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蒸腾着。
此时已是傍晚。
脏乱破旧的工厂中涌出无数的人潮,倦怠的工人拖着疲惫的肉体,不是回家就是去找一个价格低劣的酒馆寻欢作乐。
数不胜数的脚步的回声在笼城中回荡,伴随着粗哑的歌声、打骂声和那些不知作用为何的蒸汽机的轰鸣传入了奥瑟的耳中。
他躺在床上,从昏睡中缓缓睁开双眼。
又是外出出诊的时候了……他这样想到。
平常不会有什么人来这里寻医,要是有也会去对面楼的维克多·马丁医生那里。就算这里的居民不知道表面上专门处理断肢的奥瑟·汀罗在夜里会以疫医的身份行医,他们也不会因病特地找上门来……因为对于这里需要在工厂里做工的工人们来说,没了手脚就相当于没了工作,也表示着本就艰苦的人生的崩塌。
奥瑟就像是个疫病传染源,谁来找他就医,就好像和死了一般。
今天果真没人上门就医。
奥瑟挠了挠干巴巴的灰白色头发,干枯的手感像是在摸一堆没有水分的稻草一样扎手。
从床上坐起,手里还片刻不离的拿着那根手杖,他站起身面对着眼前的落地镜,大致整理了一下仪容后披上大衣戴上礼帽,把装着工作装备的黑箱子提在手里,从前辈那里借来却没有时间看的书还是那样丢在门口的柜子上吃灰。
但愿今天不会遇到什么特殊的病人……
出门前,奥瑟这么想到。
……
笼城在这个时间段可以说是最热闹的时候了。
在缺少娱乐的时代里,工作结束后就算再累,许多人也不会选择去一回家就在孩子的哭闹和家人的抱怨中抱头就睡。
像是酒吧妓院一类的场所,就变成了这些人的最终归宿。
莺歌燕舞,灯红酒绿……虽然奥瑟没去过富人所住的上城区,但是在这里所见的景象,这里所独有的混乱,他想或许就是那些贵族的夜生活都不会这么闹腾了。
天还没黑,浓雾笼罩着头顶狭长的天空,两排大楼从左右两边压来,这里就像是井底之蛙所处的井里,狭小而逼仄。但是在这种很少有超过五米宽度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从未在这个时候减少过。
两边的店铺贩卖着廉价的货物,各种吆喝声不绝于耳。他们有的卖的是生活中常见的零碎用品,有的则买卖那些哑光处理的金属零件,还有的只是放下了门板,店铺里头静悄悄的,在街头不引人瞩目的角落里做着不为人知的交易……
戴着呼吸器或防毒面具的人在街上穿行,当然也有人会毫不在意空气中的有毒物质,一张口罩或干脆露着脸草草应付就是。也有那些躺在巷子里吐着血的人努力想站起来,但是嗤笑着他们的帮派分子一次又一次把他们踹到在地。
那些手法娴熟的孩子在与人的擦肩而过中窃取他们的钱包,被抓住的被巡警毫不犹豫地用警棍打断一只手。有些孩子可能会因此不幸的没有了一边的胳膊,或者完全成了只有一对脚的废人。
而这样的废物要么被父母或帮派遗弃在街头只等着饿死或冻死,要么为了那一丝可能的希望而加入地下竞技场,成为石板上被洗刷干净的黑色血块。
笼城笼城,它就是个囚禁人的笼子,有时候你进来就别想出去了。
奥瑟猛地抓住一个和他擦肩而过的小孩,这个小孩手法娴熟,他贴着人群寻找着目标的视野盲区,然后装作路人在对方的身后一类的地方下手。这应该是个惯偷,可是那双精明的黝黑双眼中还是露出了害怕的神情。
不要以为有人会因为一个小偷的行窃而大声提醒旁人,因为笼城,不……应该说是雾都新伦敦,这里的人的刻板和无情让他们无视这些事的发生,但有时却会在事情败露的时候露出凑热闹的表情,聚起围观。
“哦,这里抓着了一个小偷!”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四周的人的目光在一瞬间都被吸引了过来。不远处巡逻的巡警闻声走来。
