄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聩为太公,备物致养,而始退复其位焉。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3],名正言顺,一举而可为政于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注释】

[1]孔子正名:语出《论语·子路》:“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

[2]此春秋时事,《左传》有记载,据朱熹《论语集注》引胡氏云:“卫世子蒯聩,耻其母南子之淫乱,欲杀之不果而出奔。灵公欲立公子郢,郢辞。公卒,夫人立之,又辞。乃立蒯聩之子辄,以拒蒯聩。夫蒯聩欲杀母,得罪于父,而辄据国以拒父,皆无父之人也,其不可有国也明矣。夫子为政,而以正名为先。必将具其事之本末,告诸天王,请于方伯,命公子郢而立之。则人伦正,天理得。名正言顺而事成矣。”

[3]语出《论语·颜渊》:“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译文】

问:“孔子正名的具体主张,先儒说是向上禀告天子,向下告知各诸侯国,废掉辄的国君之位,而重新确立郢为国君,这种说法怎么样?”先生说:“恐怕很难这样去做。哪有别人真心实意地礼待我去帮他治理国家,我就先去废除他的国君之位的做法?这岂是人情天理?孔子既然赞同辄主持国政,必定是他能够尽心治理国家,对于各种意见都能听得进去。圣人德性高尚,以至诚之心,感化卫君辄,使他知道不孝顺父亲的人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辄必将痛哭前往迎接他父亲回来。父子之间的情感,出于天性,辄能够如此真诚地忏悔,蒯聩怎能不感动呢?蒯聩已经回国,于是卫君辄交出国君之位,并请求惩罚。蒯聩已经被儿子的真情所感化,又有孔子的至诚之心在中间调和,绝不肯接受君主之位,仍然命令儿子辄为君主。群臣百姓又必定想要辄继续做他们的国君,卫君辄坦诚自己的过错,请示天子,通告诸侯国,一定要让父亲当国君。蒯聩和群臣百姓都赞美辄的悔悟和仁爱孝顺之情,请示天子,通告诸侯国,一定要让辄继续做他们的国君。于是各方面的要求和任命集中于辄身上,使得辄继续当卫国的君主。辄不得已,按照后世奉养太上皇的做法,率群臣百姓尊崇蒯聩为太公,以丰厚的物品奉养他,然后才告退继续做国君。这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顺,一次性解决,并且可以治理天下了。孔子的正名,或许是这样。”

【30】澄在鸿胪寺仓居,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1]。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2],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注释】

[1]语出《大学》:“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2]语出《礼记·丧服四制》:“三日而食,三月而沐,期而练,毁不灭性,不以死伤生也。”意为父母之丧,三天以后就可以喝粥,三个月后就可以洗头,一年后就可以改戴练冠,这期间虽然身心痛苦,但并不会损害人的身心性命,这体现了不因为死者而伤害生者的道理。

【译文】

我在鸿胪寺居住,忽然接到家书,说自己的儿子病危。我内心十分忧郁,不能忍受。先生说:“这个时候正适合用功。如果这个时候放过,平常空闲时讲学有什么用?人正是要在这个时候来磨炼自己。父亲疼爱儿子,本来是最真切的情感。然而天理也有一个中和的状态,过头了就是自私。人在这种时候常认为天理应当忧虑,于是一直忧愁苦恼,却不知道这已经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了。通常人有所感触而发出七情,多数情况下都过头了,很少有不及的。才过头就已经不是心之本体,必须调整适中才能实现。好比父母的过世,作为子女谁不想哭到死去活来,才能快慰于心?然而《礼记》却说‘毁不灭性’,不是圣人强制要这么做,天理本体原本有一个限度,不能过头。人只要认识了这个心体,自然不能增加或减少分毫。”

【31】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盖“体用一源”[1],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

【注释】

[1]语出程颐《周易程氏传·序》:“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

【译文】

不能说一般人都具备“未发之中”的状态。因为“体用一源”,有这样的体,就有这样的用。有“未发之中”的状态,就有“发而皆中节之和”的状态。现在的人不能达到“发而皆中节之和”的状态,可知他“未发之中”的状态也没有完全实现。

【32】《易》之辞,是“初九,潜龙勿用”六字;《易》之象,是初画;《易》之变,是值其画;《易》之占,是用其辞。

【译文】

《周易》的爻辞,是“初九,潜龙勿用”六个字,《周易》的卦象是初爻的象,《周易》的变化,是围绕象而变化,《周易》的占卜,是运用爻辞。

【33】“夜气”[1]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翕聚发生处。圣人则不消说夜气。

【注释】

[1]夜气:语出《孟子·告子上》:“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

【译文】

孟子的“夜气”说是针对普通人而言。学者如能用功,那么不管白天有事无事,都是这个气汇聚与发散之时,圣人就不必说“夜气”了。

【34】澄问“操存舍亡”章。曰:“‘出入无时,莫知其乡’[1],此虽就常人心说,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则操存功夫,始没病痛。不可便谓‘出’为‘亡’,‘入’为‘存’。若论本体,元是无出无入的。若论出入,则其思虑运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无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谓‘腔子’,亦只是天理而已。虽终日应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谓之放,斯谓之亡。”又曰:“出入亦只是动静,动静无端,岂有乡邪?”

【注释】

[1]语出《孟子·告子上》:“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意为孔子说:“抓住它就存在,放弃它就亡失。出出进进没有一定的时候,也不知道它何去何从。”这是说人心吧?

