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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简婕(1)

想杀你的,是微笑看你的,因为杀机,需要隐藏。

——汪洁洋

这本书,献给我深爱的挚友、我的梦想合伙人、资深媒体人董晓小姐。

1

不得不说,有些时候我无法选择。

眩晕过后,我终于从黑暗中逃离,右边肋骨却岔了气。

这很像肠胃炎初期的症状——气体在肠道各处萌生,肆意游走一番,本该从下面悄然排出,却凝在肋骨包围的腔体里,等着打嗝逆袭。

如果您是女人,还可回味月经前夜的感受,伴随恶心腹胀,刺痛从乳房边缘沿经络至腋下,“嗖”一下又蔓延到后背,但却没法指出痛点。

如果您还无法想象就赶紧作罢,这毕竟不是好事,我不认识您,这会儿也顾不上,我正自身难保呢!

我被人裹住了,手脚都无法动弹,就像一个顶端开口的粽子或鸡肉卷。但我不打算反抗,因为这种感觉既暖和又舒服。

我的脸紧贴一片柔软的所在,嘴里正含着什么物件,下意识地吮吸几下,伴随一股腥腥甜甜,某种液体顺着嗓子徐徐流下。

等眼睛缝里瞄到光亮,耳朵和鼻子都恢复知觉,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女人的怀里!而包裹我的是一条浅黄色的毛巾毯,上面居然还有天线宝宝的图案。和宝宝一样,我也穿着连体裤。我立刻明白咽下的是什么,赶快吐出嘴里的东西!

“怎么就不吃了?”

一个柔柔的女人声音,她把那颤巍巍的物件重新塞进我嘴里,我赶快用舌头推了出来。

“我来看看。”

一个男人靠了过来,我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儿,原来他一直喷这个牌子。

“刚才还哭个不停,吃一口又不吃了。”

女人挺起胸脯又塞,我也横下一条心,紧闭双唇。

“算了,不勉强你,肚子饿了再吃。”女人整理好内衣,用温润的手抚摸我的额头。

“这孩子懂事,知道少喝点给别人留着。”

男人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脸蛋,我瞪了瞪他,这个坏家伙!

女人并不介意,换左手抱我,右手轻拍我的背,一个声音带拐弯的嗝儿伴着奶酸味从我的嗓子眼儿溢出,刚才的岔气便顺了。

“他不吃,该喂我了吧?”

男人笑嘻嘻地搂住女人的肩膀,女人笑吟吟地把我妥帖地放下,双手捧住他的脸,嘴唇就贴了上去。我睁开眼,正好看到这幅情景,赶忙又闭上。

阿弥陀佛,上帝保佑,阿门!

“还是等他睡了吧。”女人挣脱男人,“在孩子面前,毕竟不好……”

“没事,他才多大呀!”男人撒娇,“我可等不及啦,咱们已经多久没见面了?”女人掰手指头:“从我怀孕7个月到现在,大半年了。”

“那你说我还能等吗?”男人边说边吻,女人不再拒绝。

完了,白来一趟!

我暗自烦恼,接下来如果观看现场表演,我的小心脏肯定受不了,还是先走为妙吧!

“你说这么小的孩子能听懂大人说话吗?我怎么感觉他在瞪我!”

“他当然要瞪你了,出来约会还带着他。”

“不是,他刚才的眼神,真的很奇怪。”

“潇潇,我是多么爱你,这么久没见,我快疯了,别折磨我了!”

这个叫潇潇的女人瞬间被情话催眠,重新抱住男人,用头发蹭着他的下巴:“肯定是我多心了,我也很想你,很爱你……”

看来这次真的白跑了,刚燃起的小希望像蜡烛一样“噗嗤”被吹灭,我叹了一口气。

“听见了没?他在叹气呢!”

女人再次推开男人,凑到我身边:“宝宝,是你在叹气吗,你为什么叹气呀?”

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趁她直视我的脸,我抓住机会张口说道:

“冯潇潇,有一天……”

2

从黑暗中逃回来,我满嘴奶味。桌上的咖啡还热,我赶紧抿了一口——腥,还是腥!

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但我必须提前回来,这样的场合怎么久留呢,看久了别说眼睛受不了,心脏也受不了啊!

身旁的沙发上,一个男人双眼紧闭,睡得深沉,我又闻到了他的香水味儿,就是这个牌子。珍儿想替我叫醒他,算了,让他再睡一会儿吧,我便起身刷牙。

乌云低垂,雷声滚滚,维珍港开始下雨了。

我喜欢下雨,这个世界上有点小情小调的女人,哪个不喜欢偶尔下点雨,跟着流点泪呢?

