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三空间
又是夜，天上挂着星挂着月刮着风，一片漆黑中闪着诡谲的光芒。
有一个女人，她坐在电脑前，屏着呼吸操纵着键盘。
她神色不安，敲键盘时双手一颤一颤，事实上，她是“第三空间爱情”的签约作家，通过文字改写委托者的爱情结局，让委托人和爱人在另一个空间相聚——至于是什么地方，她也不知道。
签约是半年前的事，习惯了之后，倒也没给生活带来什么困扰，是的，只不过是时机到了，码字更新。
忐忑不安，已成为她近年来创作的唯一状态，一个莫名其妙签了诡谲网站的作家，担忧恐惧只会与日俱增。
让人凭空消失的超能力，任由说给谁听也不可能会信，被合同束缚的作家，最没有反抗的底气，只好一直一直的，按照网站指示那样做，忐忑地尽作者的义务。
这个夜仍然是一个忐忑的夜，但再忐忑，她还是似乎很清楚她要做的事，她知道怎样写作，她知道怎样改写故事主人公的爱情结局。她之前写过两个故事，两个都刻骨铭心，是镌刻到骨髓里发寒的永志难忘。今夜是第三个，忐忑的心跳动得比上两次快得多。
漆黑夜里的光芒有些刺眼，风刮得更猛，女人不由自主地耸了耸肩。随着刻意压低的呼吸声，在漆黑的夜里，键盘敲出了孤寂而稀稀落落的声响。
快写完了，这全程里唯一一次大口呼吸，她便看见了那个按钮，却不是任何一家网站的“上传”键那样，而是跳跃，闪现，神秘莫测。
这个按钮在章节末尾，闪闪发光，任由如何仔细看，都有种看不明抓不住的虚幻。按钮的背后是神秘的网站，网站背后是一扇门，门背后是另一个世界。
当女人第一次上传章节时，她也怀疑过合同上所说的，把主人公带到另一个空间团聚，但当她一觉醒来，她书中的主人公居然凭空消失了，原本明明存活在现实世界的人，却无端被所有人忘记了。然而，心里实在太多疑惑，这种超自然的怪像，她没法深究。
只知，她终于要更新了，是这里，章节下端，整个网站对话框，以门为背景的按钮:“上传”。
门上有一组雕刻的图案，由圆环包围，里面是两个三角，是正反三角，正为白，反为黑，就好像是有人蓄意在操纵着三个空间，女人一早就留意到。
早年，当她编辑科学杂志周刊时，也爱看些科学著作，也爱研究些奇特符号，美国学者爱德华.w.索亚就把世界分为三大空间，“真实的地方”称之为第一空间，“想象的地方”称之为第二空间，真实和想象之外、又融构了真实和想象的“差异空间”称之为第三空间，即人间，梦境，和异质空间。
但到了今天，签约了《第三空间爱情》网站，怪像丛生，完全失掉了所有兴致。
她盯着门上的图案，一如往常两次，耳边响起一声沉重的，缓慢的开门声，她的脑袋就晕晕沉沉起来。
她注定无缘看到大门打开。
大门之外的夜，早已在狂风大作中迎来暴雨，噼里啪啦地溅在窗台上，打湿了地板。
大门之内，却静止无风，八十一步的距离之后，是第三空间。
第三空间是一个胶囊状的银皮飞船，悬浮的，飞船外腾空缠绕着长短不一的红丝绳，红丝绳上绑着脱蜡的箭头，显出原本的黑色。
这箭头，虽然绑在红丝绳上，却有种随时可能飞出来穿破人心脏的冲动。如果一根红丝绳是一对情人的纽带，这么一支脱蜡的箭头，一旦沾染鲜血变红，就显示了爱情降临那一刻。
第三空间内，明亮宽阔，能让人瞬间忘却外面的黑暗压抑。
铁皮制的地板，铺饰以银粉，亮晃晃地，像给空间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纱衣；三颗鸽子蛋般大的蓝宝石吊灯，其下只坐着一年轻男人，模样俊俏，一双眼睛格外深邃，一身黑色西服，令他浑身散发着神秘的魅力。
这种与生俱来的魅力，在经历时间的沉淀之后，越发浓烈，让人捉摸不透。
男人身旁站着个白衣女人，披肩长发，如同海藻一般垂落，只是脸颊不带任何一丝血色。
室内简单摆放着一桌，一椅，一电脑，俨然是个工作的地方。
