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切
北方冬天的天空，很早就涂上了黑色，然后，再点上几颗明亮的星子，晕上些许雾气。这样，一个冬天夜晚的天空就算大功告成了。
北方冬天的天气，几乎每时每刻都刮着凛冽刺骨的西北风，然后偶尔在风中加上一些小雪花，一个冬天的天气也就是这样子的了。
今天年初八。
夏家很早就有不成文的规定，一家人会在年初八这天出去。只不过最近三年，因为家里换了个女主人，家里的孩子也因为跟女主人以及男主人都不和，连着三年没有出来聚。
不过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季凝蝉知道，在第一年就知道，只是夏染不配合，她和夏孟达一起出去有没有太大的意义，所以，一拖就是三年没出来。
今天能出来，不仅居心叵测的林翊很开心，就连季凝蝉都很开心，甚至于夏孟达的脸侧也柔和了几分。
夏染今天出来完全是散心来的，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好像自从认识了林翊以后，事情就没少过。汗。林翊真是个霉星。夏染想。
今天他们来到F市的郊区，也打算就住在这里。
其实聚会什么的就是那么一说，他们就是到F市的郊区，泡泡温泉罢了。
她家开的是保时捷卡宴，很帅气的一辆车，四年前买的，至今仍然崭新如同刚出厂的车。年初工作还都不繁忙，交通还算有些缓和，加上车的性能好，所以，下午三点半出门，五点就到了。
下车，而后去后备箱里拿了自己的行李衣物，之后便等待着父亲把车锁好进入温泉别墅。
这里灯光很明亮，可以清楚地看到十几座白色的欧式两层小洋楼林立在眼前，而自己面前最大的这栋则是接待厅，说白了就是收钱的，正门，不走这儿是进不去的。
夏染跟随在夏孟达季凝蝉身后，走进大别墅。
看样子，他们是提前就订好了，不然……夏染打了个哆嗦，怎么这么多人来泡温泉啊？！他们如果没有预定，等到死也不会有办法在明天之前进去的吧！
想着，夏染接过服务生小姐递给自己的房间卡片。
118，这数还挺吉利，夏染看着房间号笑笑，正看着，手中的房间卡却被人抽走，夏染用脚趾想也知道是哪个白痴，于是，笑眯眯地抬起头看着林翊，“小林翊，跟姐姐斗，气傻无比！把房间卡还回来！”
林夏染笑得林翊毛骨悚然，他毫不犹豫地把号码卡扔给了夏染，佛祖说过，不能总惹女人。嘛，反正他已经看到房间号码了，其他的无所谓啦。
自己的房间号是117，很好，不是对门就是挨着。老天，你要帮我我就不客气了！林翊笑眯眯的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空，便跟着众人走去自己的房间。
晚饭过后，夏孟达说可以自己决定做什么，就是自由活动时间。
夏染本想去泡公共温泉，但是想到会见到N多人，而且很有可能夏孟达和季凝蝉也会去，所以她也就悻悻然放弃了这个美好的计划，打算在自己房间里的小小温泉享受一下。
可是当夏染哼着小曲打算一个人度过高三下半学期开学之前最后一个美好的晚上的时候，来了不速之客。
这人自然是林翊。
经过林翊的死缠烂打软磨硬泡，夏染不得不妥协，随着林翊去了温泉别墅的温室内。
他们所在的地方人迹罕至，是个花室。
因为是夜晚，灯光又是暗淡的暖黄色，忽明忽暗，天花板是玻璃的。月光星光穿过透明的玻璃倾洒而下，原本冰冷的月光，在到达室内的时候，似乎是因为那玻璃的作用而变得柔和了不少。
这样暗然的景色，确实，不该有什么人。
林翊一直拉着她的手，她也没有挣脱，只是任由他拉着自己的左手，而自己，也在汲取着他掌心的温热。
有多久了，自己没有被这样的大掌包围着。
自从三年前母亲离开，她一下子就少了两个亲人一样。母亲温柔的带着茧子的手掌，不见了踪影，父亲有些粗糙的却厚实的大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翊的手，有着母亲的温柔和父亲的厚实。
夏染借着柔软的灯光和温和的月光，伸手触碰那温室中开得正艳的牡丹花。
她看着花儿出神，却听林翊道：“夏染，说说可以么？”
夏染没有回头看林翊，他的声音中有几丝苦涩，还有些沙哑。
“林翊你感冒了？”夏染没有回答林翊的问题，实际上，她是装傻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我没事，你别扯开话题，我想知道的，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林翊握着夏染的手握紧了几分。
