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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主子与娃子

1.风声水响,曲尼阿果等一干女队员也听说了沙马依葛的诅咒。曲尼阿果的反应直接,让俞秀把马儿牵来还夏觉仁。总得有句话吧,哪怕难听的,俞秀说,“没有,”自己倒笑着丢下话:“夏军医,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

夏觉仁换匹马儿找人给曲尼阿果牵去,骗她张队长让送的。送马的人回来说:

“莫非你欺负彝姑娘了,在那里哭天抹泪,好伤心哦!”

夏觉仁却大声宣布:“我没有欺负她,是爱上她,爱上曲尼阿果了。”

“爱”字既出,神情又庄重,惹得帮他忙的,包括旁边的几个粗人笑将起来:

“学生兵,爱啊爱的,想要酸掉我们的大牙巴啊!”

“色胆包天,竟敢违反民族政策,和彝姑娘勾搭!”

事态不及扩展,命令来了:火速前进,攻打被叛匪占领的拉龙区公所。

众官兵拉开步子,一路小跑。

医疗队比起正规军,慢是常态,等他们精疲力竭地赶到,太阳落山,战斗结束。

没有战斗,架势都没有拉开,叛匪闻风放下枪投降了。

晚到的夏觉仁们正好看见一溜三十来个投降的彝人,在凉山明亮的暮色里,剪影似的走在区公所由木栅栏和泥巴石块砌的战墙下。这些人一辈子以战士自居,这一刻脑袋低垂,双肩耷拉,活像夹尾巴的狗。偏偏基干队的家伙跟在一旁横加嘲笑,软刀子杀人不见血!

他们人手不少,还有处在山巅的险要地势依仗,枪声都没听到一声半响,不战而降?

原来有人策反奏效,兵不血刃,轻取了他们。

策反的人原来是木略。

那么木略不就成英雄了?

正是,这次战事中唯一的一位英雄。

木略策反的是他的主子吉黑哈则,而且一举成名。

他的主子之前没费一刀一枪便占领了拉龙区公所,策应他的是马海双布率领的基干队,八个队员,集体叛变。

理由简单:“汉人区长小李把老子们惹毛了!”

马海双布找上门向吉黑哈则诉苦:小李区长人没三泡牛屎高,干饭没吃两碗,却屁话连天,给基干队员当老师,教汉话汉字、站姿坐姿,示范抓筷子握笔。更可恶的是,守在茅厕门口发揩屁股的黄草纸,让改变陋习,别用石头,或者薅把草了事。用手一抹某位基干队员的脖子,奚落污垢两寸厚,问不洗澡不刷牙吗。逼着基干队员把衣服脱下来丢进煮饭的大铁锅,说要煮死藏在里面的虱子虮子。那些衣服经年累月地穿在各人的身上,哪里经得起揉搓,竟至噗噗地在锅里煮,待捞起,条条缕缕,已然寿终正寝。种种行径,把马海双布和他的手下气得烦得怨声载道。

已经是一堆干柴,还朝里头弹火星。那一天,手舞足蹈,把某位的缠头碰落在地。偏偏缠头顶上尺高、棍状的天菩萨,一头栽进烂泥巴。主人之惊惧之恼怒无以复加,当场暴吼。

事已至此,小李区长仍好歹不论、死活不知,教育人家要科学文化,不要封建迷信、落后风俗。

话没说完,被撂翻在地,绑了个结实。

光是帮马海双布收拾得罪彝人的汉小子,吉黑哈则犯不着。他的娃子百姓,差不多都投靠政府了。眼前这一二十号都是自己的舅子老表,死了伤了,咋向他家妈和老婆交待。

要是区公所藏着好多枪好多子弹又当另说。

临出门,吉黑哈则照例去和他妈告别。他妈心口痛,躺在铺上,锅庄里的冈炭火时明时暗,他妈的眼睛也是。她不赞成儿子打区公所,她说自己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晓得这次的情形和以往大不相同,最起码娃子逃得只丢下三几个老的小的残的,比如木略家爹妈,还得吃他们用脏手懒力气做的没有嚼头、一股子酸屁味的荞麦粑粑。

可吉黑哈则怎么舍得那些藏在区公所的枪和子弹!