几秒前，年轻男人还正襟危坐，盯着电脑页面上的监控后台。
这个监控后台，是用来监督网站签约作家的，它位于作者更新后台那扇门的背面，由于两个后台完全处于对立空间，作者根本无法意识到监控，而责编却可以看到作者输入的每一个字符，包括所有未成文前的删删改改。
电脑里传来那边敲击键盘的声音清晰而急促，余韵夹杂着人的呼吸。
呼吸很浅，但年轻男人还是敏锐地发觉了。
“冰瞳……”男人懒洋洋地喊到。
身旁的白衣女人闻声走近一步，机械地答了一句“在”。
男人和气地问:“如果没记错，这是第三次录入？”签约作者更新时显然还是紧张。
“是。”冰瞳答。
男人听到回答后，双唇一抿，右手五指在桌面上此起彼伏地轻轻敲打，在偌大的空间里清脆而有韵律。
“冰瞳，你得空去看看她之前两次录入的那些人……”
“朝影～”
话还没说完，电脑里冒出一个妩媚的男声。他口中的朝影，正是坐在电脑前的年轻男人——“第三空间爱情”网站的唯一责编。
朝影还在悠闲地敲桌子，面不改色:“阿系，你又是怎么了？”
阿系听那话，忽然哭啼起来:“你能让那个叫阿珍的作者写快点吗？”
朝影盯了一眼页面，眯了眯眼仿佛在欣赏手指敲打桌面的余韵，回答:“她一直在写啊。”
阿系闷了一下，朝影索性让冰瞳作证。
冰瞳一句:“是，她在写。”让阿系情绪更加激动:“你们在第三空间监控才是只需要几秒，可我在第一空间被折腾快三个小时了！”
责编监控后台的页面突然抖了一抖，但因为阿系没法从第三空间抽身，于是页面恢复正常，气得他更是腹部憋火。
“嗯…”朝影漫不经心地点了一下头。确实，第一空间三百六十五天才抵第三空间一天，那边儿几小时这边儿才几秒，确实轻松不少。
“朝影～”阿系正要用阴柔的声音请求，朝影忽然扭头看向面无表情的冰瞳，问：“阿系既然是我创造的第三空间系统，接洽第一和第三空间，不是职责所在？”
“是。”冰瞳想都没想就回答。
“是是是……是个屁嘞！冰瞳你就一木头人！朝影说是你就是，你知道我在这第一空间漫天遍野的孤寂感受吗？你当然不知道！除了说是你还会说什么，你有脑子吗你！”
“有。”
系凌宸：“……”
冰瞳：“还有，是漫无边际。”
系凌宸：“……”没有感情的怪物！
朝影在听到“木头人”的那一刻，敲打的手指就僵在桌面上：“太吵。我看，阿系你该升级一下了，bug太多了。”
“不要不要啊！”
话音刚落，电脑上忽然冒出一个Q版系凌宸点头哈腰。
“皮肤也给换一下。”朝影说。
系凌宸一听自己美丽的皮肤要被换了，急得赶紧用大拇指比了比身后，示意坚守岗位，一溜烟儿地窜回第一空间。
电脑上的字还在自动地输入，是第一空间传输过来的。朝影这才想起先前和冰瞳的谈话，瞥了一眼作者后台提交上来的“上传”申请，他在脑中思考着的是，作者的码字效率不会影响第一空间，但码字慢了，时空空隙就会变大，爱情主人公进入第三空间的时间隧道也会延长，如何可以快速壮大第三空间？
于是，他点了“审核通过”后起身，又转回话题：“你可以下班了，冰瞳。”去看看前两个收录故事的爱情主人公。
霎那间，一团红光从朝影的电脑里跳出来，先是系凌宸妩媚阴柔的声音回荡在第三空间里：“朝影总是偏心，冰瞳这就下班了，刚没给我留门儿，差点儿被关在第一空间了！哼！”
冰瞳看了看系凌宸，红发金眼，一身火红的漆皮风衣，妖孽的气质倒是和阴柔的声音契合得不行。
“系统君。”冰瞳一如往常地，机械地点了点头打招呼。
系凌宸作头痛模样，故意要撩开跟前的冰瞳，说道：“我说你……能别总是板着个脸吗？说话带点儿人情味儿。”
冰瞳绕开系凌宸，平静地看着他：“我是人。”
“人？”
系凌宸饶有趣味地低头，嘴角若有似无地勾起，继而用柔媚的眼神打量自己，又看抬头细看朝影，笑意更明显地回答冰瞳：“也确实，只有你这样低级的人类，才不配拥有我们这种魅惑众生的皮囊。”