【译文】

我问孟子“操存舍亡”这一节。先生说:“‘出入无时,莫知其乡’,这虽然是针对普通人而言,但学者也必须认识心的本体原来就是这样,则操持存养的工夫才没有弊病。不能说‘出’就是亡失,‘入’就是存养。如果说本体,原本无所谓‘出’和‘入’。如果说‘出’‘入’,那么思虑运筹的时候是‘出’。然而心这个主宰时常昭然存在,哪有什么‘出’呢?既然没有出,哪有什么入呢?程子所谓的‘腔子’,也就是指天理。虽然整天应酬交际,但都不外乎天理,都是由天理在主导。如果超出了天理,那就称作‘放’,称之为‘亡’。”又说:“出入只是讲动静,动静没有终始,哪有方向呢?”

【35】王嘉秀[1]问:“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仙以长生久视诱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极至,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然非入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贡,有由传奉[2],一般做到大官,毕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极处,与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遗了下一截,终不似圣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诬也。后世儒者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亦卒不免为异端。是四家者,终身劳苦,于身心无分毫益。视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学者不必先排仙、佛,且当笃志为圣人之学。圣人之学明,则仙、佛自泯。不然,则此之所学,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难乎?鄙见如此,先生以为何如?”先生曰:“所论大略亦是。但谓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见偏了如此。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阴一阳之谓道’,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知者见之便谓之知,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3]。仁、知岂可不谓之道?但见得偏了,便有弊病。”

【注释】

[1]王嘉秀,字实夫,王阳明的学生。

[2]科、贡、传奉:分别指古代入官的三种途径,即分科考试被录取入官、乡党推荐入官、内官安排入官。

[3]语出《周易·系辞上》:“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

【译文】

王嘉秀问:“佛教以脱离生死来引诱人们入道,道教以长生久视引诱人们入道,它们的本意也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极致,也是只看到圣人之道的上一截,不是圣人之道的正途。如今进入仕途的方式有分科考试被录取入官,乡党推荐入官,内官安排入官,一样都可以做到大官,但终究不是做官的正路,君子不走这条路。道教、佛教修炼到极处,和儒者略同,只是有了上一截,遗漏了下一截,终究不像圣人之道那么完整。然而他们的上一截是相同的,不可否认。后世儒者往往又只得到了下一截,分开后就失真了,流变为背诵记忆、词章、功利、训诂之学,最终也不免沦为异端。这四门学问,终身劳苦,对于身心却没有丝毫益处。和道教佛教徒的清心寡欲,超然世外,不为俗世所牵累相比,反而有所不及。如今学者不必先去排斥道教佛教,应当确定从事圣人之学的志向。明白了圣人之学,则道教佛教自然泯灭。不然的话,现今所学,恐怕佛道们都会轻视,反而想要他们诚服,不是很难吗?这是我的一点粗浅看法,不知先生认为如何?”先生说:“你所讲的大致不错。但是说上一截、下一截,这是人们观点有偏激才如此划分。如果讨论圣人的中和至正之道,上下彻底贯通,哪有什么上一截、下一截呢?‘一阴与一阳相互作用的规律叫做道’,但是对于这种规律,‘仁者有仁者的看法,智者有智者的看法,而百姓每天都运用着这种规律却毫无知觉,所以真正全面认识这种规律的人很少’。仁和智难道不可以称之为道?但是认知有偏差,也就有弊病。”

【36】蓍[1]固是易,龟亦是易。

【注释】

[1]蓍:古代用以占卜的草。

【译文】

蓍草诚然是周易占卜之法,龟甲也是周易占卜之法。

【37】问:“孔子谓武王未尽善[1],恐亦有不满意。”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曰:“使文王未没,毕竟如何?”曰:“文王在时,天下三分已有其二。若到武王伐商之时,文王若在,或者不致兴兵,必然这一分亦来归了。文王只善处纣,使不得纵恶而已。”

【注释】

[1]语出《论语·八佾》:“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为舜时的乐曲名,《武》为周武王时的乐曲名。孔子评论《韶》说:“美极了,而且好极了。”评论《武》说:“美极了,却还不够好。”

【译文】

问:“孔子认为周武王没有尽善,好像对他有不满的地方?”先生说:“在周武王的时候也只能这样去做。”问:“假使文王没有死去,最终会是怎么样?”先生说:“文王在世的时候,天下已经有了三分之二归附于他。如果到武王讨伐商纣的时候,文王还活着的话,或许不至于兴兵讨伐,必定这剩余的三分之一也来归附了。文王只是善于与纣王相处,使他不能放纵自己的恶行而已。”

【38】问孟子言“执中无权犹执一”[1]。先生曰:“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立定个格式,此正是执一。”

【注释】

[1]语出《孟子·尽心上》:“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意为子莫这个人主张持守中道,持守中道就差不多了。但如果持守中道没有灵活性,就和执着于一点一样。

【译文】

问孟子所说的“执中无权犹执一”。先生说:“中就是天理,就是变易,随时变易,怎么能执着?必须因时制宜,很难预先确定一个规范。像后世的儒者,要将道理逐一说得没有一个漏洞,确定一个格式,这正是执一。”

【39】唐诩[1]问:“立志是常存个善念,要为善去恶否?”曰:“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逾矩’[2],只是志到熟处。”

【注释】

[1]唐诩:江西人,王阳明的学生。

[2]语出《论语·为政》:“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意为七十岁的时候随心所欲而不会逾越规矩。

【译文】

唐诩问:“立志是要时常保存一个善念,要去为善去恶吗?”先生说:“心存善念时就是天理。此刻的念头就是善,哪还有什么其他的善?此刻的念头不是恶,哪还有其他的恶要清除?这一念头就如树木的根芽,立志的人长久保存这个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逾矩’,就是志向成熟的境界。”

【40】精神,道德,言动,大率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译文】

精神,道德,言说行动,大都是以收敛为主,发散开来是不得已。天地万物与人都如此。

【41】问:“文中子是如何人?”先生曰:“文中子庶几‘具体而微’[1],惜其蚤死。”问:“如何却有续经之非?”曰:“续经亦未可尽非。”请问。良久,曰:“更觉良工心独苦[2]。”