人渐渐聚齐,人们讨论着类似如何惩治这个孩子的话题。他们期待着别人的痛苦,只因为自己对别人施与自己的痛苦已经麻痹,于是渴望着痛苦降临在那些同样的受害者身上。
人类的卑劣。
奥瑟抓着那个小孩的手腕,居高临下的注视着那个不断挣扎、试图挣脱的小孩。虽然说他很聪明,但依旧只是个小孩子。受到过很多次训练的他只是会行窃而已,面对这样的场景他已经不知所措。
奥瑟注意到这孩子的左手已经被切掉了一根小指,说明他曾经行窃被抓过一次,这是惩罚的标记。这也就意味着,如果还有下一次……
“先生,左手还是右手?依我看,一整个胳膊。”
巡警拨开人群走了过来,他戴着警用防毒面具,有些奇怪的打量着面前这位穿着破旧且不戴面具或呼吸器的家伙。
他不怕皮肤提前衰老或被腐蚀吗?还是说忘带了?这皮肤保养的……啧啧啧,如果是在某些后街的店里头,富婆们都会羡慕乃至嫉妒的……
抱着扭曲而怪异的想法,他伸手想把那孩子在见了他之后忽然低下的头给掰过来。
“真他妈可恶,就一个惯偷,还是个黄皮猴子!”他看到了那个孩子的脸,惊叫道。
人们立刻喧哗了起来。
“打死他!打死他!!”
就这么嚎叫着。
奥瑟冷漠地环顾着四周,他以往也见过类似的景象。
他手上用力,把黄种人孩子扯到了身后,脱离了巡警的钳制。
“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巡警已经掏出自己的警棍了,警棍的机关被触动后喷涌着淡淡的蒸汽,警棍的顶端开始发红发热。
他准备活活打死这个孩子。
奥瑟盯着那个巡警的眼睛,直楞楞地瞪着。
巡警的目光与他相撞,在看到那双铅灰色的眼睛的时候,钢铁般冰凉的触感贴在了他的心脏上。
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就这么死了,很可惜。”
奥瑟沉沉地说道,他随手扬了扬自己的手杖,故意将有鸦面刻痕的那一面露了出来。
“我会给他更好的下场的,尊敬的警察先生。”奥瑟声音如同沉水的石头。他通过手上传来的颤抖能够感觉到这个孩子在害怕,就算他没哭,低声的呜咽声依旧穿过远处传来的机械轰鸣、附近人类的低声碎语、直达奥瑟的心扉中尚存的人性。
他知道自己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或许以前他会毫不犹豫的跟警察说“打断他的那只手”一类的话,但那时因为他不用为止负责。
但是面对一个生命就这么残酷的以被折磨致死的方式凄惨的离开人间的话……
他就是再扭曲再无情也不会选择去如何让这个孩子去死……如果巡警的心肠再软一些的话,其实打断这个黄种人孩子的手就行了,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就行了……没必要这样因为一个国家的偏见和仇恨而去夺走一个无辜的移民孩子的生命。
“啊,啊……是,是的。”
巡警看到了那个刻痕,他连接下来该说什么都没说,就转身驱散了人群。
人们发出了阵阵嘘声,但还是用期待的眼神望着被拖着离开的孩子和那个在礼帽阴影里看不清样貌的男人。
直到这个人消失在厚厚的浓雾之后,那形如乌鸦的大衣犹如鬼魅般默默隐去。
……
留在原地正受路人鄙视的巡警敢怒不敢言,他知道那个标志的意思是什么……准确说整个不列颠都知道那是啥子玩意儿,但他就是不能说。
那是疫医的标志,那是一群被女皇陛下驯服的疯子猎犬的标志。
他们就是疫医,驱逐瘟疫、驯化瘟疫、驱使瘟疫的人形恶魔。
这远比没有人性的人类要恐怖的多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