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想是真实的主人
而我们,是嘴唇贴着嘴唇的鸟儿
在时间的故事中
与人
进行最后一次划分:
钥匙在耳朵里扭了一下
影子已脱离我们
钥匙不停地扭下去
鸟儿已降低为人
鸟儿一无相识的人。
1982
无题
散发着胡椒香气的夜
巴黎的忧郁
从一只黑色的口腔升起
法兰西古老的欲望
像一只骇人的犁
月亮的一角
也翘起来了
好像在汤里
两只假奶
勒紧了巴黎的心
每一粒星星
是一个回城的儿童
“法兰西万岁!”
就像一阵枪声……
1983
告别
长久地搂抱着白桦树
就像搂抱着我自己:
满山的红辣椒都在激动我
满手的石子洒向大地
满树,都是我的回忆……
秋天是一架最悲凉的琴
往事,在用力地弹着:
田野收割了
无家可归的田野啊
如果你要哭泣,不要错过这大好时机!
1982
从死亡的方向看
从死亡的方向看总会看到
一生不应见到的人
总会随便地埋到一个地点
随便嗅嗅,就把自己埋在那里
埋在让他们恨的地点
他们把铲中的土倒在你脸上
要谢谢他们。再谢一次
你的眼睛就再也看不到敌人
就会从死亡的方向传来
他们陷入敌意时的叫喊
你却再也听不见
那完全是痛苦的叫喊!
1983
马
灰暗的云朵好像送葬的人群
牧场背后一齐抬起了悲哀的牛头
孤寂的星星全都搂在一起
好像暴风雪
骤然出现在祖母可怕的脸上
噢,小白老鼠玩耍自己双脚的那会儿
黑暗原野上咳血疾驰的野王子
旧世界的最后一名骑士
——马
一匹无头的马,在奔驰……
1985
里程
一条大路吸引令你头晕的最初的方向
那是你的起点。云朵包住你的头
准备给你一个工作
那是你的起点
那是你的起点
当监狱把它的性格塞进一座城市
砖石在街心把你搂紧
每年的大雪是你的旧上衣
天空,却总是一所蓝色的大学
天空,那样惨白的天空
刚刚被拧过脸的天空
同意你笑,你的胡子
在匆忙地吃饭
当你追赶穿越时间的大树
金色的过水的耗子,把你梦见:
你是强大的风暴中一粒卷曲的蚕豆
你是一把椅子,属于大海
要你在人类的海边,从头读书
寻找自己,在认识自己的旅程中
北方的大雪,就是你的道路
肩膀上的肉,就是你的粮食
头也不回的旅行者啊
你所蔑视的一切,都是不会消逝的
1985
关怀
早晨,一阵鸟儿肚子里的说话声
把母亲惊醒。醒前(一只血枕头上
画着田野怎样入睡)
鸟儿,树杈翘起的一根小姆指
鸟儿的头,一把金光闪闪的小凿子
嘴,一道铲形的光
翻动着藏于地层中的蛹:
“来,让我们一同种植
世界的关怀!”
鸟儿用童声歌唱着
用顽固的头研究一粒果核
(里面包着永恒的饥饿)
这张十六岁的鸟儿脸上
两只恐怖的黑眼圈
是一只倒置的望远镜
从中射来粒粒粗笨的猎人
——一群摇摇晃晃的大学生
背包上写着:永恒的寂寞。
从指缝中察看世界,母亲
就在这时把头发锁入柜中
一道难看的闪电扭歪了她的脸
(类似年轮在树木体内沉思的图景)
大雪,摇着千万只白手
正在降下,雪道上
两行歪歪斜斜的足迹
一个矮子像一件黑大衣
正把肮脏的田野走得心烦意乱……
于是,猛地,从核桃的地层中
从一片麦地
我认出了自己的内心:
一阵血液的愚蠢的激流
一阵牛奶似的抚摸
我喝下了这个早晨
我,在这个早晨来临。
1986
字
它们自主的
互相爬到一起
对抗自身的意义
读它们它们就厮杀
每天早晨我生这些东西的气
我恨这已经写就的
简直就是他写的
我做过的梦
是从他脑袋里漏走的煤气
一种镇静,拔掉了
最后一颗好牙后的镇静
在他脸上颤抖
像个忘记输血的病人
他冲出门去
他早就瞧不起自己
1986
中选
一定是早晨。镜中一无所有,你回身
旅馆单间的钥匙孔变为一只男人的假眼
你发出第一声叫喊
大海,就在那时钻入一只海蛎
于是,突然地,你发现,已置身于
一个被时间砸开的故事中
孤独地而又并非独自地
用无知的信念喂养
一个男孩儿
在你肚子中的重量
呼吸,被切成了块儿
变成严格的定量
一些星星抱着尖锐的石头
开始用力舞蹈
它们酷似那男人的脸
而他要把它们翻译成自己未来的形象
于是,你再次发出一声叫喊
喊声引来了医生
耳朵上缠着白纱布
肩膀上挎着修剪婴儿睫毛的药械箱
埋伏在路旁的树木
也一同站起
最后的喊声是:
“母亲青春的罪!”