【注释】

[1]语出《孟子·公孙丑上》:“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

[2]语出杜甫《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已知仙客意相亲,更觉良工心独苦。”王阳明引此,意为王通续经,颇费心思,自知其苦,难为他人言。

【译文】

问:“文中子是什么样的人?”先生说:“文中子差不多大体接近圣人,只是没有那么博大精微而已,可惜他死得太早。”问:“为什么他会在编撰经书这事情上遭人非议呢?”先生曰:“编撰经书也不能完全否定。”请问原因。过了很久,先生说:“更觉良工心独苦。”

【42】许鲁斋[1]谓儒者以治生为先之说,亦误人。

【注释】

[1]许衡(1209—1281),字仲平,号鲁斋,元朝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力倡程朱理学,为理学在北方的传播贡献很大。他曾说:“学者治生最为先务。”

【译文】

许衡认为儒者应当以治理生计为首要的任务,这一说法容易误导别人。

【43】问仙家元气、元神、元精。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

【译文】

问道家关于元气、元神、元精的学说。先生说:“这三者是一体的,就其畅通流行而言称之为气,就其凝聚结合而言称之为精,就其奇妙的作用而言称之为神。”

【44】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才自家着些意思,便过不及,便是私。

【译文】

喜怒哀乐的本体原就是中正和谐的。只要掺杂自己的私意,就有过头和不及,就是自私。

【45】问哭则不歌[1]。先生曰:“圣人心体自然如此。”

【注释】

[1]语出《论语·述而》:“子于是日哭,则不歌。”

【译文】

请问先生为什么孔子哭泣就不再唱歌。先生说:“圣人的心体自然如此。”

【46】克己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

【译文】

克己必须把私欲彻底扫除干净,丝毫不留才行。如果有一毫私欲存在,那么很多恶念就会接踵而至。

【47】问《律吕新书》[1]。先生曰:“学者当务为急。算得此数熟,亦恐未有用,必须心中先具礼乐之本方可。且如其书说,多用管以候气[2]。然至冬至那一刻时,管灰之飞,或有先后,须臾之间,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须自心中先晓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处。学者须先从礼乐本原上用功。”

【注释】

[1]《律吕新书》:南宋蔡沈著,上卷《律吕本原》,下卷《律吕辨证》。

[2]古人通过律管飞灰来测定节气。具体做法是:将芦苇茎中薄膜烧成灰,放在不同律管里,置案上,密封门户,等到某一气节来临时,相应律管里的灰就会自行飞出,以此测定几时几分气节至。

【译文】

请问《律吕新书》方面的问题。先生说:“学者应注重当务之急。就算熟知律吕,也未必有用。必须心中先具有礼乐的本体才可以。并且像书上所说,多用律管来测定气候。然而到了冬至那一刻,律管上的灰飞动时,有先有后,片刻之间,怎么知道哪一个律管上的灰飞动时恰好代表的是冬至那一刻呢?必须要心中先知道冬至那一刻才可以。这就是讲不通的地方。学者必须先在礼乐本体上用功。”

【48】曰仁云:“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

【译文】

徐爱说:“心就好比镜子。圣人之心好比明镜,常人之心好比昏暗的镜子。近世的格物学说,就好比拿镜子来照物,只知道在照的行为上用功,不知镜子还是昏暗的,怎么能够照呢?先生的格物学说,就好比让人先去磨镜,让镜子明亮起来。在磨的行为上用功,等到镜子明亮了,也没有放弃照的工夫。”

【49】问道之精粗。先生曰:“道无精粗,人之所见有精粗。如这一间房,人初进来,只见一个大规模如此;处久便柱壁之类,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细细都看出来:然只是一间房。”

【译文】

询问道的精粗问题。先生说:“道无所谓精粗,人理解的道有精粗而已。比如说这一间房,人刚一进来,只看见一个大致的规模,待久了,就连柱子墙壁之类的东西都一一看得清楚。再待久些,就连柱子上的花纹雕饰都能看清楚。但只是一间房而已。”

【50】先生曰:“诸公近见时少疑问,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已知,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便见道无终穷,愈探愈深,必使精白无一毫不彻方可。”

【译文】

先生说:“近来诸位很少有疑问,这是为什么?人如果不用功,无不自认为什么都知道,为学只要循规蹈矩就可以了。却不知道平常的私欲一天天积累,就如地上的灰尘,一天不扫,就积累一层。踏踏实实地用功,就明白道没有终点,越探究越深奥,必须达到精粹清澈没有一毫不符合道才行。”

【51】问:“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尽,如何用得克己工夫?”先生曰:“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见,私欲亦终不自见。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在。”

【译文】

问:“知至了然后才可以讲诚意,如今都没有完全了解清楚天理人欲,怎么去用克己的工夫呢?”先生说:“人如果踏实地用功不间断,那么这个良心所蕴含的天理精微都能够日益洞察,对于细微的私欲,也能够每天见得更清晰。如果不用克己的工夫,整天只是空谈而已,天理最终不能自己呈现,私欲最终也不会自己呈现。就如人走路一样,走一段才认得一段,走到岔路口,有疑问就问路,问清楚了再走,才能逐渐到达想去的地方。现在的人对于已经知道的天理不肯保存,对于已经知道的人欲又不肯摒除,而只是担心不能完全知道天理人欲。只空谈一些东西,有什么好处呢?姑且等到自己没有私欲可以克制了,再去担心不能完全知道天理人欲,也还不迟。”

【52】问:“道一而已[1]。古人论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先生曰:“道无方体,不可执着。却拘滞于文义上求道,远矣。如今人只说天,其实何尝见天?谓日月风雷即天,不可;谓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识得时,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见,认定以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里寻求,见得自己心体,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亘古亘今,无终无始,更有甚同异?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又曰:“诸君要实见此道,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始得。”