“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你问的是什么。”
“别闹，我知道你知道的。”
夏染挣脱了林翊的手心，径自走到了落地玻璃窗前的双人椅上。
林翊跟着走了过去，坐下。
夏染倚到椅子背上，将自己放松到极致，然后，看着透明的天花板，说：“林翊，我搞不懂你。你很奇怪。”她顿了顿，继续说，“你口口声声说着喜欢我，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口口声声的……信誓旦旦的，好像我本该是你的一样。你这样子，是喜欢么？”夏染看着天花板的眼睛渐渐变得有些迷离，她继续说：“呐，你觉得会有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的时候，还一定要将那个人的伤疤都揭开来看么？尤其是你这样的，揭开后都不一定会满足，或许还要再剜几刀，之后往伤口上撒盐和辣椒。”夏染忽地低下头，侧过脸去看林翊，然后，一字一顿地道：“林翊，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狠心的人？天底下怎么会有用这种方式去喜欢一个人的人？”
林翊望着夏染痛苦的眼睛，不置可否的一笑。
夏染没理他，也没想过他会回答，她顾自抬头继续望着天花板，或许说她是在看那弯锋利的上玄月更加确切。
“我妈妈死于三年前的车祸。
那个女人，很笨很笨。她很温柔，至少，她对我的关怀是无微不至的，对我爸的感情是未曾改变过的。我看得出来。那个女人，她也是很善良很善良的，总是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总是想要帮助那些山区的可怜的孩子们，总是想着今天往家领只流浪狗明天往家领只流浪猫之类的事情。呵呵，不过还好，F市为了市容市貌，早已经将所有的流浪狗和流浪猫都收到了宠物所中了……
可是，即便是这样温柔善良的女人，她也得不到一辈子的幸福。总是有人来打扰。比如说季凝蝉。
其实我老早之前就知道夏孟达有外遇，他以为他隐藏的很好，他以为没人发现。其实啊，我早就发现了，只有我妈那个笨蛋，她丝毫没有察觉。直到夏孟达那个混蛋亲口告诉她。
我讨厌我自己，没有提前告诉妈妈，也没有提前阻止夏孟达……
你没有看到过，当我妈听到夏孟达有女人的时候，我妈的神情……我看着就想哭……她听了夏孟达那混蛋的话以后，露出的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好几百万倍，她自己不知道，还向夏孟达要求见见季凝蝉。夏孟达居然答应了！他居然答应了！他都没有发现我妈笑得多痛苦么？她没有发现我妈在硬撑么？那个王八蛋！”夏染的声音激动了起来，她喊着“夏孟达”名字的时候，几乎是想要将他吃掉咬碎一样。
——那种痛恨的感情。
夏染痛苦的颤抖着。
夏染将自己的脸，埋在手中，颤抖着声音，继续说：“我妈是在那件事之后的第五天去见的季凝蝉。你想象不到她五天瘦了多少。整整一圈啊！她出去之前在衣橱里找衣服的时候，竟然找不到合身的！全都大了一号还多！！
可是，即便是这样，又怎么样呢？夏孟达看不见，他眼里只有季凝蝉，只有那个女人。
后来，我妈出门了。
再后来……再后来我妈就没回来过。”夏染哭了，她将脸埋在手心里，不露一丝缝隙。
她哭的声音很小，抑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不停的抽泣。
林翊痛心地将她揽入怀中，他知道他是个残忍的人，偏要将她的伤疤揭开，带着淋淋的鲜血拿给他看也给她看。
他默不作声，只是拥着她的手臂一点点的用力，一点点的收紧。他不想让她难过，可是，他知道，如果，夏染不将这些憋在心里那么久的事情说出来，她这一辈子都会在悲伤中度过的。
他抱得紧紧的，仿佛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身体一般。
夏染紧紧地抓住林翊的衣服，就仿佛林翊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有了依靠，她的哭声渐渐放大，她留着满眼的悲恸泪水，抽噎着，嘶喊着，“你为什么要问，为什么要我说！！你是个恶魔！！”