在我的办公室,整个海港壮丽的景色尽收眼底,是赏雨最佳的地点。

可我喜欢的是小雨,丝丝滑滑,特供给淑女赏玩,却绝不是眼前这粗暴的壮汉光景——

窗外,天空和海水已浑浊一体,豆大的雨粒复仇一般密集地砸向我的落地窗,闪电也来助兴,其中一条恰好击中不远处的大厦,楼顶的避雷针释放出刺眼的火花。

珍儿知道我怕打雷,不准我站在窗边。白昼如夜,办公室的灯光已自动调节,书桌上镶着彩色马赛克的台灯、墙边的陶瓷镂空中式落地灯和角落里的各处夜灯缓缓亮起,给脚下的阿拉伯手工地毯染上一层橙色的光晕来。

我厌恶白色灯光,当年那件事情之后,从昏迷中醒来,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头顶白晃晃的无影灯……

办公室是我自己设计的,和我这个学数学的相得益彰,色彩碰撞,线条律动,装饰极简,外人唯一不解的是,这里除了电话机,再也找不到任何电子产品,尤其是现代人爱不释手的电脑。

我厌恶电脑,因为有一次,我的眼睛俯视笔记本电脑触摸区的那块小镜面时,看到自己的眼角堆满了令人绝望的鱼尾纹,暴露出我极力隐藏在化妆品下面,日渐老态龙钟的真实模样,从此我就憎恨物体崭亮的表面。

其实,我厌恶和害怕的远不止这些,严重的幽闭空间恐惧和极度的洁癖,都只是我强迫症的一小部分。事实上,一切吵闹,不和谐、不对称、不整洁都让我心烦意乱,而且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在名单上新增莫名其妙的项目。

再看我的办公室,位于维珍港景观最好的高档写字楼里,我大笔一挥,买下整层,开了这家事务所。不过事务所没有指示牌,大楼指引里也没有标注,电话簿里更是找不到,我雇了珍儿这一位助手,只有这样的宽敞和安宁才让我放松。

有珍儿就够了,我的生活十分简单,她能帮我打理好一切。

此刻,我一边喝着珍儿替我现磨的黑咖啡,一边端详眼前还在昏睡的男人——他已经看不出平日的潇洒,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十几天前,刚失去了最爱的女人。

现在,这位老同学,需要我的帮助。

3

等洛冬的眼皮子跳了几下,我便推了推他,训道:“你这个鬼崽子,怎么把我带到那里去啦?”

“抱歉啊,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的脑海里突然就出现了这一幕。”

“故意邀请我看现场直播,你不是暴露狂吧?”

洛冬满脸通红,把男女隐私展现给外人,的确难为情!不过好在我们是老同学,我也没告诉他我刚才经历的细节,不然他会更加无地自容,我也少不了尴尬。

其实呀,我根本就没怪他——看来这件事洛冬果然记忆深刻。不过,哪个人会轻易放过打趣老同学的机会呢,于是我丢了一个珍儿新烤的咖啡纸杯蛋糕给他,继续糗他:“这么饥渴呀,还带着孩子约会?”

唉,洛冬是真的叹气:“没办法,那个男人盯得太紧,带着孩子我们才能见上一面……”

“你们既然这么相爱,为什么不离婚在一起呢?”珍儿插话。

沉默片刻,洛冬才把脸从双手做成的临时掩体里抬起,轻声道:“是因为责任感——懦弱的是我,我爱潇潇,爱得可以放弃我的生命。但我却没勇气离婚,我有很多顾虑,不想辜负妻子,更放不下孩子……”

“混账话!”珍儿狠狠白了洛冬一眼,腮帮子鼓得像只小河豚。

我宽容地看看珍儿,用眼神示意洛冬不要介意。毕竟是老同学了,我倒能理解他,虽然洛冬夫人我见过,请允许我在这里叹息——那是个甚至不需浪费笔墨去形容的家庭主妇。而洛冬面对的,就是那个老得渣子都不剩的人类难题,在红颜知己和糟糠之妻中间,究竟该如何选择和了断。

当然,最后洛冬做了选择,冯潇潇也做了了断……

“这次行吗?”洛冬把话题扯回来。

“有点儿悬。”

我实话实说,因为刚讲完那句话我就“跑”了,后面发生的事儿我一概不知道。

也是啊,一个吃奶的婴儿忽然讲出完整的句子,不是吓死人吗!不过这能怪我嘛,都是洛冬带的“路”,烂摊子也只能由他自己收拾了——

“后面的事情你记得吧?”我把手指插进头发,给还没全干的头皮透透气。

“她当时吓傻了!”洛冬用舌头舔舔嘴唇上的蛋糕屑,细心地把包装纸放进垃圾桶,“因为我没听见,就说肯定是幻觉,她想想也是,最后不了了之。”

珍儿这时候用眼神提醒我注意时间,我笑着站了起来,这次不行,还得安排下一次。不过如此亲密的肌肤接触,对我和洛冬的情人——冯潇潇来说也许是好事。

洛冬难掩失望,但还是握住我的手:“心肝儿苏黎姐姐,今天辛苦你了,但愿我们下次成功!”