【注释】

[1]语出《孟子·滕文公上》:“夫道,一而已矣。”

【译文】

问:“道只是一个。古人谈论道往往不同,探求道有没有关键呢?”先生说:“道本没有形体方位,不可以执着。如果拘泥于文辞句意来探求道,则反而远离了道。就如现在的人只说天如何如何,其实何尝看见过天呢?不可以把日月风霜之类的气象说成是天,也不可以把人物草木等说成是天。道就是天,如果理解了,何处不是道?人们往往因自己的一孔之见,认定道只能如此,所有观点各有不同。如果反躬自求,看得自己的内在心体,则随时随地都是道。从古至今,无始无终,哪有什么异同?心就是道,道就是天,认识了心体就认识了道,认识了天。”又说:“各位要真实理解这个道,必须从自己内心上去体认,不需要向外探求来获得。”

【53】问:“名物度数,亦须先讲求否?”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无施不可。苟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1]。”又曰:“人要随才成就。才是其所能为,如夔[2]之乐,稷[3]之种,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得纯乎天理处,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艺而为,当亦能之。”又曰:“如‘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皆是不器,此惟养得心体正者能之。”

【注释】

[1]语出《大学》:“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2]夔:传说是舜的乐官。

[3]稷:周人的先祖,尧舜时主管农事的官。

【译文】

问:“事物名称、规则、标准等,也必须预先研究吗?”先生说:“人只要造就自己的心体,各种作用就在心体之中。如果涵养心体,确实有‘未发之中’的状态,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的状态,自然无论什么行为都会恰当合适。如果没有这个心体,虽然预先研究了世上许多事物的名称、规则、标准,但与自己本不相干,只是一种临时的装饰点缀,自然并不能真正实行。也不是说完全不去理会各种事物的名称、规则、标准,但要知道先后轻重,才接近道。”又说:“人要随各自的才能来成就自己。才能是个体所能做的,如夔是乐师,稷是主管农事的官,这都是他们各自的资质禀赋适合做这一行。成就他们的资质,也就是要他们的心体达到纯粹天理的状态。他们的作为,都是由天理主导所致,然后可以称之为才能。等到行为完全符合天理时,也就不再是专门的人才了。假使夔、稷换个职业去干,应当也可以承担。”又说:“像《中庸》所说的‘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都是不成为像器皿一样的人。只有涵养本心的人能做到这一点。”

【54】“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时先生在塘边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学云。

【译文】

“与其打造几亩没有源头的池塘,不如打几尺深但有源头的水井,这样生机无限。”当时先生正在池塘边坐,旁边有一口井,所以拿这个比喻求学。

【55】问:“世道日降,太古时气象如何复见得?”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人平旦时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

【译文】

问:“世道越来越衰败,太古时候的气象怎么能再次看到?”先生说:“一天就一元。人早晨起来,没有接触事物时,内心清明的景象,就像在伏羲时代游历一样。”

【56】问:“心要逐物,如何则可?”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1]分职,天下乃治。心统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视时,心便逐在色上;耳要听时,心便逐在声上。如人君要选官时,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调军时,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岂惟失却君体?六卿亦皆不得其职。”

【注释】

[1]六卿:明代六部分别为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每部均设尚书。

【译文】

问:“内心追逐外物,怎么办才好呢?”先生说:“君主端正坐着,清静肃穆,六部各安其职,天下由此得到治理。心统帅五官,也要这样。如今眼睛要看时,心就追逐美色。耳朵要听时,心就追逐声音。就像君主选择官员一样,一定要亲自到吏部,要调动军队时,亲自去兵部,如果这样,不仅君主这一主体失去了,六部也没法各就其职了。”

【57】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知与充与遏者,志也,天聪明也。圣人只有此,学者当存此。

【译文】

善念产生时内心知道,并且充实它,恶念萌发时内心知道,并且遏制它。知道、充实与遏制,这都属于人的意志,是人生来就具备的。圣人也就是完全做到了这一点,学者应当存养这一点。

【58】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先生曰:“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元无是心也。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1],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2]。”

【注释】

[1]语出《周易·系辞上》:“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2]语出程颢《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见《河南程氏文集》卷二:“君子之学,莫若廓然大公,物来而顺应。”

【译文】

我说:“喜好美色、喜好财利、喜好名声等心思,本是私欲,像闲思杂虑,怎么也称之为私欲呢?”先生说:“毕竟都是从喜好美色、喜好财利、喜好名声等根源上兴起的念头,自己去寻找这个根源就可以看得到。就像你心中必定没有做盗贼的想法,为什么?因为你原本就没有这个心思。你对于财货美色名声利益等心思,一切都和不做盗贼的心一样,都消灭掉,仅仅只有一个心的本体,看有什么闲思杂虑?这就是‘寂然不动’,就是‘未发之中’,也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

【59】问“志至气次”[1]。先生曰:“‘志之所至,气亦至焉’之谓,非‘极至次贰’之谓。‘持其志’,则养气在其中。‘无暴其气’,则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2]之偏,故如此夹持说。”

【注释】

[1]志至气次: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意为人的思想意志主导着意气情感,意气情感是充满于体内的力量。思想意志一彰显,意气情感也就随之呈现,所以说坚定自己的意志,不要放纵意气情感。

[2]告子,名不害,战国人。他提出性无善恶论,并有“生之谓性”,“食色,性也”的论点,与孟子性善论相对立。

【译文】

问“志至气次”。先生说:“这是‘志之所至,气亦至焉’的说法。不是‘极至次贰’的说法。持守志向,则养气就在其中。不放纵血气,就是持守志向。孟子补正了告子思想的偏激,所以这样混着说。”