1987
授
威士忌在昏暗的脑袋里酗酒,帮我
挖开了我的睡眠:
置身一场盲人梦到的大雪
父亲,我梦到了梦的源头
梦,是一个农夫站定
金属的马粪堆成了道路
多余的黑云从头发间长出
用灌了铅的脚跺着,跺着脚底的重量
——里程,被勒紧了
我,被牵着,向
桦树皮保留的一个完整的人形扑去
父亲,另一个人生在开始
父亲,那是同一个人生
靠手在墙上的涂抹前进
死人的脚,在空气中走上走下
脚印被砌进墙里
先从男人开始,奶水
就是呜咽的开始
父亲,我听到他们没羞的哭声
就来自云的人形大悲悼。哭声是:
“在你的遗忘中,我们已经有了年龄。”
树木倦于悲悼,死人
把它们围在当中,死人的命令是:
“继续悲悼。”
1987
1988年2月11日
——纪念普拉斯
1
这住在狐皮大衣里的女人
是一块夹满发夹的云
她沉重的臀部,让以后的天空
有了被坐弯的屋顶的形状
一个没有了她的世界存有两个孩子
脖子上坠着奶瓶
已被绑上马背。他们的父亲
正向马腹狠踢临别的一脚;
“你哭,你喊,你止不住,你
就得用药!”
2
用逃离眼窝的瞳仁追问:“那列
装满被颠昏的苹果的火车,可是出了轨?”
黑树林毫无表情,代替风
阴沉的理性从中穿行
“用外省的口音招呼它们
它们就点头?”天空的脸色
一种被辱骂后的痕迹
像希望一样
静止。“而我要吃带尖儿的东西!”
面对着火光着身子独坐的背影
一阵解毒似的圆号声——永不腐烂的神经
把她的理解啐向空中……
1988
通往父亲的路
坐弯了十二个季节的椅背,一路
打肿我的手察看麦田
冬天的笔迹,从毁灭中长出:
有人在天上喊:“买下云
投在田埂上的全部阴影!”
严厉的声音,母亲
的母亲,从遗嘱中走出
披着大雪
用一个气候扣压住小屋
屋内,就是那块著名的田野:
长有金色睫毛的倒刺,一个男孩跪着
挖我爱人:“再也不准你死去!”
我,就跪在男孩身后
挖我母亲:“决不是因为不再爱!”
我的身后跪着我的祖先
与将被做成椅子的幼树一道
升向冷酷的太空
拔草。我们身后
跪着一个阴沉的星球
穿着铁鞋寻找出生的迹象
然后接着挖——通往父亲的路……
1988
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十一月入夜的城市
唯有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突然
我家树上的橘子
在秋风中晃动
我关上窗户,也没有用
河流倒流,也没有用
那镶满珍珠的太阳,升起来了
也没有用
鸽群像铁屑散落
没有男孩子的街道突然显得空阔
秋雨过后
那爬满蜗牛的屋顶
——我的祖国
从阿姆斯特丹的河上,缓缓驶过……
1989
居民
他们在天空深处喝啤酒时,我们才接吻
他们歌唱时,我们熄灯
我们入睡时,他们用镀银的脚指甲
走进我们的梦,我们等待梦醒时
他们早已组成了河流
在没有时间的睡眠里
他们刮脸,我们就听到提琴声
他们划桨,地球就停转
他们不划,他们不划
我们就没有醒来的可能
在没有睡眠的时间里
他们向我们招手,我们向孩子招手
孩子们向孩子们招手时
星星们从一所遥远的旅馆中醒来了
一切会痛苦的都醒来了
他们喝过的啤酒,早已流回大海
那些在海面上行走的孩子
全都受到他们的祝福:流动
流动,也只是河流的屈从
用偷偷流出的眼泪,我们组成了河流……
1989
在英格兰
当教堂的尖顶与城市的烟囱沉下地平线后
英格兰的天空,比情人的低语声还要阴暗
两个盲人手风琴演奏者,垂首走过
没有农夫,便不会有晚祷
没有墓碑,便不会有朗诵者
两行新栽的苹果树,刺痛我的心
是我的翅膀使我出名,是英格兰
使我到达我被失去的地点
记忆,但不再留下犁沟
耻辱,那是我的地址
整个英格兰,没有一个女人不会亲嘴
整个英格兰,容不下我的骄傲
从指甲缝中隐藏的泥土,我
认出我的祖国——母亲
已被打进一个小包裹,远远寄走……
1989—1990
看海
看过了冬天的海,血管中流的一定不再是血
所以做爱时一定要望着大海
一定地你们还在等待
等待海风再次朝向你们
那风一定从床上来
那记忆也是,一定是
死鱼眼中存留的大海的假象
渔夫一定是休假的工程师和牙医
六月地里的棉花一定是药棉
一定地你们还在田间寻找烦恼
你们经过的树木一定被撞出了大包
巨大的怨气一定使你们有与众不同的未来
因为你们太爱说一定
像印度女人一定要露出她们腰里的肉
距离你们合住的地方一定不远
距离唐人街也一定不远
一定会有一个月亮亮得像一口痰
一定会有人说那就是你们的健康
再不重要地或更加重要地,一定地
一定地它留在你们心里
就像英格兰脸上那块傲慢的炮弹皮
看海一定耗尽了你们的年华
眼中存留的星群一定变成了煤渣
大海的阴影一定从海底漏向另一个世界
在反正得有人死去的夜里有一个人一定得死
虽然戒指一定不愿长死在肉里
打了激素的马的屁股却一定要激动
所以整理一定就是乱翻
车链掉了车蹬就一定踏得飞快
春天的风一定像肾结石患者系过的绿腰带
出租汽车司机的脸一定像煮过的水果
你们回家时那把旧椅子一定年轻,一定地
1989—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