根本没藏得有枪和子弹。

马海双布故意激吉黑哈则,说他本来就是叛乱分子,加上进占区公所,罪加一等,枪毙两回都嫌少。吉黑哈则没血案,根本不理会他的威胁!他当即割下一个干部的耳朵说:“等我把这两个耳朵给解放军送去,看他们信你还是信我?”

吉黑哈则后悔没听他妈的话,两手抱住脑袋东想西想,没有眉目,反而把脑袋想痛了。咂巴嘴,不无遗憾地说:

“哎呀,要是木略在这里该多好,对付马海双布不在话下!”

2.从小到大,吉黑哈则动辄骂木略蠢猪、笨蛋。他爹却说木略比他狡猾一千倍。一千倍太夸张,一百倍他承认。

木略在彝话里是“小”的意思,木略出生时主子给起的名字,说当个小东西让我家哈则照顾一辈子吧。吉黑哈则不过大他两岁。木略因此成了吉黑哈则的玩伴,某种程度上也是他的朋友,前提是必须服从他仰仗他。木略狡猾就狡猾在这里,装傻装憨,主意明明是他的,却通过小主子的嘴向外公布。

小时候他们和别家的娃儿打架,主子和主子打,娃子和娃子打,要不然没面子。木略打架总得胜。不是他力气大、功夫强,而是狡猾,要不趁对手立足未稳使绊子扯裤腰,要不撒灶灰迷人家的眼睛,要不死狗样的赖在地上再伺机反扑。吉黑哈则打架时,木略不但跳跃着给主子鼓劲,还示意,打肋巴骨打鼻子打心口,揪头发卡脖子。有一次他唆使小主子踢人家的鸡巴,把人家踢来昏死在地上,半天没动静,差点引起两家械斗。

吉黑哈则家给他订的是娃娃亲,在县城赶场和女方打了个照面,嫌那丫头头发黄软、稀少,脑门凸,像汉人做的包子,眼眯鼻塌,个子又矮,裙摆让她当扫帚用嫌长,简直比毛毛虫、茅厕里的蛆还讨厌!

慢慢的,有话传到姑娘家,说吉黑家正找巫师做法事,驱赶缠上吉黑哈则的狐臭鬼。说吉黑哈则臭的呀,把家人熏得头昏脑涨不说,连晾在房子外墙上的腊肉香肠都无法下嘴。彝人生平最怕两个遗传,一是麻风二是狐臭,怕败坏根基。吉黑哈则的准岳父母也不打听清楚,便托媒人来退亲,还要吉黑家赔二十只羊两头牛!

自那以后,再遇到难题,吉黑哈则都推给木略:“你去想一想再来告诉我咋办!”

半年前,他大舅子来动员他起事,和政府对抗,他首先想到的是木略,想让他替自己拿主意,但木略这个臭娃子已经在解放军里当卫生兵了。

有啥主意好拿,就是不能参加叛乱。要不是解放军,他只要小命不丢,一天到晚都会被仇家金司令南山追得满山乱跑。解放军、人民政府是他的救命恩人啊!

梁子是他爹结下的。他爹不愿意将自家的两座山拱手让给金司令经营花果山,被金司令派人击杀在北山上。死了,还不让收尸,丢在一蓬刺巴笼子上,烂得皮肉一块块地往下掉,再风吹雨淋太阳晒,骨头架子白森森的又在那里放了好几个月。

他的大女儿当年五六岁,被金司令的兵挑在一根竹竿上戏耍,屎尿横流,魂飞魄散,到如今十四五岁,仍然傻家伙一个。

汉区解放,枪毙金南山的老婆母老虎时,他居然操心说,金司令死就死了,何必拿一个妇人家顶罪!