【60】问:“先儒曰:‘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1]如何?”先生曰:“不然。如此却乃伪也。圣人如天,无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尝有降而自卑?此所谓大而化之也。贤人如山,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为万仞,是贤人未尝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则伪矣。”

【注释】

[1]语出程颐,见《河南程氏外书》卷三。

【译文】

问:“程颐说:‘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这种说法怎么样?”先生说:“不对,这样说乃是作伪。圣人就如同天一样,无处不是天。日月星三光之上是天,九层大地之下也仍然是天。天何尝降低自己到卑微地位呢?这是孟子所谓的‘大而化之’。贤人就如同山一样,守住它的高度而已。然而百丈高的山不能提升到千丈,千丈的不能提升到万丈,因此贤人也没有拔高自己而自我标榜,有意拔高和自我标榜是作伪的表现。”

【61】问:“伊川谓‘不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1],延平[2]却教学者看未发之前气象,何如?”先生曰:“皆是也。伊川恐人于未发前讨个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谓认气定时做中,故令只于涵养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故令人时时刻刻求未发前气象,使人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3]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

【注释】

[1]语出程颐,见《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

[2]李侗(1093—1163),字愿中,世称延平先生,今福建南平人。程颐三传弟子,朱熹曾从游其门下,并编撰其语录为《延平答问》。

[3]语出《中庸》第一章:“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意为君子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要警戒谨慎,在别人听不到的地方要敬畏持守。最幽暗不明的地方就是最容易看见的,最细微看不见的事物也就是最容易显现的,所以君子要在独处时谨慎。

【译文】

问:“程伊川所说的‘不应当在喜怒哀乐之情没有流露出来的时候去探求一个中和的状态’,李延平却教学者去体认喜怒哀乐之情没有流露时的状态,这怎么解释?”先生说:“都对。程伊川担心人在喜怒哀乐之情流露之前去讨论中和,把中和看做一个固定的事物,就像我以前把气息平定时看做中和的状态,所以他只教人在涵养省察上用功。李延平担心人不知道如何下手做工夫,所以教人时时刻刻去追求喜怒哀乐之情流露之前的状态,使人端正眼睛去注视是这样,倾耳去听也是这样,这就是《中庸》所讲的‘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工夫。这都是古人不得已开导人的说法。”

【62】澄问:“喜怒哀乐之中和,其全体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当喜怒者,平时无有喜怒之心,至其临时,亦能中节,亦可谓之中和乎?”先生曰:“在一时一事,固亦可谓之中和,然未可谓之大本达道。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岂可谓无?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则其本体虽亦时时发见,终是暂明暂灭,非其全体大用矣。无所不中,然后谓之大本;无所不和,然后谓之达道。惟天下之至诚,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1]。”曰:“澄于‘中’字之义尚未明。”曰:“此须自心体认出来,非言语所能喻。中只是天理。”曰:“何者为天理?”曰:“去得人欲,便识天理。”曰:“天理何以谓之中?”曰:“无所偏倚。”曰:“无所偏倚,是何等气象?”曰:“如明镜然,全体莹彻,略无纤尘染着。”曰:“偏倚是有所染着。如着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上,方见得偏倚;若未发时,美色名利皆未相着。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曰:“虽未相着,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尝无;既未尝无,即谓之有;既谓之有,则亦不可谓无偏倚。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而病根原不曾除,则亦不得谓之无病之人矣。须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一应私心,扫除荡涤,无复纤毫留滞,而此心全体廓然,纯是天理,方可谓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注释】

[1]语本《中庸》第三十二章:“惟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所倚。”

【译文】

我问:“喜怒哀乐的中和状态,其整体状态一般人确实不能持有,比如一件应当喜或怒的小事,平时没有喜怒之心,等到应对事情的时候,也符合礼仪,这可以称之中和吗?”先生说:“在一时一事上,确实也可以称之中和,但是不能称为大本达道。人性本善,中和是人人都具有,怎么能说没有呢?但常人的心智往往有所蒙蔽,因而其本体虽时时发现,终究是时明时暗,不是本体的全然发用状态。无时无处不符合中道,然后才可称之为大本;无处不和谐,然后才可称之为达道。只有天下最真诚的人,才能确立天下的大本。”我说:“我对于‘中’字的含义尚未明白。”先生说:“这个必须要自己的内心去体认出来,不是通过言语所能讲清楚的。中只是天理。”我说:“什么是天理呢?”先生说:“摒除人欲,就知道天理。”我说:“天理为什么称之为中?”先生说:“因为它没有偏倚。”我说:“没有偏倚是什么气象呢?”先生说:“就好像一块明镜,全体晶莹透彻,没有一丝灰尘沾染。”说:“偏倚是有沾染,比如说染在喜好美色、喜好财利、喜好名声等事情上,才可以看得见偏倚。如果喜怒哀乐之情没有呈现时,美色名利都没有沾染到心。那么怎样才知道它有偏倚呢?”先生说:“虽然没有附着,然而平日的喜好美色、喜好利益、喜好名声的心思原本没有放弃,既然没有放弃,那就是有,既然有这个心思,那么就不可以说没有偏倚。譬如患了病的人,虽然有时候不发作,但是病根却没有除去,所以也就不能称之为没病的人。必须把平日喜好美色、喜好利益、喜好名声等私心全部一并清除干净,没有毫发保留,而此心的全体廓然大公,纯粹是天理的状态,才可以称之为喜怒哀乐之情没有呈现时的中和状态,才是天下之大本。”

【63】问:“‘颜子没而圣学亡’[1],此语不能无疑。”先生曰:“见圣道之全者惟颜子,观喟然一叹可见。其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2],是见破后如此说。博文约礼,如何是善诱人?学者须思之。道之全体,圣人亦难以语人,须是学者自修自悟。颜子‘虽欲从之,末由也已’[3],即文王‘望道未见’意。望道未见,乃是真见。颜子没而圣学之正派遂不尽传矣。”