林翊什么都不说，只是愈发用力地抱着夏染，任凭夏染在自己的怀里翻天覆地，任凭夏染在自己的怀里挣扎嘶喊……
林翊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呼喊这样的悲痛，他闭上眼睛，抱着夏染的手青筋突起，他说，“夏染夏染，我不会放手，这一辈子不会放手。”
夏染哭得歇斯底里。
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哭过了。
就算是三年前母亲离开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哭。
她怕被季凝蝉笑话，她怕被夏孟达笑话。
母亲冷冰冰的身体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样东西更能冷冻她的心。
她不哭。
可是如今，遇见了这个奇异的男孩子……跟着他，她就不是她，她就不再淡定，她就不再从容，她连伪装的假象都很难维持住……
墨色的天空中，几个星子忽闪了几下，而后，又归于平寂。上弦月清冷的光愈发悲伤地倾洒而下，照在拥在一起的两人身上，为他们徒添一层哀伤的轻纱。
月夜下。
他们。
拥在一起。
恍然间。
如同。
两首悲伤的乐曲相互交融，相互纠缠。
无法分开。
不知过了多久，夏染渐渐止了哭声，唯有有些黯哑的抽噎声回荡在空寂的温室中。
温室里的温度本就在二十度以上，方才两人情绪激动闹了半天，现下两人都觉得有些闷热。
林翊将怀中的夏染摆正身子，并顺势握住她纤弱的双肩，看着夏染哭得红肿的眼睛，林翊心有不忍，但终还是开口。
“夏染，说出来，舒服了么？”他问。
夏染一边抽噎着一边点了点头。
林翊又问，“夏染，你喜欢我么？喜欢我吧。”
夏染惊恐地抬头看着林翊栩栩的双眸，那眸子深情款款的，眸色很深很深，仿佛就要将她整个人都吸入他晶亮的乌眸。
“夏染，你承认吧，你喜欢我，你喜欢我。”林翊低声轻喃，呵气在夏染的眼前。
气氛开始变得旖旎，和着少年温柔的爱意，和着少女凌乱的情丝。
温室里的温度似乎因此又上升了好几度，夏染看着林翊，又垂下眼睑。
她不能直视那眼睛，那眼睛就像一个漩涡，多看一眼都会把她卷进去，再也出不来。
夏染不再看林翊，然而林翊，却愈发温柔地看着夏染。
“夏染，我还没对你说过吧？”林翊问她。
夏染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着林翊，眼睛里盈满了疑惑。
“我还没对你说过吧？说过我喜欢你。我喜欢夏染。”林翊这混蛋竟然装得什么都不知道。
夏染自然不知道林翊其实一直都知道，便磕磕巴巴地回应他，“你、你说、说过的……在你家……嗯，你……你喝醉了……”
夏染羞赧地低下头不再看林翊。
天知道林翊现在多想将她拥入怀中。
这个倔强的女子也会有这般楚楚动人的羞涩表情！林翊开心极了，就仿佛他窥探了别人都不知晓的秘密一般。
“那你早就知道了，却装作不知道？！嗯？！”林翊挑了挑眉，语调里三分不满气氛挑逗。
“我……我不想跟你在一起，所以……”夏染说着抬起头。
林翊不满地看着夏染，说：“理由。”
夏染挣开了被林翊束缚着的双肩，兀自一人倚在椅子背上，就像刚来的时候那样。
她看着浓浓的夜色，看着已经被雾色遮挡的看不清光芒的星子，说：“呐，林翊，你相信有永恒么？”
林翊也学着夏染的样子倚着椅子背，仰首看向广阔无垠的月夜，隔了很久，他才缓缓地回答：“嗯，相信。”
夏染忽然轻笑出声，复又说道：“以前我也相信呢，相信着天荒地老相信着海枯石烂相信着至死不渝相信着那些所谓的永恒。”她顿了顿，又道：“可是，我现在不信了，什么永恒，全都是骗人的。”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但是，林翊却觉得，夏染的声音中有着他无法忽略的忧伤。
林翊大概是可以明白夏染的想法的，也知道夏染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看着天空，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然后说：“夏染，他们的事情，只是这大千世界之中的一粒尘埃，或许，连尘埃都算不上，你为什么要在意这些呢？”