此话一出,众人都骂他没心肝没脑子。听说他叛乱后,木略更发狠:“管你哪一天被打死被抓住枪崩,我都不会去看你一眼。”

那时木略的立场还没有完全转到奴隶娃子这一方来,对他家主子自有恨铁不成钢的牵挂。而如今奴隶社会崩溃了,凉山彝人从奴隶社会直接飞跃进社会主义社会。中间隔着两个社会,一个封建社会,一个资本主义社会。这都是解放军和政府里的男女干部在飘着红旗的台子上讲的。

主义,社会,没人能听明白,有些憨子,比如波火,也是吉黑哈则的贴身娃子,张大眼睛问木略:“飞?”使劲在地上跺脚踮脚,“像老鹰的样儿,石头泥巴树子,还有山羊、黄牛、我们人都能飞吗?”木略耐着性子告诉他:“这是政府打的一个比方,意思是主子管天管地就是管不着我们了!”

事情明摆着,金司令家的租户,那些汉人已经分到了土地,有些还住到以前有钱有势的人家里,个别娶的还是那家主人的小老婆。

如此明显的变化,吉黑主子没有感觉。他去过上海、北京、广州、成都那些城市后,也没有感觉。成都,他十四五岁时跟他爹去过。如果比较,他感到的变化是现在没有以前好耍,他爱逛的赛马场关闭了,枪没处买了。他带出去准备换绸缎的几坨烟土也被政府的人好言相劝,收购了。满街上的人走路飞快,泡茶馆的尽是老人,女人家不像从前那样爱打扮,也少有穿旗袍的,一色男人的裤子,腿子短的粗的,好丑。

凉山却变得好耍了,起码县城再没有妨碍他的人,城门到时间也不关,听说连墙带门还要拆掉。一天到黑,这个酒馆那个饭馆,到处忙着喝酒,飘飘然,好不舒坦。偶尔到教育科自己的办公桌边坐一坐。他妈胸口疼,捎话让他回趟家,舍不得离开酒铺子,支使木略回去应付。话说得有道理:“你懂治病!”

那天,木略还没动身,吉黑哈则的大舅子瓦扎瓦铁经过这里去西昌开会,他是邻县工商科的副科长。见他的妹夫好吃懒做的样儿,很生气,骂他以前“和金司令打仗的劲头被狗吃了!睁开眼睛看看你家的娃子都在干啥!”指的是波火。那家伙忘乎所以,拒绝给他遛马。恨得他几马鞭子过去,波火嗷嗷叫唤上几声后,竟嚷着要找政府的人评理。

瓦扎瓦铁气得再没往前去西昌开会。临走,讥刺妹夫:“贼胆子大,仇人的宅子敢住,仇人的床敢睡,不怕他变成厉鬼勾你的魂啊!”

瓦扎瓦铁离开后,木略被主子打发回家。

木略哪里想回去,跟着主子住在县城,鸦片找起来也顺手。政府禁烟,三令五申,特别挑宽敞的坝子烧鸦片,浓烟滚滚,真烧了不少,可惜啊!但在县城曲里拐弯的巷道里,在汉人家的土墙缝里、结了蜘蛛网的房梁上还都藏着鸦片。

木略不想回去另有原因,不想听主子给他配的老婆乌孜唠叨,总是没得吃的、穿的也没有这些废话,却生不出一男半女。人傻将就,还丑得不堪,龅牙齿,猪眼睛,鼻子瘪得不过是平面上多了两个出气的孔。

也是运气,三两天后,正在山上找治心口痛的草药,迎头碰上解放军的医疗队。领队,张队长,对这位粗通草药、汉话流利的少数民族兄弟又惊讶又欣赏,问他愿不愿意去部队当护理员。当即应承下来,完全忘了先得主子同意。张队长陪他去请示吉黑哈则的妈。

吉黑哈则的妈胸口疼,躺在锅庄边呻唤,一木瓮鸡汤凉冰冰地搁在一旁。张队长给她服了颗药,白白的小圆片,不那么痛了。撑起身听解放军要带走木略的请求,到底刚吃了人家的药嘴软,只得答应,问:“那我再疼起来咋办?”张队长又给她放了几颗药,告诉她:“县人民医院成立了,这可是凉山盘古开天地以来的一件大好事,可以去那里检查。”

“盘古开天地”,木略翻译不了,他爹三言两语,用汉话,讲盘古的故事。他爹还带点成都坝子的口音。这又让张队长他们吃一惊,光看他爹的装束、神态,和被凉山上的太阳晒得黢黑的脸,谁能相信!