【注释】

[1]语出《王阳明全集》卷七,《别湛甘泉序》:“颜子没而圣人之学亡。”

[2]语出《论语·子罕》:“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意为老师善于有步骤地诱导我们,用各种文献来丰富我的知识,又用一定的礼节来约束我的行为,使我想停止学习都不可能。

[3]语出《论语·子罕》,意为想要继续跟着前进,又不知怎样走了。

【译文】

问:“‘颜回死了后,圣人之学开始消亡’。这句话不能不让人产生疑问。”先生说:“体认到圣学全貌的只有颜回,看他的喟然一叹可以得知。颜回所谓‘老师循循善诱地教导我,让我广博地学习知识,以礼仪来规范我的行为’,这些都是看破之后才这样说。博文约礼怎么是善于诱导人呢?学者必须思考这个东西。大道的全体,圣人也难以告诉别人,必须是学者自己修养自己觉悟。颜回所说的‘虽欲从之,末由也已’,也就是文王‘望道未见’的意思。追求大道却没有看到,才是真正领会了大道。颜回死后,圣学的正统没有得到完整的流传。”

【64】问:“身之主为心,心之灵明是知,知之发动是意,意之所着为物,是如此否?”先生曰:“亦是。”

【译文】

问:“身的主导是心,心的灵明知觉是良知,良知之发动是意念,意念所接触的是事物,是这样的吗?”先生说:“也可以这样讲。”

【65】只存得此心常见在,便是学。过去未来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译文】

只要存养心体,使之时常被知觉,就是学问。过去和未来的事情,想多了有何益处?只会把心放逐于外。

【66】言语无序,亦足以见心之不存。

【译文】

说话颠三倒四,以此足可以看出他的心体没有存养。

【67】尚谦[1]问:“孟子之‘不动心’[2]与告子异。”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着此心,要他不动;孟子却是集义到自然不动。”又曰:“心之本体原自不动。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动,理元不动。集义是复其心之本体。”

【注释】

[1]薛侃(?—1545),字尚谦,号中离,广东揭阳人,正德二年(1507)进士,官至行人司司正,王阳明的学生。

[2]语出《孟子·公孙丑上》。

【译文】

薛侃问:“孟子的‘不动心’与告子的不同。”先生说:“告子是强行把捉住这个心,要他不动。孟子则是通过集义达到自然不动心。”又说:“心的本体原来是不动的。心的本体就是性,性就是天理,性本来不动,天理本来不动,集义就是要恢复心的本体。”

【68】万象森然时,亦冲漠无朕;冲漠无朕,即万象森然。冲漠无朕者,一之父;万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译文】

天地万物兴盛繁茂之时,也就是宇宙混沌空寂无形之时;宇宙混沌空寂无形之时,也就是天地万物兴盛繁茂之时。宇宙混沌空寂无形的状态,是专一的开始,天地万物兴盛繁茂的状态是精粹的开始,专一中包含着精粹,精粹中包含着专一。

【69】心外无物。如吾心发一念孝亲,即孝亲便是物。

【译文】

心之外没有事物。如我的心发出孝顺父母的一个念头,孝顺父母就是一个事物。

【70】先生曰:“今为吾所谓格物之学者,尚多流于口耳。况为口耳之学者,能反于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渐有见。如今一说话之间,虽只讲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有多少私欲。盖有窃发而不知者,虽用力察之,尚不易见,况徒口讲而可得尽知乎?今只管讲天理来顿放着不循,讲人欲来顿放着不去,岂格物致知之学?后世之学,其极至,只做得个‘义袭而取’[1]的工夫。”

【注释】

[1]义袭而取:语出《孟子·公孙丑上》:“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意为浩然正气是通过长期积聚正义感而形成的,不是行为偶尔符合正义便可获取。

【译文】

先生说:“如今跟我学习格物学说的人,很多还只是停留于口耳相传。何况那些专门口耳相传的人,能够超过他们吗?天理人欲的精微之处必须时时刻刻反省克制,才能逐渐有所见识。如今交谈之间,尽管只讲天理,但片刻之间,不知内心已经有了多少私欲。有偷偷流露出来而自己还不知道的,虽然用力省察,仍然不容易看清,何况只是口头上讲的人,可以认清全部吗?如今只知道讲天理,却把天理停放着不遵循,讲人欲的也停放着不清除,这怎么能算是格物致知的学问呢?后世之学,达到极致的,也只是做了个‘义袭而取’的工夫。”

【71】问“格物”。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

【译文】

问格物的学说。先生说:“格是正的意思,纠正不正确的,以恢复到正确的状态。”

【72】问:“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后志定?”曰:“然。”

【译文】

问:“知止就是知道至善只在我的内心,本来就不在心外,然后志向才能坚定吗?”先生回答道:“是的。”

【73】问:“格物于动处用功否?”先生曰:“格物无间动静,静亦物也。孟子谓‘必有事焉’[1],是动静皆有事。”

【注释】

[1]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意为一定要使心处于清醒与自觉状态,但不要抱特定目的和意图,时刻记住,但不去违背规律地帮助它生长。

【译文】

问:“格物是在行动处用功吗?”先生说:“格物的工夫本来没有动静间隔,静时也有事物在。孟子所谓‘必有事焉’,表明不管动静都是有事的状态。”

【74】工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

【译文】

工夫的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这也就是诚意的工夫。意念既已真诚,大多时候心也就自然端正,身也就自然修善。但是正心修身的工夫,也分别有用力的地方,修身是意念发出来的状态。正心是意念没有发出来的状态。心端正了就达到中,身修了就达到了和。