“一定会成功。”

送走洛冬,我走上露台,一个人对着维珍港吹海风。

大雨转瞬即逝,天空已然澄澈,海港恢复了平和宁静。

一只嘴角带鹅黄色线条的雏鸟扑腾了好几下,我以为它要跌落摔死,谁知道却在危急时刻抓住露台的扶手,用力一蹬,再次飞回海面。

死了也好,重新托生去。活着也罢,且活且修行。

我右侧后背又开始隐隐作痛,恶心漾了上来,珍儿扶住我的胳膊:“苏老师,您脸色难看,赶快休息一下吧!”

4

没错,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不是穿越剧导演,不靠写科幻小说谋生。20年前的我也不敢相信,世上真有如此玄妙的力量——我能帮助其他人,唤回死去的灵魂,指引他们重生。

不过心无敬畏的人是难以理解的,因为他们是偏执的怀疑论者。

怀疑,是隐藏无知最好的手段。

用人类已知的语言解释我的力量非常困难,但我们又必须让客人听明白。还好有珍儿这位出色的助手,她比我说得清楚:人的确有灵魂,灵魂独立于肉体存在。

不过灵魂只能住在鲜活的肉体里,一旦器官濒死,灵魂就会慌乱,需要尽快寻找新的肉体依附;如果找不到,只能委身于空气中,最后能量耗尽,完全消散。

这个时候,如果有外力指引,帮助灵魂找到新的肉体,就可以使其重生。

而我就是指引人,指引的过程我称之为“唤回”。

世上有没有鬼我真说不清,但客人经常请我解释灵魂和鬼之间的区别。

唤回灵魂的仪式并不复杂,不同于神婆驱鬼,经常要杀鸡宰羊,装模作样弄得血腥恐怖,灵魂喜欢简洁的做派——我就坐在一间安静的房间里,渐渐入定后把灵魂带回人间。

不过问题来了,如何让陌生的灵魂乖乖地跟我这位“指引人”走呢?

灵魂可不会随随便便听人召唤,它们很任性,只会跟约定好的人走。

所以我必须先催眠委托人,进入委托人的回忆,在某些特定场合,“化身”为第三人,取得被唤回人的信任,说服他或她的灵魂在临死前一刻“跟我走”。

每次珍儿说到这里,客户的嘴已经合不上了。

这时我就会踱着步子,捧着我的骨瓷咖啡杯重新出场:“对不起,我要补充一点。”说到这里我总会高高昂起头,用下巴尖对着客户,清清嗓子说道,“我只能唤回灵魂,不能修复肉体。想看疑难杂症,治疗各种绝症的不要来找我,因为肉体的衰老不可逆转,这是宇宙中残酷的事实。我也不能改变历史,比如我无法告诉你今晚双色球的中奖号码,被唤回人还是会在特定的时间死去,因为我不是上帝。”

珍儿这时候配合默契,会用极其崇拜的眼神望着我,直到我心满意足地扮完式样,背影再次飘回自己的办公室,才满脸带笑地继续为客人解释——

而且,也不是所有死去的人都能被唤回,比如莎士比亚——

为什么?因为这个世界上可能已经不存在“真正”爱他的人,这种爱不是口头上的缅怀,礼节上的爱戴,更不是欣赏和崇拜,而是发自内心的渴求!

这种渴求一般来自于父母、爱人、子女和兄弟姊妹,是血亲和姻亲的最亲密层级。换句话,只有至亲才能唤回死者的“灵魂”,我们也只接受这类唤回请求。

死的确是可悲的,因为除了活人的心里,他们已无处生存。

所以与其说是苏老师唤回了灵魂,不如说是世上的爱和留恋,让死去的灵魂得以安放……

“没有肉体,唤回灵魂还有什么用呢?”

这样无礼的问题,我是最懒于回答的,不仅懒于回答,还想跳上桌子骂人摔东西!还好有珍儿,在我每次濒临发怒的边缘,礼节性地把客人带离我的视线。

“有什么用?这些浅薄、愚蠢的家伙!”