他不是彝人,是汉人,记得家门前有一棵探进天空的芙蓉树,落花时分,花瓣好大好红,落到水井里,连井水都能染红。还记得每一天都有好多穿蓝布大褂、戴白布缠头的人坐在长条凳上,等他爹爹号脉看病开药方。

木略就是那一天到的部队,从此,他的自由生活开始了。

3.吉黑主子听说后气得喷血,话是他说的,不知真假。他专程从县城跑回来,堵在木略家的门口跳脚大骂。一探手,房顶上的木板、石块被他掀落不少,劈里啪啦,尘土飞扬,吓得木略的爹妈大气都不敢出。

木略的爹牵去家里唯一的一只正挤奶喝的山羊,才勉强把他的怒火压下去,吩咐:“传我的话,家里有个屁大的事儿,木略都得给我滚回来。”

比如主子家妈心口痛、小儿拉稀、大儿崴脚、傻女儿头上跌包,地里的荞子被前晚的暴雨浇得栽倒一地,羊子走失,连主子家的马儿踢伤路人,养的一窝蜜蜂在工蜂的带动下叛逃到野桃树上,也要把他喊回去。

一来二去,便找借口抵挡,政治学习,护理,出诊,教彝语,变着花样。再后来,连主子派来喊他的人也不回去了。

越往后,吉黑主子越顾他不上。叛乱蜂起,他大舅子瓦扎瓦铁找来要他和自己和阿苏家、俄则家联手干一场:“要不然,政府煽动起来的那些烂娃子就该用他们的臭脚板把我们往扁里往烂里踩了。”

吉黑哈则在县域内是旗子一样的人物,他规矩,别人敢动吗!县长、书记因此警戒不力。

瓦扎瓦铁钻的正是这个空子。不过要说服吉黑哈则起事,共同对抗政府,并不容易。吉黑哈则不想开罪政府:“他们又没惹过我,还帮我报了杀父之仇,让我安心享福。”他大舅子激他:“那你肯把土地把枪交出来吗!波火那个烂娃子逃到政府那里政府也不给你送回来,你可是花了三十坨银子买来的!”又听得他舅子说:

“你干耗着吧,哪一天波火把我的外甥女儿、你的大女儿娶去当老婆,我看你喊天叫地哪个应答你。”

这可说到吉黑哈则的痛处,他的憨女儿成天披衣散发,和男娃儿没正经,有回差点跟一个路过的汉商跑掉。

他舅子还让他想想当年金司令那么逼迫他时,是谁在帮他,“还不是我们这些舅子老表。”

却不过舅子,他决定回家和他妈估计一下形势,还打算把木略叫回来一起商量。听说木略的部队要开回成都,那小子可以见到他家爷爷了,他替木略考虑。

没想到,前脚进门,后脚跟进来他舅子,和阿苏、俄则两家的当家人。

他们根本不打算听他的意见,马上代表他把话传回县上,说谁要敢分吉黑哈则家的土地,敢解放他家的娃子,他就和谁血战到底。政府想和平解决,派工作组来找他谈判,没进村,就有一人的肩膀挨了一枪。开枪的人打声呼哨,喊话:“再敢来,脑袋胸口一起吃子弹。”

吉黑哈则这才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

他当然要把木略喊回来,木略可是他的参谋啊。

料不到木略这个坏杂种回话说:“死也要死在解放军手上,决不回头。”

