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七岁的一天,白墨才第一次踏出浮生楼。
他从记事起就一直盼望着这一天。
浮生楼里只有霞蔚姐姐和母亲,每天的日子就是读书写字或者练武,几年如一日,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朱漆柱子琉璃瓦和探进窗缝的几枝枫树,几乎是他整个世界所有的色彩了。
他甚至没见过父亲,只听母亲说过,父亲是个很厉害的人。母亲生得极美,却体弱多病,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廊下或是刺绣,或是焚香。
浮生楼总是只有白墨落笔的沙沙声,每到了午后,温暖的气流里沉淀的静谧催人昏昏欲睡,小些时候他也真的总是喜欢在那时候打瞌睡,一只手握着笔,一只手摁着纸,小脑袋就一点一点的,就算磕在了桌子上,也难以赶走睡意。
不过母亲不喜欢他写字的时候打瞌睡,虽然母亲从未责备过他,但他见到过母亲拿着被自己因瞌睡而画的脏乱的宣纸黯然落泪,那时候他还不大懂母亲为什么哭,等他懂了时,却已经无法再将那些安慰的话说给母亲听了。
不过就算不懂,从见到母亲落泪以后,他也再没有在午后写字时打过瞌睡,每每困意来得凶猛时,他就用顿木锥子戳几下指尖,久而久之,指尖留下了难以愈合的浅浅印子,他也不再会困了。
偶尔写字写得累了,便抬头看一看支起来的窗扇外的一方天,那时的天上似乎总是蒙着细细的云,便呈出一种陈旧的灰色,时能看见丹霞绮光里倦鸟投林,蒙蒙细雨中候鸟归南。
雕花刻云的木格子作了一方囚笼,白墨在这笼中待了七年,他好多时候很想出去看一看,好多时候却又觉得,与母亲一同待在这里也很好。
第一次踏出浮生楼那一天,白墨是很开心的。那天刚下过小雨,空气中泥土和落叶的味道清淡宜人,他稚嫩的脸上满带着对外面世界的憧憬和向往,他想,书上看到过的大千世界,如今他也可以好好看一看了。
可他没想到,他看到的却是谩骂,嘲讽,排挤,偏见…这些东西铺天盖地而来,他猝不及防,还没看到外面世界的一点美好,却已经将丑恶几乎看了遍。断秋处同这世上所有地方一样,总是有许多的人扮最纯善高雅的模样,却做最恶毒无耻的事,而还有许多人,乐此不疲地做着冷眼旁观的看客。
白墨不明白,都是穿着一样洗的干干净净的衣裳,那些人却总是说他肮脏,说他是阴沟里陈年的烂泥。
白墨养的小兔子被同门兄长扔进湖里溺毙,他将被众人哄笑着串在烤架上的兔子抢回来后,和那些人狠狠打了一架,最后却是他被关进了禁闭室三天不能吃饭。
他去找家主白远鸿质问想要讨个公道时,白远鸿说的却是:“错就在你,就错在你养了那只兔子。”
白远鸿紧紧盯着他,质问他:“你够强大吗?你有能力能够保护好那只兔子吗?你没有,是你自己不配养活那只兔子!是你自己害了那只兔子,你还想要什么公道?当你不够强大又无法改变别人时,你与任何人的牵扯都是给别人带来的灾难。”
这是白墨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与母亲描绘中的那个清贵公子一样,又有些不一样,大约是鬓间多了若隐若现的华发,眸底多了若浊若清的苍凉。
他安静又悲哀地看着白墨,对他说:“你只有足够强大,强大到让这些说三道四的人在你面前畏惧臣服,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所谓公道。”
白墨不明白,他好像又能明白,明白母亲为何在他练武懈怠时暗自落泪,为何在他学问长进缓慢时夜不能寐。
自此,他开始努力学着收起自己浑身锋利的尖刺。
第一次听到“勾栏院”这个词时,是从一个长他五岁的师兄口中说出来的,那个平时仪表堂堂的师兄,用极尽轻浮下流的态度和语气,啧啧对他的母亲品头论足。
他说:“勾栏院出来的种,流的血都是臭的吧?若是白祭司真的让你继承祭司之位,到时候主持祭祀会熏到神明的吧?”接着一阵哄堂大笑。
昏暗的云层后有雷声传来,闪电划过刺眼的白光,暴雨骤降,白墨发了疯一般与那人扭打在了一起,明明年长五岁的那人却招架不住,被白墨摁倒在泥泞中。身后如雨点般跟着暴雨一起落下来的拳头砸在白墨的后背,可他就是没有松开摁住那人的手。
白墨被打得整整昏迷了三天,醒来的时候大雨初霁,被洗净的蓝空挂着一道彩虹,一头在山那边,另一头在枫林里。
他觉得很累,很累,他很想继续回浮生楼,哪怕一直被锁在那小小的一方天地里,那里没有偏见,没有排挤,只有母亲熬的热汤和母亲温软拂过他额头的手,有这世上他见过的最温暖最美好的一切。
可当他走到浮生楼门口时,却看到母亲站在屋檐下,站在向阳处最红的两行枫树旁,拿着他平日里练功用的剑,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涓涓的鲜血从母亲脖子上的伤口涌出来,比一旁深秋的枫叶红的还要刺眼,那双平日里温柔如水的眸子里带着安静的绝望和哀婉,她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白墨能看到,她对他说:“好好活着,比谁都好地活着。”
有鸟儿扑腾着翅膀从树丛里受惊似的飞起,抖落掉一片片枯叶,枯叶还未落地又被风卷起,打着旋儿无处停歇。
丧事办得简陋,两天后,白墨看着母亲被草草下了葬,苍白的脸上陡然扯起一抹笑,这笑容跟画上去似的,从那起,这笑容就几乎再也没从白墨脸上消失过。
白墨像是变了一个人,浑身的刺一夜之间便全都不见了,他温和谦逊,不管对谁,或讥讽或嘲笑,他总是一笑置之。
渐渐的,那些声音平息了下去,那些侮辱过白墨的人,有些是不敢再发出声音,有些则是再也发出不了声音。
他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也是雷厉手段的白家继承人。
有些时候,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到底应该是什么人。
直到他遇到了那个女子,那个提着一盏明灯直直朝他走来的女子。
她浑身都是光,在寒冷中独自行走太久的他,终于触到了一丝温暖,只指尖那一点微弱至极的暖,便足以将他整个人都融化。
他喜欢她看向自己时眼底浮动的星光,喜欢她对他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尾音,喜欢她明明很柔弱,却像只小狮子一样护在他面前的凶狠…
他将自己纯良温柔的一面在她面前一展无余,直到遇到了她,他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样的人。
可她终究不是属于他的,在他还没想到如何留下她时,她就突然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她像一阵风,他伸手也是徒劳,连指缝间的余温,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好像改变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改变。
她走后,他没有发疯似的翻遍每一寸地方,他就那样安然地接受她离开的事实,接受她什么也没留下的事实,有时候甚至有一种错觉,她从来没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
可是一看到月亮,他就又能切实地感觉到她来过。
他不会去找她,他哪里也不会去,因为她说过:“我会找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