我颤巍巍地拉开抽屉,掏出香烟,点上一支放在烟灰缸里,趴在桌上一次又一次深呼吸,直到稀薄的烟雾飘进鼻腔,内心的激动才平复一些。

每一个尝过永失吾爱滋味的人,都会自己找到答案。

比如我——不过我已经答应珍儿,每周五不能因痛失孩子而哭泣,因为身体总要歇一歇。

我日夜为之痛哭的是我的女儿,唯唯,20年前死去了。

劝我的人很多,孩子只是父母人生的一部分,不是全部,穿白衣骑白马,失去了就是无缘,要学会放下。更多的人是非议我矫情,天底下没了孩子的人多了,痛苦是肯定的,但像我这样夜夜流泪的却没几个。

我懒于争辩,也无话可说,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的孩子死于意外或疾病,我的孩子却是我杀的!

我杀的……

是我——

把她从十层楼高的露台扔下去,眼见她如同一只还没长齐翅膀的雏鸟,坠落在地面之后,鲜红飞溅……

5

不可否认,灵魂唤回很像江湖骗子的把戏,现实中也不乏怀疑者,网络上的争论更激烈,好在我从不上网,远离了烦扰。

我懒于解释,因为解释没有用。

我曾经反复告诉警察,告诉我能遇见的每一个人,是我杀了唯唯!

是我,这个残酷的禽兽,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

我苦苦哀求他们把我关进监狱,送上电椅,让我不再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可除了让医生给我打针,他们就是不信我的话!

我只好拉住每一个人的手,死盯着他们的眼睛,不准对方把视线移开,然后一遍一遍给他们讲这个故事——

相信我,我没有失忆,因为就算小蚊子都有记忆!

小的时候,我到山里玩耍。

那是夏天的傍晚,茂密的草丛中,有不知名的小路,弯弯曲曲伸进树林。我一个人走在小路上,这时候,出现了很多小蚊子,它们嗡嗡嗡,不厌其烦地嗡嗡嗡,没头没尾地嗡嗡嗡,围着我的身体打转转,特意在我的眼皮前晃悠,甚至还往我的鼻孔和嘴里钻。

我腾出一只手,左右挥舞着,想赶走它们。

可是,它们就是这么死缠烂打,不管我怎么赶,还是一群一群围着我。

于是,我开始跑,想甩掉它们,我撒丫子跑啊跑啊,累得气喘吁吁,可是一停住,它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立刻又把我包围了。

这时候我气急了,我本来不想伤你们,天堂有路你们不走,地狱无门你们闯进来,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啦!

说时迟那时快,我抬起右手,照着脸颊狠狠一拍,只听“啪”的一声,我展开手掌,里面赫然趴着一只已经“再见了”的小蚊子。

我举着这只倒霉蛋儿的尸体,在树林里发出得意的笑声。

你猜怎么着?

从这一刻起,竟然再没有一只小蚊子围着我了,刚才还嗡嗡嗡的蚊子部队转眼影儿都没有了!

一只也没有!

你说说,小蚊子是不是都有记忆?

那我难道不如一只小蚊子吗?所以请相信我,我记得清清楚楚,唯唯是我杀的……

可惜,这个故事我讲得不够精彩,因为每个听过的人,不是摇头就是叹息,有的人的确在点头,可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并不相信,还有的女人背过身去抹眼泪。

他们是在故意折磨我,不准我死得痛快!

不仅如此,他们还编造出另一个版本,把我囚禁在一个空荡荡的地方,按住我的肩膀,把我绑在床上,轮流在我的耳朵边大喊,就是想让我相信,唯唯的死是个意外。

终于,我放弃了,假装接受他们的说法,并且不再提起唯唯,他们才饶过我,停止给我打针吃药,让我离开那里。

只是这20年来,我每晚几乎只做一个梦,那就是唯唯坠楼——这是个缓慢而又真切的分镜头剧本:从她的双脚脱离露台的支撑,脸上瞬间出现的恐惧,肌肉紧绷挤压骨头的“吱吱”声,到她展开双臂,眼神里逐渐恢复平静,最后沉闷地落地一击,搞不清血从哪里喷出来一股,其他从鼻孔和嘴巴渗出……