吉黑哈则当真哇地吐了口血,想把木略的爹妈赶出去吧,又怕正好遂了他们的心愿。

他舅子让他一闷棍下去把木略他爹打成瘸子,好给木略颜色看。他不肯,毕竟木略的爹给他们一家三代都看过病。

他没有为难木略的老父老母确有先见之明,不然这会儿他怎么好意思在解放军喊话命令他投降时让木略做调解人呢。

吉黑哈则的脑子转得是慢,可不傻,他清楚自己有本钱和解放军谈判。有枪有人,区政府的位置也可以拿来讲价还价。这个位置背面是一座光秃秃的陡山,攻击方根本不可能从老鹰都无法落爪子的山顶蓄势。前边呢,坡陡路窄,更有杂枝丛生,乱石鳞鳞,很能打扰兵员的人数和步伐。能够抵挡七八分钟,他的人就能制造一点麻烦。他的人,包括他自己都弹不虚发。

解放军可能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枪法。进山的公路贯通的不止一条,成都到昆明的成昆铁路,前期工程已在铺展,路基沿线修来拉枕木、铁轨、炸药、工具和工人的道路可以借用一段两段。拉龙区公所就是在天边,不要说迫击炮,重炮也能用卡车拉来。围的人不着急,着急的是被围的。水不用担心,山泉一万年都有得喝。可吃啥?炒燕麦粉、荞麦面口袋全见底了,区公所的大米、白面,即使调成糊糊,也维持不了几天。吉黑哈则登上区公所的房顶举目一望,但见解放军的兵、基干队员,树林子里石头山上,到处都是,心头由不得一阵阵战栗。

他要和解放军谈判的第二张牌,也是最关键的,不敢轻易打出来,生怕惹得解放军火起,到时更不饶他。

他的第二张牌是七个干部,人质。本有十一个,四个女人,按打冤家的规矩,放了。

幸好女干部跑得快,要不然马海双布撵上去追回来还好,万一性起,劈头给上几枪,麻烦算谁的!马海双布认为女干部不算女人,不该放走,声称要不是吉黑哈则的人多,“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抛着耍。”其实他连觉都不敢睡,怕谁趁机把他绑了献给解放军,为自己开脱罪责。

乱纷纷,各自打着算盘,解放军喊话:只要放下武器,既往不咎。马海双布急得恼得不堪,砰地放了一枪。喊话停顿片刻,再响起来便很严厉,说给他们半个小时考虑,再执迷不悟,大军过去踩都要把他们踩个稀巴烂。“你们比蚂蚁子不如,连耗子的本事都没有,不会打洞,到时屎都要吓出来臭人哦。”嬉笑声四起,原来是基干队员在搞怪、起哄。

马海双布主张出击,给基干队的那些放屁都不臭的笨蛋一点颜色看!

没人搭腔,眼光烁烁地只看吉黑哈则,等他表态。他木讷,话少,众人不以为意,谁想一个鱼跃,把马海双布扑倒在地,麻利地捆了,再堵嘴,拖到院里绑在树干上。

下一步如何,一片昏暗,悄悄叹两口气,想到的还是木略,心说,臭娃子呀,要是在这里,还可以帮着拿个主意!

想到做到,登上房顶。这一次是喊话:

“你们可以派木略来谈判吗?”

他说得简单,那边嘀咕半天,问他木略是哪个?他回答是他的娃子。那边嘴巴不离喇叭口,干笑几声,请他指点他的这个娃子在哪里是干啥的?有名气还是有本事?“我的娃子木略在解放军里当医生。”那边又是笑,说解放军多了,医生也多了,到底是哪个部队的嘛?话难听:“谈个屁的判,也就是解放军的官可怜你们,我们呢,早被你们惹毛了,手痒得很,实在想把你们一个二个,统统砍了脑壳。”仍然是基干队员在捣乱。随之,一片哄笑,经久不散。

亏吉黑哈则记得木略所在部队的番号:“我的娃子木略,他是359团的医生。”

巧得很,359团正是把他们围堵在拉龙区公所的这支部队。

4.吉黑哈则的判断奏效,他手上的七个人质对解放军起了相当的牵制作用。护理员木略,不是医生,在熄灯号吹响前被叫走了。

团首长召见,究竟啥事,木略不管,到跟前,先打量团长的脸。

夜已深,煤油灯的光线有限,团长的脸上确有创孔大却浅显的白麻子。他和夏觉仁曾打赌团长到底有没有麻子,他说有,夏觉仁说没有,声称某次去团部送预防痢疾的汤药,就近观察过。为此,木略输给他三根纸烟。想到夏军医不但要把赢取的纸烟还回来,还要另加三根,而且“大前门”,忍不住一脸的笑。团长问他:“笑啥?”

