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天七百七十五年,冬。
六界之争已经进入白热化,九重天上神仙几乎都沦为了鬼族的阶下囚,仙人两界早已四季不分,昼夜难辨。
沉寂在黑夜中的昆仑山,陷入冬季已整整十年,除了山周的结界还在时不时的闪动外,几乎看不见一丝光亮。
山林中好似有飞禽猛兽的哀嚎,妄图撕裂这漆黑的夜晚。
正当万籁寂静之时,天际赫然绽出一道火光,直直砸向地面,瞬时便激起一片震耳的轰鸣声。那位置距离昆仑山少说也有数百里,却仍旧动荡了沉寂了数十年的山体。
随即天边徒然升起一轮灰黄的太阳,微弱的光芒随着它缓慢的上升变得越来越明亮。
不多时,一束灿金的阳光划过昆仑山已有五尺高的雪面,直直照进后山的一处山口,轻轻投射在山口下一株两人粗的枯木上。
这枯木将将沾上阳光,竟是旋即逢春,立刻便生长出无数枝丫绿叶,将这一束阳光狠狠揉碎,使之零零星星散落在树下的雪堆上。
那雪被暖阳轻抚,便如受烈火烤炙一般急速化去,露出一座九尺长三尺宽的冰榻,榻上躺着个肤白似雪,唇红如樱的紫发少女。
这女子面容娇俏,眉梢眼角隐隐有青紫色的鳞纹,诚然便是问秋无疑。
不知怎的,那阳光越来越弱,刚抽了嫩芽的枝杈上还挂着半化不化的雪水。
问秋胸口处的黑色晶石猛然飘起,瞬间发出尖利的哀嚎声震荡了整个山洞,引得那树杈上的水珠尽数洒落在了问秋的脸颊上。
原本还沉睡着的人猛的睁开眼睛,一个翻身便从冰榻上坐了起来,一双青紫的眼眸十分懵懂呆滞地环顾一下四周,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还悬在空中的黑色石头上。
她有些手足僵硬的伸手将那石头握在掌心,温热的触感瞬时将她暖化,尖利的声音即刻便烟消云散。但平静不过一瞬,身旁立着的大树忽然晃动起来,仿佛要将自己拔地而起。
不出她想,这树竟真的拔地而起,甩动的枝叶上洒下好些水珠来将问秋浇了个透彻。
只见它将自己的树根猛地从地里抽出,周身的枝丫忽然散落将之紧紧围住,身量随着枝叶的转动慢慢缩小数倍,最终化作一根两指宽三尺长的木棍横在问秋面前。
这棍子浑身青玉一般,像极了一根刚削出来的青笋条,棍中还有两条交缠而不得融合的散碎魂魄。
问秋不自觉的便伸出手去,一把握住那木棍的一端,冰凉的触感即刻从手心一直蔓延进整条右臂,她尚且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冰凉之感转瞬化作一股温热,手中的木棍竟渐渐变了颜色,染上了如她瞳眸一般的青紫。
她有些害怕的松了松手指,想要将它放开,不料手掌不过将将分出一条缝隙,那棍身忽然青火乍起,将问秋的手掌牢牢困住,随既又染上紫色,青紫交加,这火焰如同被泼了滚油一般越烧越烈。
好在这棍子上的火焰似乎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伤害,只见原本光滑的棍身凭空生出些许奇异的印刻纹路,像是鳞片的模样。
这纹路直直从棍子的另一头延伸到她手掌捉住的位置,眼瞧着便要靠近她的手掌,谁知那鳞纹骤然翻起,在问秋手握的前后两端生出光丝。
光丝绕过问秋的手掌连作一起,霎时绽放出如蝴蝶一般的青紫色火焰来,那火焰的“翅膀”仿若真的沾了露水一般泛着盈盈一点水泽。
问秋瞧着这一幕,心中惊疑难定,实难想象这木头竟就这样被她炼化成了法器。
还未等她将自己有生以来第一件法器看个仔细,头上那一小片的光亮突然消失,山洞即刻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
手中原本也跟着昏暗了的棍子里忽然钻出一只巴掌大小的武灵来,问秋凑近一瞧,这可不就是那条被自己随手捻来的残魂吗?