【75】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1],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

【注释】

[1]语本程颢,见《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

【译文】

从“格物致知”到“平天下”,只是阐述“明明德”。即便是“亲民”,也是属于“明德”的内容。明德是人心的德性,也就是仁。“具有仁德的人把天地万物看作是一体的存在”,如果有一个事物不当其位,那就是我的仁德没有完全扩充开去。

【76】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便似老、佛。

【译文】

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就和道教佛教的主张相似了。

【77】至善者性也。性元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止之,是复其本然而已。

【译文】

至善是人的本性。人的本性本来没有一毫恶,所以说是至善。止于至善,就是恢复人性的本然状态而已。

【78】问:“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则不为向时之纷然外求,而志定矣。定则不扰扰而静,静而不妄动则安,安则一心一意只在此处。千思万想,务求必得此至善,是能虑而得矣。如此说是否?”先生曰:“大略亦是。”

【译文】

问:“知道至善就是我的本性,我的本性内在于我的心。如果我的心就是至善的最后归宿,那么就不会因为过去的纷纷扰扰而向外探求,志向更为坚定了。坚定了就不会再纷纷扰扰,而是保持宁静,静心而不妄动就是安,安定则一心一意只在至善上。千思万想,务必追求达到至善,这就是思考之后而有所得。这样说对吗?”先生说:“基本差不多。”

【79】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1]反不得谓之仁?”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阳,若无一阳之生,岂有六阳?阴亦然。惟有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惟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孝弟为仁之本,却是仁理从里面发生出来。”

【注释】

[1]墨氏兼爱:墨翟,战国初期鲁国人,一说宋国人,墨家学派的创始人,世称之为墨子。墨子主张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反对儒家繁礼厚葬,提倡薄葬非乐。有《墨子》一书传世,为墨家学派的著作总集。

【译文】

问:“程子说:‘具有仁德的人把天地万物看为一个整体。’为何墨子的‘兼爱’说,反而不可以称为仁呢?”先生说:“这也很难说。必须由你们自己去体认才行。仁是造化生生不息的天理,虽然弥漫周遍,无处不在,然而它的流行发用,也只是渐进,所以才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产生,必定从一阳开始,然后才逐渐发展到六阳,如果没有一阳的产生,又怎么有六阳呢?阴也是如此。由于有渐进的过程,所以就有一个发端的地方,有个发端的地方,所以才能产生。唯有生长,所以不停息。譬如树木,它刚开始抽芽,就是树木的生机发端处,抽芽然后再发干,发干然后再生长枝叶,然后是生生不息。如果没有树芽,怎么会有树干有枝叶?能够抽芽,必定是下面有一个根。有根才能生长,没有根就会死去。没有根从哪里抽芽呢?父子兄弟之间的爱,就是人心的生机发端处,就像树木的抽芽。从这里开始仁爱人民,进而热爱事物,就是长出树干、生长出枝叶。墨子的兼爱没有差等,把自己的父子兄弟看成和路人一样,这是自己埋没了发端处。不抽芽,就知道他没有根,也就不会生生不息,怎么可以称作仁呢?孝悌是仁的根本,仁这个天理就是从孝悌这个根里生发出来的。”

【80】问:“延平云‘当理而无私心’[1]。当理与无私心,如何分别?”先生曰:“心即理也,无私心即是当理,未当理便是私心。若析心与理言之,恐亦未善。”又问:“释氏于世间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着,似无私心。但外弃人伦,却是未当理。”曰:“亦只是一统事,都只是成就他一个私己的心。”

【注释】

[1]语出李侗《延平答问》,指既合天理又没有私心。

【译文】

问:“李延平说‘当理而无私心’,符合天理与没有私心,怎么分别呢?”先生说:“心就是理,无私心就是符合天理,不符合天理就是有私心。如果把心和理分开来讲,恐怕也不好。”又问:“佛教对于世间的一切情欲私欲,都不执着,好像是没有私心。但是放弃人伦,就是违背天理。”先生说:“这也就是一回事,都只是成就了他自己的一个自私的心而已。”

同类推荐
  • 管子原来这样说

    管子原来这样说

    管子是先秦诸子百家第一人,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宰相,他发起了有史记载的第一次大型改革,他缔造了春秋首霸和与古雅典相媲美的社会文明,他的思想是一盏被一个民族世代传递着的思想明灯。
  • 哲理人生枕边书

    哲理人生枕边书

    人生如水。呱呱堕地时,生命的那杯水是清澈透明,不经搅拌,不经修饰,风平又浪静,单纯而幸福。然而,生命的经过便是调制那杯水的过程,充满了喜怒哀乐。调制的人是生活的主人——自己。你可以放盐,但太多会苦涩;你可以放糖,放多了便甜腻了;你可以放醋,放太多又会淹没前面的两种味道……人生是一种尝试。没有挫折的人生其实并不完美,只有真正尝试到了失败的痛,才能彻底领悟到成功的甜,才有了酸、甜、苦、辣的交汇,人生才更刺激,更深刻,更值得回味。生命中不是永远快乐,也不是永远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辅相成的。在快乐中我们要感谢生命,在痛苦中我们也要感谢生命。快乐固然兴奋,苦痛又何尝不美丽?
  • 墨子学院:墨子的兼爱非攻

    墨子学院:墨子的兼爱非攻

    本书主要以《墨子》为基础,以浅显的道理,朴实的语言,去阐述墨子话语中所蕴含的深刻哲学,对于现代人生活有着重大的启示,学习墨子那种勤奋好学积极进取的人生观,学习墨子那种兴万民之利,除天下之害的精神。对我们提升自己的做人之道,大有裨益!战国初期伟大的思想家,墨家学派的创始人。同时,他也是中国古代逻辑思想的重要开拓者之一。他比较自觉地、大量地运用了逻辑推论的方法,以建立或论证自己的政治、伦理思想。
  • 谁是你的霞光

