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夫·兰斯迈耶(Christoph Ransmayr,1954—)是奥地利著名作家,德语后现代文学的主要代表之一,被誉为当今德语文坛上独来独往的怪才。他出生和成长在上奥地利州的罗特哈姆,就读于维也纳大学,学习哲学和民族学。1978年到1982年间,他曾为多家文学杂志撰写报告文学和杂文,开始在文坛上初露锋芒。从1982年起,兰斯迈耶成为自由作家。他先后在多所大学担任客座教授,讲授诗学。他是一个永远在路上的作家,不断地游历于世界各地,特别是亚洲(多次来过中国)、北美洲和南美洲,艺术上追求别有洞天的异域风格。批评界始终把他的小说看作是通向生存边缘的探险和冒险旅行,读者始终感受到的是一个个陌生而熟悉的世界,经历的是那“荒漠、北极和喜马拉雅的边缘生存”。兰斯迈耶曾多年生活在爱尔兰,2006年回到奥地利,定居在维也纳。
兰斯迈耶的文学创作始终根植于奥地利文学传统的沃土中,坚定地传承了奥地利历代文学大师的审美追求,在文学创作中坚持不懈地探索和创新,非同凡响的象征表现是其创作风格令人赞叹的亮点。对他来说,写作就像是无所畏惧的探险旅行,作家要用内在的眼睛为他在旅途中所观察和感受到的每个充满象征意义的事物寻找到一种独一无二、神奇而贴切的语言,从而在读者的心灵中制造一种鲜明而刻骨铭心的图像。他迄今已经发表了许多小说和散文作品,其中长篇小说《冰与阴暗的恐惧》(Die Schrecken des Eises und der Finsternis,1984)、《最终的世界》(Die letzte Welt,1988)、《病魔》(Morbus Kitahara,1995)、《飞翔的山》(Der fliegende Berg,2006)、《时间的进程》(Cox:oder der Lauf der Zeit,2016)以及中短篇小说集《通往苏腊巴亚之路》(Der Weg nach Surabaya,1997)、《一个内心不安的人的地图册》(Atlas eines ?ngstlichen Mannes,2012)等产生了十分广泛的影响,为作者在德语文坛上赢得了令人仰慕的地位。尤其是他的第二部小说《最终的世界》,享誉世界文坛,成为德语后现代小说的经典之作。兰斯迈耶先后获得了多项文学奖项,其中包括著名的“荷尔德林奖”“布莱希特奖”“奥地利文学大奖”“伯尔奖”“冯塔纳奖”等。
兰斯迈耶的文学创作始终与他的世界旅行经历密不可分,水乳交融。在文学探险的征程中,他一再义无反顾地走进一个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无论在南美洲,在印度,或者在亚洲的什么地方,我都会比在作茧自缚的欧洲更贴近全球现实。凡是我所看到的,我所经历的,我都会在某种程度上将它们融入我的叙事流中”。兰斯迈耶总是以如此独特的艺术表现视角,既富有象征地展现出一幅幅别开生面的艺术画面,又自然真切地使之与他所感受的生存现实交相辉映,从而让虚构的异域图像在读者的心灵里不知不觉地成为当今世界不可或缺的镜像。
小说《时间的进程》是兰斯迈耶又一部力作,同样也是他“叙事游戏形式”的又一个典范。这部小说表现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主题,即所感受的时间。如果说《最终的世界》把被流放到黑海之滨的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当作一个乔装打扮、渗透着现实意义而并非一部历史小说的对象来表现的话,那么,《时间的进程》可谓是前者的姊妹篇;这里所虚构的历史故事令人信服地交织成多姿多彩的马赛克画面,使读者可以从各种不同的时间表现中不可抗拒地感受到小说对时间与权力、时间与生存、时间与死亡和时间与爱充满张力的独到展现,也就是作者所说的“时间图像”就是超越历史和时代的“现实图像”。
小说的故事发生在18世纪的中国,两个主人公分别是中国的乾隆皇帝和当时英国最伟大的钟表匠考克斯,作者以独特的艺术想象让这两个没有任何关联的历史人物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他所虚构的“时间故事”里。考克斯应乾隆皇帝之邀,与三个助手乘船来到中国。他们要遵照这位爱好艺术和诗歌的统治者兼时钟收藏家的意愿,为他制造能够表现人在各种特殊情境中迥然不同的时间感知的时钟。而所谓的时间感知,也就是“主观时间”,因为“时间是在缓慢地移动、停滞、流逝,还是以其不可计数的另外的速度压倒我们,其根源在于我们,在于我们生存的那些像链条似的相互交织在一起的瞬间”。