他毫不耽搁地说,高兴啊,要代表解放军去和自己的主子谈判!长声短叹旧社会猪狗不如的娃子竟然可以和主子平起平坐,谈天论地,硬是睡着都会笑醒。

团长政委对他的汉话水平也很诧异,一打听他的身世,唏嘘之下,当他是自己失散的兄弟。

两位首长要他去说服吉黑哈则,让他放下武器。

“吉黑哈则”,眩晕袭来,这是他第一次直截了当、连姓带名地叫主子,虽然在心头。要是叫出声呢,试张嘴巴,“吉黑哈则吉黑哈则吉黑哈则”,连着三声,第二声第三声越来越响亮,两位首长请他不要说彝话,说汉话。

带点结巴:“不是彝话,是我主子的名字,他叫吉黑哈则。”

当然是彝话,彝人的姓名也是彝话!团首长交换眼神,且听他下面怎么解释。他不说话,脸红涨,太阳穴的筋爆出几根,弯弯曲曲,抓住团长的手,晃荡,气息渐匀,胸脯起起伏伏,“我,”他说,“可以叫主子的名字吉黑哈则了。”

这种事历来团长粗心,甩开他的手:“名字就是拿来叫的,干吗激动成这个样子!”

政委却握住木略的手,使劲再使劲,昂扬道:“以后哪怕是天皇老子,你只要想,都可以直呼他的名字,不连姓只叫名,比如吉黑哈则,你既可以喊他吉黑,也可以喊他哈则。解放了,你是自己的主子,再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叶干事在为木略整理演讲材料时引用了团政委的这段话,还形容木略的两个眼珠子在那一刻熠熠的,像燃烧的煤核。在那一刻,这个昔日的奴隶娃子觉醒了。

当下天麻麻亮,解放军喊话:“你们要求的谈判代表木略已经在这里了,如果没有变化,他这就出发去你们那边。”

拉龙区公所里的各个武装分子害怕解放军发动他们擅长的夜攻突袭,熬了一夜,此时昏昏然,脑袋直往胸前栽,听到对手的喊声,激灵之下,让清晨冰凉的山风一吹,都跑上房顶去瞭望谈判代表木略。

他们又好奇又急切,全然不管自己的脑袋、上身如何暴露在对手的火力下,只顾议论,其实不服气:

“瞧,那个朝这边走来的烂娃子神气活现的,不怕两条胳膊甩脱的话,往天上甩吧!”

“洋芋屎荞子屎都没拉干净啊!”

啧啧几声,感叹世道变了,连最低下的汉根娃子也敢来和他们谈判,要是以前,但凡有这种念头,先把他自己吓死。又有人质疑一个娃子的智慧能否担当谈判这样重大的任务:

“娃子嘛,鼓着两只眼睛,就晓得吃和拉,要是主子不给他们领路,悬崖下、河里头,哪个晓得摔死淹死多少!”

嚼这些舌根,包括听的都是吉黑哈则的人。这些人最起码养着三几个娃子,大小也算主子。马海双布的手下,前基干队的队员不一样,除了马海双布,都是娃子出身,要是听见吉黑哈则的手下娃子臭啊傻的乱说一气,哪有不变脸不变心的。

对于木略,他们也自有看法,话里神色里,都显出对吉黑哈则的不以为然,用手遮了嘴巴,悄声议论:不晓得木略这个臭娃子给他的主子灌了啥迷魂汤,他的主子,也即他们众人此刻的主心骨吉黑哈则那么看重他!“莫不是,”有人更压扁嗓门,“这两人,吉黑哈则和木略,是两个妈一个爹的兄弟不成?”清清嗓子,别有意味地觑定其他几位一笑,那几位附和着也笑。突然听得木略砰砰,把厚实的木门拍得山响,高声叫道:

“主子,主子,木略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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