等唯唯最终咽气,我就会在痛苦中清醒,感觉眼泪从我这张令人憎恨的脸上流了下来。

这是魔鬼的眼泪,不值得怜悯。

6

我不接生客,对熟客也百般挑剔,多年来,被任性的我拒在门外的不计其数。最后我嫌烦,把客人筛选的活儿全部交给珍儿,乐得清闲。

珍儿每次见我对客户发飙,只能私下再去安抚,偶尔也劝我多点耐心,毕竟客户是上帝,咱们是收了高昂费用的。

珍儿就是聪慧,她找到了怀疑论者乐于接受的所谓“科学术语”,耐心地解释——

电脑控制技术和人脑研究飞速发展,借助脑电波,一个人的思想可以复制或转移到他人的大脑或电脑上,甚至可以暂时控制对方的大脑。

苏老师的脑电波能跨越时空,借助委托人的大脑,与被唤回人的大脑形成共鸣,等到被唤回人肉体濒临死亡时,再次通过脑电波的发射和接收,指引被唤回人的脑电波进入指定的大脑——某个新生儿的大脑中,因为新生儿的脑部很容易侵入。

所谓灵魂,就是脑电波。

所以,苏老师不是异类,她只是走在了科技的前列。

谢谢珍儿用“科技”包装了我,她讲得对,难怪冥想初期我经常眩晕,原来是脑电波达到了峰值。

对了,忘记正式向您介绍,我叫苏黎,48岁,曾就读于维珍大学数学系,一直没有正当职业,除了年轻时和一个倾慕我容貌,我又仰慕其才华的男人谈了半场恋爱,一生只开了这家事务所。

这个男人就是唯唯的父亲。为什么叫半场恋爱呢?因为这是无疾而终的感情,所以只能算半场——我被他抛弃了。

不过这都是过去式,也属于我的隐私,我从来不怕别人笑话,你们有什么资格笑话我?我吃了你们的没有?拿了你们的没有?碍了你们的事没有?都没有,好了,那你们早点散,洗洗睡。

可我自己为什么会旧事重提呢?因为正是这次经历,才让我有了现在的“能力”——灵魂唤回的能力不是天生的,是机缘之下后天习得的。

无法准确说出世界上还有多少人能唤回灵魂,有历史记录的据说有几百个,现在活着的大概有七八个。在维珍港,除了我,还有一个。

这些人生活在社会的边缘地带,绝大多数被当成疯子,其他的被称为骗子。而我,是为数不多的幸运者,因为成功地帮助维珍港首富唤回了他母亲,得以在主流社会立足。

可我幸运吗?

一个亲手杀死自己女儿的女人,还能幸运吗?

7

太阳一下子从乌云中跳出,我从黑暗走进光明。

进入冥想的最初几秒会恶心和心悸,但很快,就被吸入麻醉剂般的畅快取代。珍儿说我偶尔会抽搐,手舞足蹈,不过并没有胡言乱语。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能逐渐控制自己的力量,并娴熟使用。

还没等眼睛适应周围的环境,我已经感觉到了紧身衣和丝袜的束缚。

我很久没穿紧身衣了,那还是和唯唯的父亲谈恋爱的日子,我会穿上各种性感的紧身衣,拉低一点,腋窝往中间夹紧,挤出乳沟,食指衔在唇上,眼睛半睁不睁的,用上睫毛看他,再若无其事地离开他的视线,几分钟之后又回来。这样反复晃悠几遍,他就会突然把我抓住,雨点一样的吻印在紧身衣下面的皮肤上。

可惜,我现在只能穿宽松的衣服。棉或麻的布料,缀几枝几叶,请维珍港最好的裁缝做成宽松的袍子,恨不得从上到下罩住曾经春光烂漫的躯体,顺便把我的灵魂也隐藏在内。

不过此刻,我身上的这件衣服实在太紧了,而且还有一条叫我无语的丁字裤,紧紧地勒在那条沟里。老天爷!我从来不穿丁字裤,如果非要我把一根绳子卡在沟里,不如勒在我的脖子上。

等我闻到了身上微弱的香水味道,看到自己有一双颀长白皙的手时,又欢快起来,这次是女人!我喜欢扮女人,得心应手一些。

在一个有着圆顶的狭小空间里,身边的人都坐着,我和另一位美女共同推着一辆小车,身体微微摇晃。

我在飞机上。

“我要鸡肉的。”一位尖嘴猴腮有点倒三角眼的女士推了推我,“没听到吗?我都说了几次了,我要鸡肉的!”

“不好意思,给您。”

我的对面,一位穿深蓝色制服的女孩儿,围着紫色的围裙,赶快递了一个餐盒给这位乘客,还使了个眼色给我:“你怎么啦?”

哦,我知道,我必须快速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因为这次我是一名空姐,低头看了看名牌,在高耸的胸部上面,“克里斯蒂娜”随着呼吸起伏。

一秒钟我就爱上了这个身体,我毕竟到了一定岁数,下垂和松弛不可避免,而这个身体,鲜嫩又充满弹力,就像刚打下来的笋尖。

我甚至感知到了自己灵魂的贪婪,她在不知廉耻地哀求,苏黎,占有这个肉体吧,咱们不要还给她……

卑鄙的灵魂!