乾隆皇帝让他们制造的第一个时钟是要表现一个孩子的时间感知。出于对他夭折的女儿的无比怀念,考克斯把自己的全部心血都倾注到这个风钟的设计中,制造了一个充满神秘内在富丽堂皇的银船钟。第二个用火灰驱动的时钟则要再现濒临死亡的人的时间感知。它的外形酷似长城的一段,制造者为之甚至进行了充满危险的实地考察。当乾隆皇帝最终希望制造一个“永恒之钟”,也就是所谓的永动机时,这些英国人渐渐意识到他们处在什么样的危险中。皇帝对他们的无比恩宠让一些朝臣惊慌失措,无比愤怒;他们被视为会给帝国带来灾难的恶魔。于是,对所有人来说,这个“永恒之钟”逐渐演变成了一个日益危险的延伸时间的机器。小说结尾,当乾隆皇帝第一次独自面对这个按照他的愿望完成的“永恒之钟”并要亲自使之运转起来时,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栗。在这里,“时间的进程”成为一个开放式的悬念。
主人公阿里斯特·考克斯是小说中的悲情人物,他始终遭受着悲惨命运的煎熬:他五岁的女儿因病夭折,他深爱的妻子变得沉默和呆滞,因此,他常常沉陷于思绪万千的回忆中。在从杭州前往紫禁城的大运河之行中,他在乾隆皇帝的宠妃身上看到了女儿和妻子的倩影。他把这种深切的渴望和希望秘密地埋进了“永恒之钟”的制造中。在他的心灵深处,“永恒之钟”自然而然地成为永恒之爱的象征:“他觉得,面对皇帝和他心爱的人,这样一个瞬间不再属于任何时间,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比流星一闪短暂很多,但却充满永恒的活力:任何时钟都无法测量,表面上没有延伸,犹如苍穹上一个距离几亿光年之遥的闪烁的光点。”考克斯“感觉到这充满活力的瞬间就是时间的化身,感觉到两个沉默和死去的最亲爱的人犹如镶嵌在宝石里出现在其中”。
小说《时间的进程》是一部富有哲理的小说,其断片式的叙述结构使得时空交错跳跃,一个个物体、一个个事件、一个个外在的感知不断地引起主人公考克斯对过去和现实的联想,形成了张弛有致的叙述暗流。叙述者正是通过这样的叙事方式把虚构的人物布局组合成一个多层面多视角的艺术图像,镶嵌在主观时间感知的背景上,让所谓的“时间的进程”成为其审美感知的核心。
像《最终的世界》一样,《时间的进程》绝非一部历史小说,而是一部时间小说,一部披着历史外衣的时代小说。兰斯迈耶在许多采访中一再坦言道,无论是《最终的世界》还是《时间的进程》,尽管它们的主人公都是有名有姓实实在在的历史人物,但它们都与人们所说的历史小说无关;虚构“他者”的历史故事和形象是他感知生存的必要手段,更是他“贴近全球现实”的艺术追求。在《时间的进程》后记中,作者明确地强调,历史存在“给了我灵感,让我的故事拥有了内在的节奏”。他是一个立足于现实的作家:“我所描写的,都是关于现实的存在,绝对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因为对他来说,“一个人道的、超民族的欧洲一如既往地是一个十分遥远的乌托邦”。这部小说叙述层次丰富,呈现形式为开放式,留给了读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想象和思考空间。
可以说,《时间的进程》是一部不同寻常的小说,也是兰斯迈耶为当代德语小说创作做出的又一大贡献。它以诗意的语言、超常的想象、丰富的比喻和象征以及充满哲理思考的叙事承载着无比厚重的话题和多重暗示的内涵。这部小说发表以后,立刻就得到了批评界、学术界、出版界和读者的普遍认可和赞赏。奥地利和德国各大报刊和媒体对这部小说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作者以“我行我素天马行空的表现风格”,使虚构的异域故事成为“关照当下现实的镜子”。《时间的进程》无疑是兰斯迈耶时隔多年后小说创作的又一次“值得关注的突破”,当属“世界文学之列”。正因为如此,这部小说很快就获得了多项文学奖项,并相继在世界各地翻译出版。
在小说《时间的进程》的翻译过程中,译者曾应欧洲译者之家(Europ?isches übersetzer-Kollegium)和奥地利文学协会(?sterreichische Gesellschaft für Literatur)之邀,分别在德国施特拉伦和奥地利维也纳与作者进行了长达三天的交流,获得了对这部小说难得的认知,解决了翻译中的诸多疑惑,在此一并深表谢意。与此同时,译者也期盼读者的批评,愿与读者共勉。
韩瑞祥
2018年3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