冰瞳听着系凌宸的话，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冰瞳不作理睬，扎起头发，说：“朝影，也是人。”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云淡风轻。
系凌宸讥讽一笑，无奈地摇头：朽木不可雕也。
朝影的手里凭空出现了一份鉴定协议，他循例向冰瞳说明：“冰瞳，回来之后便去接应第三任情侣，如若安顿好便回来上班。”
冰瞳接过鉴定书，便看到了一条长长的走廊，转身走了过去。
走廊里，鸦雀无声。两旁摆满了书架，书架上放着八十三个水晶保险柜，分别装着八十二份居住鉴定书。
冰瞳隐隐朝身后瞄了瞄，也不回头，她说：“系统君，别跟着我了。”
随着冰瞳的这一句，系凌宸伴着红光现身，火红的风衣在转圈中飞舞，这是妖孽般的姿态。
冰瞳继续向前走。
系凌宸银铃般的笑声，在漆黑漫长的走廊里回荡，是一种魔性而让人着迷的笑声，但在他面前的，是冰瞳。
冰瞳依然专注于走廊尽头，逐渐清晰的光亮告诉她，目的地要到了。
冰瞳的冷落气得他牙痒痒，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鉴定书，他说：“我听到你和朝影说的，反正你也要先去看看之前的那几位情人，不如…就把这签鉴定书，接应新人的事交于我！”
“理由。”冰瞳眉色一挑。
系凌宸的俊脸突然间呈现囧态，旋即又盖以假笑的诌媚，道：“为了所有人都渴望，为之疯狂的东西…”
冰瞳盯了盯系凌宸，他的喉咙管性感地上下浮动，眼神迷离，像着魔似的。
她提醒他道：“系统君，你不是人。”
系凌宸突然黑了脸。
她绝不是在刻意辱骂，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况乎，她作为一个人类，尚且不知系凌宸口中所谓令人渴望而疯狂的东西。
冰瞳下句话还没开口，就被系凌宸往前推了一把，眼前光线越发明亮。
再回头，走廊里只剩下系凌宸阴柔空灵的声音回荡：“放心好了，你的字迹我早学会了！”朝影不会发现…
系凌宸正得意着用鉴定书扇风，他嘴角合不拢，眼睛里冒着贪婪的光，开启了另一个走廊通道的门。
没有黑暗没有喧嚣也没有争吵，更没有世俗的抵抗。一对情人相互依偎着走向系凌宸，他们幸福的脸上突然多了一丝惊异，眼神里闪过恐惧。
“你……你是谁？”
而后，是一场没有解释的、和谐的接待仪式。
疑惑的恐惧的好奇的期待的情人，幸福地签下了“第三空间”的居住鉴定书。
系凌宸看了眼签下的委托人姓名：施明。
正觉名字有些耳熟，没来得及细想，冰瞳便已从另一条通道回来，一看系凌宸头顶突显欲火，且越发浓烈，她就明白了一切。
冰瞳抱来了水晶保险柜，那份鉴定书，便锁在了保险柜里。
系凌宸看着水晶保险柜，嘴角便忍不住上扬，有一种妩媚的奸诈。而冰瞳并不因完成了任务而沾沾自喜，倒是惯常的冷淡。
“哎！你就不好奇？”
系凌宸最见不惯冰瞳一副事不关己的清高模样，尤其是在她手里抢了单子也依旧如此的模样。
“嗯……”不就是独吞委托方在第一空间的财产吗？用我指明道破？你系凌宸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无聊！
冰瞳淡淡地回了一声，看着那对情侣走进了她刚回来的那条通道。那是一对被系凌宸吸收了所有贪婪和欲望的情人，在那无尽的走廊之中，她看见了男人和女人在第三空间买了一块花田，生了一对龙凤胎，因为他们纯粹的爱情而幸福下去。
冰瞳心里不为所动，然后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句话：“十几分钟过去了，系统君是不是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没做…”