想起此行目的,我赶快停止胡思乱想,一边分餐盒,一边环顾四周寻找洛冬和冯潇潇。

我已经进入了洛冬的记忆,他们肯定就在不远处。果然,在靠窗的位置,洛冬穿了件黑色外套,戴着墨镜,身边坐着之前给我喂过奶的女人。

“房间里戴墨镜,不是瞎子就是傻子!”心里数落着这个蠢家伙,让我想起了维珍港的老话。

说实话,这次我一点也不急着回去——反正在飞机里他们也跑不掉,而且我从小就是制服控,难得当上空姐,这次就趁机多玩一会儿吧!

更重要的是,飞机上不是讲话的好地方,我首先要保证被唤回人不过度恐慌,这是对我的考验。毕竟一个陌生人忽然讲出那样的话,的确够惊人的!

好玩!

我心情大好,餐盒也发得起劲,甚至想要哼起歌来。

8

把餐盒递给冯潇潇时,我仔细端详她,上次没敢细看,这次发觉她果然气质出众。美没有固定格式,特别是气质,一万种女人有一万种不同。同为女人,我品女人可不纠结于是否眉眼精致,是否大胸翘臀,我看的是精气神,是向上的清新,还是向下的浑浊。

通过精神风貌,基本上可以洞穿所有女人的心思。

说起精气神,就必须说珍儿,芭蕾舞专业毕业的女孩儿,挺拔上扬,神采奕奕,气场是轻盈的。站街的女人,也有看似特别漂亮的,但那眼神那举止,气场就是污浊的。

我没有歧视的意思,但这就是灵魂和鬼魂的区别。

冯潇潇和珍儿的气质很像,听说她是维珍港电台女主播,有着性感的声音,洛冬就是先被她的声音催眠,再爱上她的人。

想起上次有幸品尝了她的乳汁,很是尴尬,慌乱中我打翻了手中的托盘。好在“克里斯蒂娜”人缘很好,机组人员对她都很善意。我不敢再造次,更不敢到处乱碰,这是在飞机上,从天上掉下来可不得了!

我已经很久没做一个受欢迎的女人了,多年来我深居简出,几乎没有朋友,更没有男人,左立,还算吗?

左立。

为什么我会在此刻想到他?

我提醒自己不能再走神,更不能忘记此行的目的,正想找机会再靠近冯潇潇时,飞机突然开始剧烈地颠簸起来!

机上广播开始,机长提醒乘客系上安全带,空乘人员也回到座位上。

飞机被一片灰蒙蒙的乌云包围,颠簸越来越厉害,像过山车一般,透过舷窗,能清晰看到闪电就在机翼上方肢解,飞机如同汪洋里的一片树叶,随时会被撕裂和吞噬。

这次颠簸看来不寻常,连我身边的乘务长都表情严肃,再一次剧烈颠簸,机舱里开始有乘客尖叫,我抬起屁股,看到洛冬和冯潇潇紧贴着椅背,两个人的头靠在一起,双手交叠拥抱。

难怪他会带我到这个场景里!

此处危险,我正犹豫要不要回去,猛然间,一股巨大的推力把我按压在椅背上,飞机突然急速下降,失重!这只大鸟就像坐上雪橇一样,沿着一条陡峭的斜坡快速下滑。与此同时,氧气面罩弹落。

我的耳边被各种尖叫包围,连空姐都开始哭泣。强大的失重让我心脏凝固,安全带把我牢牢地绑在椅子上,可我的身体却追赶不上椅子下降的速度,安全带把肚子勒得生疼!

空难!这是空难啊!

已经完全忘记来这里做什么,我正和一群陌生人徘徊在生死边缘。

不知时间想要凝固在哪里,时空扭曲反转过后,把我们抛出黑洞!

不久,飞机的下降速度变缓,慢慢地恢复平稳,经过一个平稳期,飞机离开了乌云区域,窗外又变得蔚蓝,飞机不断拉高,再拉高……

我和乘务长站在舱门与乘客道别,惊魂未定的乘客,有的在谩骂航空公司,有的脸上还挂着眼泪,更多的是面色惨白,一言不发。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洛冬和冯潇潇拖着箱子走过来,我鼓起勇气,微笑着拦住他们——

“冯潇潇,如果有一天,我喊你的名字,一定要跟我走!”

“你说什么?”

看着她错愕的表情,我只好硬着头皮再讲一次:“有一天,我喊你的名字,一定要跟我走!”