他同一只地精的残灵融为了一体,如今又被自己炼化,直接成了这半大不小的武灵模样。
这武灵往问秋手中的棍子上一踩,那棍子即可透亮无比,将整个山洞都照了个通透。问秋赶紧借着这棍子的光亮捏了诀,旋即化作一道云烟从山口飞了出去。
……
且说先前昆仑以西的方向炸出的火雷,乃是前太阳神挣脱囚困自己的牢笼时喷出的业火。之所以说是前太阳神,只是因为就在方才,他脱困逃生不过三刻时光,便被旱当一支弑神箭给射了下来,命丧当场。
要说浑天时期的诸天之神,在恶鬼与九婴面前堪比婴孩,过久了太平日子,便让他们忘记了该如何战斗,整日里只想着碎嘴八卦,道法仙术可谓是十分不济。
要说作为神仙,你仙法修为不济也就罢了,好歹你做神仙得有个做神仙的样子,至少大敌当前,不会临阵脱逃吧?终归知道何为并肩作战、同袍之谊吧?
但这一届的天神不是一般的天神,他们不仅临阵脱逃,甚至打也不打便投靠了敌军,甚至里应外合,搅得天上地下没有一日安宁。
是以,这前太阳神冒着神形俱灭的下场也要飞上天去的举动,很是震撼了同他一道被关押的其余仙寮,只可惜,这震撼并没有维持多久……
于是一众大小恶鬼又牵起一众大小神仙继续瞎子摸黑般的往前走,当然,摸黑的是那一众神仙,鬼族生来便于黑夜为伴,生长与长夜漆黑之处,便是真的瞎了,也不碍事。
问秋敛去手上那棍子的光芒,远远地隐匿在一侧山石后面,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些或白或绿,身上毫无一点神力仙气的神仙们,就这么如牛羊羔一般被恶鬼驱赶着,浩浩荡荡的像是要往恶鬼驻扎的营地去。
她虽史文课学得很是浅薄,却也记得,浑天中后期,旱当与九婴联合后第一件事便是火烧九灵原,导致临西一带的仙灵圣地一夜之间变作赤地千里的荒原。
此后恶鬼便于临西的荒原上建起了孤魂殿,使得旱当常驻于此近四百年。想来他们此刻驱赶着那些个神仙要去的地方,必定是旱当在仙界的窝了。
问秋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抬手握住心口处的黑色晶石,有些担忧的呢喃道:“不知道你能不能带我去找他。”
那石头闻言一震,竟好似听懂了一般忽然蹦出几颗火星,烫得问秋下意识的撒开手,随即这晶石整个儿的漂浮起来,给问秋指引出一个方向。
问秋大喜过望,跟着这石头指的方向便飞了出去。
也不知飞了多久,那石头忽然沉静下来,问秋只得就地落下,天空仍旧半丝光亮也无,她只好招出新得的法器将它化成一座灯盏浮在空中。
四下皆是密林,并不见什么妖兽灵怪,即便是有,相必也应当藏起来了。
想来那石头到这里停下,必定是已经离霄煜极近,只是自己身上除了这石头外再没有什么有关霄煜的物什可以拿来用的……
等等!忽然一道灵光闪过,问秋在身上摸索半天,总算摸出一只精巧的袖袋,她只顾着取出袋中一旧一新的两条绳结,并未注意到,那袖袋上的绣纹好像少了什么。
她将手中那根旧的绳结捏了捏,很是不舍的从绳子里抽出两根丝线来,随即指尖一转,捏了个决,那丝线即刻变作一只赤黑的鸢鸟飞了出去。
问秋赶紧将剩下的绳结装好,快步跟了上去。
走了将近五六里地,鸢鸟身上的光芒愈来愈盛,问秋暗自紧了紧心口,双手紧紧拽着衣摆,脚下却不自觉欢快了些许。
不料那鸢鸟的灵光即将达到最亮时,忽然一柄嵌着利刃的黑伞一刀将问秋的鸢鸟划作两半,并直直向问秋袭来。
问秋尚来不及多想,足尖一点,脚下一个风旋便将她带离那伞刀的方向,这才看见来人乃是一九尺高的黑衣蒙面人,此人手中捉着把黑伞,看上去亦正亦邪。
这人见一击不中,手肘一转又是一伞,问秋心念一动,招出自己的棍子挡下这一刀,法器相击,强烈的力量碰撞将两人同时弹开。
问秋下意识看了看手上的棍子,十分不敢相信自己竟修为精进至此,方才弹回来的神力可谓是前所未有的雄厚。
那黑衣人哪里晓得她在这关键时刻还能兀自一人沾沾自喜,脚下一个猛踩,冲上来便是一套连砍。
也不知问秋是否察觉到自己变强后自信心爆棚,竟游刃有余的将那黑衣人的一套刀法截了下来,同时还能以棍为剑适时反击。
这黑衣人见自己竟招招没有讨到什么便宜,目光一沉,随即将手中的伞抛出,那黑伞一离开他的手便自动撑开,随后急速旋转带起一阵阴诡之气。
这竟是个鬼族?问秋瞧着那伞更加警觉几分,这伞已然形成一个风旋,四周的木植好似都随之枯萎凋零并化作黑炭状。