冰瞳话音刚落，这时空却不再在第三空间的时光隧道，而是，一经提醒，系凌宸已来了第一空间，在人间的证券交易所，在注销委托人的身份信息的同时，往自己的账户源源不断地输入电子货币。
他挺起身来，抚摸血红色的发梢，感受到一股新增欲望之火，他知道，他的力量更强了。
放在水晶保险柜中的一份鉴定书，被冰瞳带着又来到了那条很长很黑的通道。
随走廊尽头往两旁扩散，满满的都是书架。书架的前端都有“2175至2200”的不同年份，某家族，某几任委托人、身份。
擦身而过的书架上，有的是外翻院高管、总裁、画家、护士，更有海盗王的女儿啦、特警啦、IT学霸啦……更有不大不小的精美篆刻，周遭雕了花纹，映衬着每一任委托人的姓氏。
走到空的书架之处，面对着的这层木架上，空空荡荡晶莹的保险柜，只剩下冰冷冷的几个字：2180年，第八十一任委托人……
冰瞳多看一眼，只是因为时间恰好是她醒来的那一年，昏迷很久后的第一次苏醒，没有记忆没有感情的苏醒。
那一年，特殊到她根本不能忘记。也是那一年，第三空间爱情网签约了新作者阿珍，而她，开始了第三空间的助理工作。
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描述。
她继续往前走，来到第八十三个书架，上面刻着：2178年，“施”氏，第十五任委托人，施茐，画家，第十六任委托人，施音，护士。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那些小字时，她竟有种奇怪的感觉，但说不上来。
紧接着，书架上多出一行新的小字：2200年，第八十四任委托人，施明，翻译官。
这是那对情侣的位置，他们的第三空间居住鉴定书会被存放到这里来。
那对情侣的书架的其他两个隔层上也各有一个保险柜，鉴定书静静地躺在里面，冰瞳瞥了一眼透明的保险柜，关上书架。
她早知道之前有一位作者，即便那位作者是第三空间的禁忌，否则阿珍的第一个收录故事主人公不会是第八十四任委托人。
侧身一望，这通道延伸的方向漫无边际，仅仅只有打在书架上的一点点光，这几十年间的鉴定书都会放到这条通道上，一个书架并一个的排下去，无尽头的，排到一个能够添加又添加的空间之中。这个空间，能够容许再多的鉴定书，只要有人来到第三空间，便有更新鲜的书架和摆放书架的位置。
忽然，冰瞳一挑眉，听觉灵敏的她，听见来自工作室的键盘声，那是阿珍在敲击键盘，算着时间，阿珍这会儿该是醒了，开始录入第四个故事了。
冰瞳便向通道后段走去，第四对情人是第二对情人的职场仇敌。
她站定在第二对情侣的书架前，书架上的保险柜内只有一个木盒子，里面存放着一份第三空间居住鉴定书和一份家族财产转移书，两个月前，男人用家族其他人的财产与系凌宸达成协议，如果那个人来到第四空间，只能做他的属下。
只是他不知，在签订那份合同之后，系凌宸不仅得到了财产，还吸收了他全部的欲望和仇恨，就算那人来到第三空间，他也不再有心思去报复。
冰瞳回到工作室，披下瀑布般的长发，静静地站在朝影的左侧。
朝影盯着电脑里的文字流畅地输入，敲击键盘的声音丝毫不混浊，警觉地眯了眯眼，转而问冰瞳：“查到了吗？怎么回事？”
“作者在收录第二任委托人爱情故事时，泄露了委托人会来到第三空间的事，所以委托人在时光隧道与系统君签了无效协议，冰瞳想，作者是怕东窗事发被迁怒，被消失掉，所以第三次录入时难免担心。”
冰瞳如实回答。
“阿系……”朝影戳了戳太阳穴，视线回到电脑上，又问：“施明的保险柜放好了吗？”
冰瞳一怔：他竟然记得委托人的名字！
据冰瞳了解，朝影的主要任务就是点击“录入”键，开启第三空间的大门，至于委托人的姓氏、故事，都不重要。这次他竟然记得！
这让她心里那怪怪的感觉又翻涌而上…
年约二十七八岁的朝影沉稳内敛，一副霸总气质的他，正向着冰瞳说话：“既然破了规矩，就让阿系去提醒一下阿珍…”