“您是在和我说话吗?”

我忙点头,看到洛冬也是惊讶的表情,心里暗笑。我握住冯潇潇的手臂:“请相信我,是你爱的人要我来帮你!”

可能是对美丽的空姐没有敌意,也可能被我眼睛里的真诚打动,还可能刚刚经历了空难,冯潇潇还以微笑,“好,我记住了,你喊我的时候,我会跟你走。毕竟,今天已经经历了生死,我还有什么地方不敢去呢?”

9

醒来的时候,鼻子里已经储存了浓郁的百合花香味,一下子就吸入肺里,这是洛冬带来的。他说香水百合是我最爱的花,我不想更正,我从来就没喜欢过这种傻而硕大的花朵,味道又浓烈呛人,这怎么会是我的格调?

男人经历的女人多了,经常张冠李戴,弄巧成拙。

读书时,洛冬也潦草地追求过我,现在想想,连个玩笑都不算。

知道这次“成功”了,老同学醒来也没急着走,除了和我闲聊,他还想知道更多唤回细节。

我一般不向委托人叙述我的所见所闻,理由很简单,复述起来很累,解释起来更累,我也不希望看到他们的隐私被别人窥视后的尴尬和惊慌。

但洛冬是我同学,而且有时候我也会好奇,我没头没脑地丢下一句话后就跑了,可是后来呢?我走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不过我也猜得八九不离十,被唤回人肯定目瞪口呆,留下可怜的委托人收拾残局。

“吵了一架,是我挑的头。”洛冬承认,“我不停逼问她,哪个爱她的人要带她走。”

“醋坛子腌黄瓜。”我站起来原地伸懒腰,“你现在知道了吧,这个人就是你自己!”

“这是一次成功的接触,被唤回人已经答应跟苏老师走,接下来可以进入最后的唤回阶段了。”珍儿插话。

“不是要冥想三次吗?”洛冬问。

“谁说的呀?”珍儿又给中年大叔解释,其实与被唤回人的灵魂接触是没有次数规定的,苏老师会综合考虑效果,一般不超过三次。

至于为什么是三次,珍儿笑了,那还得问问任性的苏老师!

我也苦笑,本人喜欢三、七和九这几个数字,再无他因。

不过一次就成功的例子也比比皆是,我给洛冬举例,之前有一位老妇人要唤回死去的丈夫,只说了几句话被唤回人就答应跟我走,不过我们约定好,必须要在唤回时喊他的乳名——阿万。

那是一次奇妙的唤回,因为被唤回人对我一见钟情。

那次我化身的是女警,回到了70年代的维珍港,在热闹狭小的渔市,勇敢青年阿万抓住了一个小偷。当我偷偷“邀请”英雄某一天跟我走时,他差点当场就跟我走了。

几十年后老妇人告诉我,阿万后来坦白,他爱上过一位美丽的女警,但他还是和妻子携手度过一生。只不过,我留在了他的记忆深处,鼓励他一辈子做个好人,最后我还成功唤回了他的灵魂,算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这种经历还真充满温情!”

珍儿感叹,可洛冬并不满意,嘟囔着:“这毕竟是小概率事件吧,我觉得还是三次靠谱!”

我不理他,假装忙前忙后,洛冬追着我撒娇:“好姐姐,帮忙帮到底,这件事对我太重要了,咱还是妥妥地再来一次,行不?”

“冯潇潇都已经答应了,还费那个劲干吗?”珍儿拦着。

“那我就不走了,我赖在这儿!”

我见洛冬真的四仰八叉歪在我的沙发上,哭笑不得之际,瞥见那一大束百合,冯潇潇的样子浮现眼前,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哥们,行,再来一次!”

10

眼前还是珍儿道别的笑脸,洛冬临睡前硬要握住我的手,等他沉沉睡去我也闭上眼睛,不久便入定。等我离开黑暗,猛睁开眼睛,发现双脚正走着。

我又走在一条狭长的走廊上,头顶的白炽灯有点闪动,眩晕和心悸立刻重新涌来,我说过我对白色灯光过敏。

痒,在脚趾缝里,奇痒钻心,我能感觉自己的两个脚趾正在一双大靴子里来回蹭着,真巴不得脱下鞋立刻抠一抠!

脚气!

呜呼哀哉!虽然出身名门,但不妨碍我得过这种常见却不好启齿的小毛病。不过说来有趣,我一直觉得苔藓像植物里的脚气,可能因为都长在潮湿的地方,痒起来也是成片成片的。

我闻到身上浓重的汗味,听到自己的喘息,我戴着口罩,我是个男人。

我又推着车子往前走,洛冬同学又让我推着车子往前走!