    谁是你的霞光

    刘霞把自己的生活心得视为思想,把思想视为财富,把自己的生活阅历视为人生,把人生视为历史。有意无意中,刚出校门不久的刘霞完成了她的第一部思想随笔集,记录了她自己思想的历史。这是一束照亮人生的思想的霞光。我有缘读到这部思想着的书,因于我的一名学生。那天,我当年中师时期的一名学生送来这部《谁是你的霞光》,说作者是他的学生。我顿感神圣,给学生的学生写序,是一件多么庄重的事情,这庄严感使我迟迟不敢动笔完成任务。待到翻阅书稿之后,我又产生一股由衷的喜悦,刘霞的文笔有一股思想的锐气,青春的朝气,童心的稚气,经典的书卷之气。随笔的清新,人生的颖悟,和思想的胆略,感情的深厚汇聚一书,生气勃勃。
  • 人生之路如何走过

    人生之路如何走过

    本书是从叔本华的诸多著作集中选取了数十篇具有代表性的文章,内容涉及人生、哲学、美学、道德等诸多方面,基本反映了叔本华人生哲学的主要思想和理论。
热门推荐
  • 穿越古月皇朝之:梦神初醒

    穿越古月皇朝之:梦神初醒

    开学第一天就遇见一个自大狂,明明就只是想踹他一脚而已谁知道一踹就踹到了一个历史上架空的朝代。来到这里就变成了一个小孩,来到这里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也许是前世的牵引,过去,是我甩不掉的影子;心被动摇,被摧毁,再轮回;是伤?是痛?总是在执迷不悟中一错再错,梦置身在何处,今生的我又该如何去追寻?
  • 终于发现这是爱

    终于发现这是爱

    小时候他的第一个生日愿望就是要一个妹妹,可没想到这个愿望却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于是他发誓一辈子要保护她。她听到他的话,也暗暗的下定了决心,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长大了,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却不知道之间的情愫早已慢慢的生根发芽。到底是哥哥与妹妹之间的喜欢,还是爱。谁也不愿意直面这个问题,直到那个当年的那个事实再次浮出水面,才发现“终归是爱”
  • 地下城与勇士遗迹1

    地下城与勇士遗迹1

    这是一本真正的虚幻小说,内容讲述阿甘左的人生历程,阿甘左在寻找真相的路上找到了那失落已久的王之遗迹,不知会怎样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 陌上逍无痕

    陌上逍无痕

    忆落白首留生华逝去,空奈几度余生错,沉世萧默不过。浅陌应心流尘沫孤去,拂万千残华,自道梦纤生无两何。浮华如梦,人生几何?为欢又几何?持琴独吟自成惘,伴风无以消。生为世陌,又何逍陌?叹首逍遥游,只念陌上逍。
  • 断缘:一世情劫

    断缘:一世情劫

    (本书永久免费)都说穿越好,美男银票全扑倒。为啥我一来脖子就架到了刀口上?别的女主角为啥穿越过来就有家世权势,为什么我啥啥啥没有。当然也有一些倒霉的女主被卖到了青楼,可人家都是被卖,为啥我是被拐?这可是有很大滴差别滴!人家被卖了,至少还有身价,而我……唉~说多了都是泪。穿越不是都有美男相伴吗?我咋没有看到美男,额,忘了,确实有美男,不过是个暴君美男和一个有着洁癖的自恋狂美男。还真是应了那句话,女子有云:美男都被怪癖占!
  • 安颜如初

    安颜如初

    愿你不论和谁在一起,遇到什么样事,都能不忘初心,坚持自己。自我是个好东西,爱情只是附属品。
  • 灵案之古墓奇谭

    灵案之古墓奇谭

    一座藏匿在西藏深处的神秘古墓将一群人的命运紧紧地牵连在一起。到底是谁设得一场局,或是所谓的宿命?长生录,鬼王墓,神女素雅不死谜……一切的一切,只有到最后一页才能知晓。
  • 痞妻

    痞妻

    倒霉的她居然无辜穿越。初来乍道就被人追杀,还招惹了一群腹黑的帅锅。唉,她认了!可是没想到,更倒霉的成为了替嫁新娘。有没有搞错?演戏是吗?成,她不信一个堂堂的二十一世纪的小太妹斗不过一群老古董!
  • 小心!大病都有特别的小信号

    小心!大病都有特别的小信号

    人一旦身患大病,整个身心就会陷入无助的恐惧之中,生活暗无天日。大病要早发现、早治疗,当然最好在出现苗头前,就把大病隐患彻底排除。可是,我们却总是忽视,那些能救我们命的,在大病形成前,身体向我们发出的征兆——一种大病特有的小信号:比如时不时头痛。头痛、头晕,看似很平常的小毛病,但您知道吗,这种身体小信号很可能就是由大脑轻度梗塞所导致。这个时候,我们的身体已经发出了求救信号,可多数人态度怠慢,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能看到由脑梗死引起的中风,频频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原因。病来如山倒,等到后悔时就真的太晚了。幸运的是,早一点留意这些信号,及时排除隐患,我们完全能避免这类严重后果。
  • 深情共期霜

    深情共期霜

    “霍承辉,你没资格说爱。”冷淡风女主VS腹黑苦情男主慕亚熙刚开始觉得他是她的曙光,可后来发现是深渊万丈。赔了身,赔了心,而那个人依旧不为所动,仿佛折磨她是这世界上最有趣的事了。他的温柔体贴从来都是假象,他的不择手段逐渐欲盖弥彰。“霍承辉,我欠你吗?”“这是你自找的。”不过是错误,不过是报复,这一场风花雪月的阴谋算计,她体验够了,该换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