系凌宸不知何时来了，一听便低嚷：“好啊——”因为这会是一次妙不可言的出差，阿珍所处的第一空间有他贪恋的财富，股票的增值潜力那是飞机火箭，用已有资产随便炒个股也比接待几任委托人来得快。
谁料，系凌宸却又接着听见——“但是第三空间来了新的委托人，是时候扩建一番，我给你一个价钱，你回来负责修缮。”
这是朝影的话。系凌宸邪魅的嘴角微微一抽搐。他知道不妥当了。
朝影说下去：“不过我这价钱不太好……但若加上这一任委托人的财富，价钱怕是合适。”
加上这一任？
冰瞳瞅了瞅朝影，却在默不作声中想道：朝影掌管第三空间怎会是缺钱之人？他又再次放意给系凌宸补漏洞的决定。
冰瞳盯了一眼他火红的发梢，知道阿系是刚吸收了第四任委托人的欲望，从时光隧道过来。
后来，系凌宸在不情不愿中答应了，离开时还故作可怜巴巴，委屈地回头看了一眼，狗腿子似的对朝影说：“朝影，以后这等为第三空间奉献的光荣使命，还是给冰瞳吧，她来这儿时间没我长，抢了她功劳多不好意思啊，我们得多照顾照顾她呀……”
朝影正欣赏着自己准备的新的鉴定书，他听了，不答话。他转一个身，背对冰瞳举起那份鉴定书。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有他那一张微笑的、低着的脸。
他难道不知道这是对系凌宸贪婪的纵容？但这种不应有的例外叫他感觉快乐。
系凌宸假公济私去第一空间炒股，助长其贪婪迟早会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朝影当然不愿自己创造出来的系统毁了自己的掌管的空间。让系凌宸适当放血期间，将会让他贪婪的资本大大削弱，他要想重新积聚力量，还任重道远。
但朝影不在意了，至少，作为他亲手做出来的系统，现在还威胁不了主人。
朝影并不喜欢他。他的贪婪是后天选择的。
不知系凌宸最初无欲无求的模样是怎样？一定很可爱很单纯吧！没有吸收过任何人的欲望和贪婪。
冰瞳望着朝影的背影，像有透视能力那样。她其实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意？即便共事了几个小时，按第一空间来说也是五个月左右，默契却好像是一对朝夕共对了超过一百年的拍档。她笑了笑，她知道他的为人。只是，她有责任提醒他。
她静静地接过，向依然背着面的朝影说：“太自信不一定是好事。”
“太？”他先是惊讶地扭了下头，这才转过来面向她。
她说：“系统君把贪婪伸向了第一空间了。”
他点了点头。忽然头顶的吊灯摇晃，三颗蓝宝石中出现呲呲声，代表第一空间的那颗在缩小，而第三空间的那颗在膨胀。他看到了，虽然并不明显。他说：“占领。”
冰瞳接下去，说：“占领是迟早的，但不是靠欲望和贪婪这种邪乎的东西。”
朝影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冰瞳离开工作室，继而走上一条笼罩白光的通路，前往时光隧道。
是的，在无边无际的通道里，一对二十多岁的情侣正在等她，这是一对被世俗压迫的情侣，阿珍接过他们的时候，女方已经自杀，阿珍告诉男人：“你把你们的故事告诉我，我会让你见到她。”
男人面呈惊恐，问：“是要杀了我？还是要我自杀？”
阿珍摇头说：“你不用死，只是让你们换了地方生存。”
“换个地方？”他忧郁起来。“我们的家人都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她家权势滔天，不管是国内国外，都会被抓回去，哪里是我们的容身之所！”
阿珍便问他：“你知道美国学者爱德华·W·索亚吗？”
男人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问。他问：“爱德华什么？”然后他陷入了失去爱人的无限痛苦。