好吧,我无可奈何,这次肯定不是空姐,因为只有我一人推车,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推车,只吓得差点咬下舌头!

这是一张医院里推病人用的推车,在一块大白布下面,依稀露出人体的轮廓,头,脚——

我!在!推!死!人!

我得承认,我差点吓死过去!

虽然每天在和“死人”打交道,但我怕尸体,怕得要命,怕得马上就要一起死过去!

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我推着不知道是哪位的尸体,穿着不合脚的大靴子和白大褂,孤零零地走着。我真想把推车赶紧丢掉,但手掌却好像镶了磁铁,扶手反倒越抓越紧。

我不敢去看尸体,他或她正仰面躺着,如果他现在坐起来,双手可以立刻插进我的胸口,掏出我的心脏。

我真后悔自己平时喜欢看恐怖片,现在好了,各种毛骨悚然的画面,这个时候统统派上了用场!

就在这工夫,身后一阵小风溜过,我的骨头都酥透了。

我怎么敢回头,后面是什么情况谁知道啊?!

也许后面的情景更可怕,一大群僵尸正在我身后扑棱棱地蹦跶,只等我回头,我根本不敢继续联想,可我又这么善于联想,感觉头皮马上就要炸开了。

我想马上“回去”,可却回不去,很难解释,就好像惯性,因为我到这个时空才只有几秒钟,我无法马上离开。

真是进退两难呀!

除了一块小小的口罩我再无掩体,只好拼命吸气让自己冷静,生唯唯宫缩那会儿我也这样吸气,助产护士说这样氧气多会放松,但此时浓重的消毒水味道让我加倍慌张,“死人”的气味进入身体更是恐怖!

我知道洛冬和冯潇潇就在不远处,前方就是一道门,咬紧牙关,苏黎,坚持到底!

此时,我真想掐死洛冬,但还是不能怪他。因为比起开心幸福,恐怖和悲伤更容易让人记忆深刻,这是在人类形成的早期,大脑对死亡威胁的一种应对。

有科学家研究过,全球数十亿人每天都在做梦,噩梦与回忆密切关联,可以归结为12类:遭到追击、受伤、遇险、丢失重要物品、考试、高空坠落、出丑、迟到、电话断线、灾难、迷路和死人。

现在大家知道,为什么我总会出现在这类回忆现场的原因了——我忍不住叹气,看来真要退休,这份工作太伤神,做不下去啦!

终于捱到走廊尽头,眼前的门“呼”地被扯开,来自人间的嘈杂和气味扑面而来,此刻感觉是那么的心旷神怡,哭声也立刻入耳。

“请家属节哀,冯潇潇女士的遗体告别仪式就要开始了。”

音箱里传来一阵低沉的男声,司仪朝我示意。我环顾四周,黑压压地站着很多人。

我秒懂,这里是灵堂,我是尸体搬运工!

洛冬!我心里这个骂呀,冯潇潇已经死了,我根本无法和她交流,你还带我到这里干什么?我必须得回去了,回去马上和你算账!

我正想进入冥想状态,从原路返回,灵堂里却骚动起来,一个男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直奔我,不是,是冲尸体而来。

我一眼就认出来——正是洛冬,没刮胡子的洛冬。他就要扑到尸体的一瞬间,我赶快把推车扯了过来。

“你干什么!”一个男人上前几步,拦住尸体,我看过照片,这是冯潇潇的老公。

“请出去!”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下令,家属模样的几个男人架起洛冬往外拖。洛冬没有反抗,任由人摆布。司仪递了个眼神给乐队,哀乐立刻响起,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忽然怜悯起这位老同学来,你指望他像电影里那样歇斯底里是不可能的,今天的行为已经打破了他的极限,他出身维珍港的书香门第,如今事业有成。今天能冲向尸体,已是他全部的勇气。

我也怜悯起冯潇潇的老公,自己的妻子为了别的男人放弃家庭、孩子甚至生命。这个男人的条件并不比洛冬差,我也看得出他还爱冯潇潇,至少给了她一个体面的葬礼。

我又想起左立,如果我是现在手推车上的女人,他能为我做什么?

冯潇潇是自杀,在自家卧室割腕,这样的屋子还怎么住人呢?

死也不为别人考虑,不知怎么,我竟然恨起这个女人,更怜悯那个我曾经替他吃奶的孩子。

而我自己呢,还不是同样可恨至极?!

醒来后我没有数落洛冬,只是向他保证我一定可以唤回冯潇潇,洛冬不能再坚持,只是眼神无助又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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