自觉不妙,若想溜走怕是有些困难,只得先下手为强。打定主意,她紧拽住手中的棍棒,霎时腾身而起,蓄力一个回旋挥出手上的棍子想将那风旋打散。
岂料这风旋转动极快,两件法器相击之际,问秋即刻便被弹开,不成想她原本挥出的力量竟也半数弹了回来,她尚未有任何防备,被这一击,狠狠地吐出一口血来,整个人便又多退了几步,撞上一处树杆。
只是这树干未免过于柔软了些?问秋捂着将将吐过血此刻正火烧火燎的胸口,这般想着,猛然反应过来,一时只觉毛骨悚然。
这黑灯瞎火的,谁这么无聊净往别人身后站?问秋一时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站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手里死死拽着那青紫如玉的棍子,并未注意到激起风旋的黑伞已经停了下来。
她一咬牙,回身便是一棍。这一棍她用了七分神力,便是旱当挨了她这一下,也够他痛上半日。
“嘭!”
“君上!”
“你?”
问秋着实未曾想过自己这一击竟真的能打中,不仅打中了,且力量分毫不差的……全落在了那人身上……
这人已然比自己自己高出了一个头,披散着柔顺漆黑的长发,在棍子莹莹的微光下,映照出一张张惨白的脸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霄煜!
霄煜受问秋这一击,吃痛的皱了皱眉,双唇抿了半天,这才笑着开口道:“不过四十三年不见,你倒是,愈发厉害了!”
“霄……霄煜,你没事吧?”问秋见他虽咧着一张嘴,却着实笑得很是难看,紧锁的眉头一点没见舒展。
她赶紧收了法器,去查看自己方才打中的地方。
霄煜一把捉住她胡乱翻弄的手爪,笑道:“我没事。”
问秋见他笑,自己便忍不住想哭,仰着一张难受到险些皱作一团的脸,自言自语道:“不会是打傻了吧?”
“君上……快些回去罢。”方才一直站在一旁当木桩的黑衣人终于忍不住走了过来,低声提醒道。问秋这才注意到,这黑衣人的声音有些熟悉。
“嗯。”霄煜回应了一声,却并不看他,轻轻牵起问秋的手便往他来的方向走。问秋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却始终觉得霄煜很是不对劲。
“霄煜?”
问秋紧紧盯着走在前面的霄煜,轻声喊他,他却并不回头,也不回应,而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掌却越来越热好似要烧起来了一般。
终于,三人走到一处看上去荒废了许久的神殿,神殿内漂浮着些许星火,能将周围的事物映出个大概来。
霄煜将她带至一处还算干净但依旧破败的屋子,将她安置在里面,临走前还轻柔的对她说:“天色不早了,你才刚醒,需得多休息,我就在你旁边的屋子里,若有什么事情,叫我便是。”
问秋瞧着他真的转身进了隔壁的屋子,方才一直跟到门外的黑衣人却不见了。
她甚是有些懊恼的关了门,轻手轻脚的走到墙根儿处,将耳朵贴在墙壁上,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
那边适时地传来走路的声音,随后是衣衫脱落时的窸窣声,不多时又传来水声。问秋脑子一糊,好像眼前都能看见画面了一般,赶紧直起身来,走到自己的卧榻旁坐下。
隔壁洗澡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问秋静静的躺在榻上,睁着一双青紫的眼珠子望着上方半歪不歪的房梁。
她这样一直躺着,呼吸平缓,若非走到她眼前,必定还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过了半晌,隔壁终于再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问秋眨了一下眼睛,慢慢的从床上坐起来,又等了半晌,这才起身走出了房间,行至隔壁的房门前。
“吱呀——”
隔壁的房门好似破败得更为严重,门被推开时便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僵硬,屋内漆黑一片,问秋捏了个星光扔进去,绕着那屋子走了个遍,也未曾见到半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