“对了，你说你可以帮助我见她。”他又疑惑，阿珍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便说：“对的，你告诉我你们的故事，我会帮助你，那里有人会接应你们。”
男人带着不明不白的心情看了看阿珍，思考的问题的中心点又回到那个长长的名字：“是那个爱德华？”
到他说完故事再抬头之时，却发现阿珍已经走了。走得真快啊，接近无影无踪，有那似乎根本从没有出现过的玄幻。
是在隔了一天之后，男人醒来已经是第三空间，他见到了爱人。并且，他们见到了这个陌生空间的第一个人：系凌宸。
系凌宸只在他们面前逗留了一会儿，便指示他们照时光隧道走下去，在白茫茫一片的尽头，会有人来接待他们，再在居住鉴定书上签字，再跟随她走，进入另一条通道，然后走到尽头，便会看见另一个光明的、充满幸福和欢笑的世界。
那是第三空间的生活区，系凌宸是这么介绍的。
男人依着指示，挽着爱人向时光隧道进发，每一步都轻飘飘的，他在这轻盈之中疑惑了，怎么，他从来不
知，地球的哪一处空间会拥有像月球那般的重力？只是，这不只是地球，而是宇宙，他意外地不知情。
其实，男人的疑惑是合逻辑的。这世界上，无论是谁要到达另外一个星球，无论他的体能多强，他的四肢多灵活，他也是需要辅助工具的，比如储氧桶和安全带。
同一种倾听，同一个指示，同一条通道。
绝望、轻生、思念已故情人来继续前缘的，都走着同一条路，到达同一个目的地。
仿如死亡，都是人类的终极方向。
男人到达了第三空间生活区，握住爱人的手，忍不住笑起来，是的，他知道会和爱人长相厮守了。
像所有的委托人一样，他被大门迎进，他被第三空间内的温暖光亮欢迎，到最后，他沉迷温柔乡。
第三空间有来往车辆，高楼大厦，一切都和第一空间相似，只是没有争吵，欲望和邪恶。
男人牵着爱人的手，跟在冰瞳后面，来到一座大厦前，他看见一座玻璃电梯从天而降，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优雅地站在里面。
年轻男人气质沉稳，有着运筹帷幄的自信。
他对来客说：“李先生，欢迎你。”
没错，男人的名字是李军。他听见自己的名字，当下舒出长长的一口气。这环境比一般大都市车流人流量都大，但是毫不嘈杂，而面前的人，面带和气，气质非凡，令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
年轻男人当然就是第三空间的管理者，朝影。他介绍自己：“我是这个空间的负责人。”
“你好。”李先生和朝影握了握手。
然后，冰瞳悄无声息地按了电梯：18楼。
女人这才注意到，接待她们的冰瞳，是一名冷如冰霜的美女，年约二十四五岁，骨架精巧，一条蓬松的白裙也难掩修长的身段，她手里还抱着个水晶保险柜，明显是要放到刚才进来时看到的书架里的。
她对冰瞳说：“我是阿军的爱人，谢谢你带我们来这里！”
冰瞳头也不回，盯着玻璃电梯上的现实楼层，回答：“职责所在。”
冰瞳背对着所有人，抬头望着上面的眼神也是空洞冰冷的，一头黑发垂下，长及腰间，像海藻一般，让女人禁不住联想到美人鱼。
美，超尘脱俗的美。
“到了。”冰瞳抱着水晶玻璃柜站在电梯口，不让门关上，然后冲朝影点了点头。“慢走。”
李先生不客气了，他先挽着爱人出去了，朝走廊四周看了看，然后问：“这里没有别人住？”
“有的。”朝影回答他。“只我和助理三人，其他都跟李先生一样，是这里的永久住户。”
“我们就这样消失了会不会有人来找你们麻烦？”男人再问。
“不会，他们不会再记得你们。”朝影说。
“不会记得？”
“不会记得。”朝影给他一个最肯定的答案。
李先生看完房子，接着就住了进去。他其实并不关心会不会有人记得他们，他只是比较担心他的爱情会被打扰。