“如何做到不在意？他们以前那么相爱，以前虽然我小，但是我明白爱与不爱。他们以前双入双出，做什么总是成双成对，他们相敬如宾，他们举案齐眉，他们也曾约定白头偕老，他们也曾发誓永远在一起，可是结果呢……那些东西只是一句话而已，你明白么？一句话的分量有时候是与一个承诺的分量同等的！当一个人毫无顾忌的背叛承诺的时候，那承诺就是一句空话，一句空话罢了。即便你有再大的本领，又怎能夺回一个人的心？难道你以为承诺是合约么？一方不遵守，另一方便可以将这一方告上法庭，然后，让违背的一方吃牢饭么？”夏染说了很多，然后，她扭头去看林翊。林翊的侧脸棱角分明却又隐隐的觉得那棱角早已被磨的圆滑，摸上去一定不会难受。她说，“林翊，你醒醒吧！相信我的话，过不了几天你就会觉得烦厌，会讨厌我厌倦我，然后丢下我一个人走掉。什么爱情什么喜欢，那些都是不存在的，你若非要一个解释的话，那是荷尔蒙的错！”
林翊近乎好笑地看着夏染，“荷尔蒙？！”他低声重复着。
林翊低哑的嗓音回荡在温室的每一个角落，很奇异，明明是很小很小的声音，但是，却真的在温室里涤荡着。温暖的声线带着几分上扬，那样的尾音让夏染觉得，这是天下最好听的声音。
夏染醒了醒神，告诉自己快点逃离出那惑人的声音，然后，她清了清嗓子道：“嘛，你不会生物课完全没听吧！不知道荷尔蒙是什么么？呐，我告诉你，荷尔蒙的呢，它就是你体内的激素，而激素有很多种，在青春期的时候，人的荷尔蒙，也就是激素会发生……”夏染说着说着忽然感到了自己头顶上那道灼热的目光，扯了扯嘴角，夏染说：“林翊，你看今天也很晚了是不，有什么事儿明儿再说吧！”夏染说着就要起身离去。
林翊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夏染的胳膊，稍一用力，夏染便又坐回了椅子上。
“我不需要知道什么荷尔蒙，也不用知道什么激素！”他半眯着眼睛说。
夏染不知道气氛为什么会变的如此怪异，就在刚刚，她不是还在拒绝林翊么？！怎么现如今变成了这样子？
“我只知道，你夏染，是个懦夫、胆小鬼，不但不勇敢的面对自己内心的感情，还要用荷尔蒙来借口。”林翊声音很小，但是，一字一句夏染听得清楚，“我喜欢夏染，我不保证一辈子不变，不保证永远喜欢她，我不会给她什么久远的承诺，我喜欢夏染，我只是想告诉她，只要我在她身边一天，我就会让她开心一天。”
夏染怔怔地看着林翊，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良久良久，她才说，“林翊，若非你能在我身边这么久，我一定不会对你说这些话，今晚的所有。”夏染说着，又仰首看向星空，接着说，“我很害怕，我很害怕去接受去付出。我妈妈那样的付出换得的终究只是夏孟达的一个背影，或许连背影都算不上。妈妈为他付出的是女人的一辈子，即使妈妈没有死，妈妈也为他付出了女人宝贵的青春和在事业上大展头角的机会。那样的付出，那样的回报，你明白么？落差太大了。我并不是害怕付出，我只是害怕，我与妈妈一样，最终得到的只是你的背影，而那时候，我已经爱你爱得太深，没有你我或许都活不下去，但是，你却离我而去。
你知道么？我想，如果恋爱，就只恋爱一次，要完美的，一辈子在一起的。这样的想法，或许有些太过追求完美，太过苛刻，但是，我就是这样的胆怯懦弱。我害怕次数多了我就连爱都不相信了，连自己身边的朋友都不相信了，那样的话我就完了。”
“夏染，勇敢一点，不是所有的爱情都那么脆弱，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你父亲。呐，我不会放弃你。我这一辈子都交给你了，随你处置。你想要完美的恋爱，然后就结婚生子永远在一起，我明白。但是，夏染，你如果永远都不迈出这一步，永远不去尝试，那到最后，你也只能是孤独终老，明白么？”林翊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就像一汪温泉，又像翩跹的羽毛。
那声音拂过脸面，钻进耳朵，痒痒的很舒服。
温室里的花朵散发出令人神往的香味。
有什么东西在冰封的心灵深处悄悄融化，有一丝温暖在心底化作柔情绵绵不断。似乎有什么东西顿然绽放，又有一种感觉叫做豁然开朗。
就像是一直呆在寒冬却忽然因为一阵风而来到了暖春，就像一只在努力地挣扎却因为某一下的蠕动将坚硬的外壳弄破，又像是原本在黑暗中彳亍着却忽然间因为一点光亮迎来了光明。
夏染忽然笑靥如花，她调皮地看着林翊：“你是我的一号实验品？”
林翊微笑，“我很荣幸。”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