朝影问他：“李先生，我们有什么还可以帮到你？”
李先生愣了一下，他看了看身旁的女人，幸福的微笑已经在说：他已经很满足了。
朝影见他不回答，便礼貌地笑了笑，带上门和冰瞳一起坐电梯下去了。
“系统君已经吸收过他们的欲望了。”所以他肯定不会提要求的。
冰瞳觉得该提醒一下。
朝影笑了笑，弹了弹冰瞳的脑门儿：“我当然知道。”
冰瞳说：“那你还问？”
朝影替冰瞳接下手中的水晶保险柜，意味深长地看着里面的鉴定书，转移话题：“走吧，去放鉴定书。”
冰瞳一听朝影就是刻意回避，便只是“嗯”了一句，然后跟上去。
朝影检视着所有的书架，冰瞳安静地跟在身后，顺着他的目光扫视一遍。
自她工作以来，朝影从来没有视察过这里的书架，冰瞳不知道他来做什么。
朝影顺着书架往前走，步子一如既往地优雅沉稳，直到第八十一个书架时，他停顿了几秒。
“这个书架上的信息在我工作之前就是这样的，如果需要补全信息……”
“不用。”你补全不了的。
朝影回头对冰瞳说，眼神突从柔和变得忧郁，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冰瞳木木地看着举止奇怪的朝影，刚喊一声他的名字，吓得朝影顺势把手从头发处滑落，看起来像是在抚摸发丝。
“前面就是第八十五个书架了。”冰瞳提示道。
朝影装作没听见，余光扫到一个装有两份合同的水晶保险柜，定睛看了几秒。
“这就是阿系跟委托人签的合约？”
“嗯。”
话音刚落，朝影把手一挥，另外一份合同就粉碎成了空气，无影无踪。
冰瞳惊了一下，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朝影的能力。
也是，不然她怎么会被朝影救活？
“这次让他大出血了，应该会消停一阵子，下次记得提前告诉我，也就不必去安顿委托人替他收拾烂摊子。”朝影说，继续往前走。手一挥，手里的保险柜就进了第八十五个书架。
冰瞳静静地跟着他回到工作室。
原来，朝影是因为系凌宸签了额外合同，破坏空间规律，为了抗衡之前的报复协议，即便失效，那也是签订过，所以他才故意多给李先生一个要求作护身符。至于他不会提，也是朝影意料之中，不过形式还是得走。
通过这件事，冰瞳知道了朝影对系凌宸的贪婪的可预见性，甚至在不断培养和打压的双重否定下任其塑造系统形象。
回到工作室时，系凌宸也从第一空间回来了。
他满面春风得意地说：“朝影真是天下最好的主人啊！这警告阿珍的工作太适合我了！”
朝影也就无奈地扶额，然后没抬头就问：“你怎么个警告法？”我不是让你提醒吗！
系凌宸的笑意更浓了！“一个女人最宝贵的是什么？”
看着系凌宸如花盛放的笑意，冰瞳有些摸不着头脑，仿佛也被带入了思考。
女人最宝贵的是什么？
朝影一听，急得从座椅上跳起：“你再说一遍！”
系凌宸的表情惊愕：“就是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啊……”
“系凌宸！”朝影的神情带笑，眼神却在杀人：“你最好说清楚。”
系凌宸一听被朝影叫全名，不敢再瞎说，立刻改口：“好！好！我就是黑了她的淘宝账户嘛，女人最宝贝的不就是买买买嘛，我在那边见到的女的都那样，就想着这样可以让那个阿珍把嘴巴管严实！”他摸了摸发际线上的汗。
冰瞳忽然明白了什么，说：“系统君是用那个叫做淘宝的东西做了什么，填了朝影的名字？”
朝影是阿珍的责编，阿珍不可能不知道是网站的警告！
“聪明！”系凌宸一个响指打出来，还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夸冰瞳。
“不过……我怎么好像听过淘宝？”
“废话，你不就第一空间的人嘛！肯定用过……淘……淘宝……”
系凌宸貌似意识到后背脊梁一冷，话的后半段越发小声。
他下意识看了看朝影，又紧张得冒汗。冰瞳看出来系凌宸在刻意回避什么，又看看朝影，却看不出任何情绪。
朝影说：“系凌宸，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系凌宸脸色大变，不一会儿陪着笑脸，走上前去，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点挑逗地在朝影的办公桌上轻扫，红色的指甲将勾魂夺魄的欲望呼之欲出。
这是系凌宸惯常的撒娇方式，在第一空间时，他都是那么对付女人。
但朝影是谁？是创造他的人！
系凌宸的手势维持了大约三十秒，朝影丝毫不打算给他留情面……大出血……是必然！
系凌宸忽然感到挫败，嗯哼一声这才赶去扩建第三空间：“全天下最坏的主人！有人创造没人保养的系统——”
系凌宸离开才算放松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幸好，只不过是三十秒。
只有面对深不可测的主人时，他才是那个被诱惑的人！
“系统君刚才，眼神迷离，鼻息深重，嘴唇灼热，下巴僵硬，依冰瞳之见，系统君刚才是被朝影策反了。”冰瞳一本正经地分析道。
朝影坐回椅子上，抬头凝望冰瞳一眼，实在笑不出来。
冰瞳仍然静静地站在电脑旁，双手合在腹部。
朝影关了电脑，手一挥把办公用品全都送出工作室，然后手再一挥，四周一黑，只剩下点点星辰；胶囊模样的飞船像花瓣绽放一般，四面八方地打开，与外面辽阔幽黑的空间融合，继而只剩下腾空的红丝绳。
朝影踏出一步，就轻盈地弹跳到一根红丝绳上坐着，静止无风的夜空里，只有满天缠绕的红丝绳，点缀着金色的星辰。
“上来吧！”
朝影向下面的冰瞳伸出手邀请，嘴角带着笑意，加了一句：“你下班了。”
冰瞳一听，正要不紧不慢地扎起自己的长发，朝影却突然在夜空里抓了一根红丝绳，回到冰瞳面前。
“朝影，这是委托人的红丝绳……”
朝影不顾冰瞳的话，替她绑好头发，紧接着拉着她一起弹跳到一根红丝绳上坐着，就像挂在月亮上一般。
“朝影，这是委托人的红丝绳，我不能系的。”
“戴上它。”它本就属于你。
朝影轻轻按住冰瞳要解开红丝带的手，冰瞳在夜空里看着朝影，他的脸庞从未如此清晰。
对冰瞳来说，朝影做这种奇怪的举动已不是一次两次。她好像快要习惯了这样的朝影。
只是她完全不能想象，朝影此刻在想什么？用了委托人的红丝带，会不会破坏了委托人的爱情？破坏了第三空间的生存规律？
夜空完全黑了。冰瞳忽觉全身疲惫，身子瘫软下来。
朝影搂着她下了红丝绳，打横抱着走向了第三空间生活区的通道。他静静地注视着怀里熟睡的女人，在书架旁滞留了一会儿，便伴随一道光消失在通道。
他不需要睡眠，可她不同，她是来自第一空间的人类，一年一次的睡眠已经是冰瞳对第三空间的最大适应。
不能说第三空间招聘助理不分空间界限，冰瞳确实来自第一空间，只是，她早就死了，只不过成为了委托人的情人，来到了这里。
朝影和系凌宸手上有一份详实的名单，电脑上长短不一的代码，都是一些阴阳相隔的情侣，这批情侣都因各自的私欲，追名逐利或趋炎附势，或考量猜测，或者世俗眼光，门第身份而无法在一起。
阿珍的任务就是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拜访这批情侣，看看他们与第三空间爱情网有没有缘分。
拜访。我们都不会陌生吧，由小至大，也有人告诫我们，切勿给陌生人开门，切勿与陌生人讲话。
今日，天一黑，第三空间和第一空间的大门又会消失不见。
朝影送冰瞳回去休息，他步向李先生所在的大厦，顶楼19层之处，分别设有两个独立公寓，内里是品味一致的两个世界，朝影及冰瞳各自生活于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