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祐似乎看出了秦书义的担忧，起身打开了桌子上的一方黄布包裹的锦盒，从锦盒里拿出一副黄色卷轴展开：
”元吉，你且起身来看。“
秦书义满脸狐疑的站起身，明黄色乃是皇家御用之物，即便是贵如秦王，也不敢轻易使用，赵元祐这副卷轴想必是皇帝御赐之物，不过以他的身份，府邸中有这些东西也不足为奇。
秦书义接过卷轴，越看越是心惊，卷轴上的内容让他头皮发麻：
“建元三年，太后不豫，帝侍奉不离左右，疾亟，命传秦王入内，谓帝曰：‘汝可知何以得天下乎？’帝恸曰：‘皆因先祖庇佑。’太后曰：‘非也，汝之得天下，皆因兄弟用命，家人协心，无理岂有汝乎？四海至广，万几至众，能立长君，社稷之福也，汝百年之后，应传位于弟。’帝垂泪顿首曰：“敢不从命。‘后谓祐曰：’汝当同记吾言，不可违也。‘祐顿首谨记。“
卷轴的后面记着赵元祐，赵开疆和赵开理的名字，上面盖着鲜红的玉玺印。
秦书义颤抖着手看向赵元祐：
”恩师，这........“
赵元祐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言，示意他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
”元吉，你可知弹劾奏章该如何写？“
秦书义放下卷轴，双手握拳，脸因为愤懑憋的通红。
”这份盟书是我送你的第一个棋子，还有第二个。“
”什么？“
”我。“
“恩师！”
“我要你弹劾我谋反！”
“什么？！恩师，谋反乃是十恶不赦的罪名，要诛九族的！”
“元吉，成大事者不可有妇人之仁。”
“可是，恩师，难道非死不可吗？”
“只有足够的筹码才能绝地反击，反败为胜，只是苦了你了，从此背负忘恩负义的声名，你本是能位列文庙的人，明天之后就要变成叛师的贼子，对你何其不公，为师只有一个心愿，无论如何，保住圣上的独子，只要昊儿在，我们就还有机会。”
“恩师........“
”不必多言，拿起笔，我说你写。“
”恩师！“
”写！“
”是........“
”臣：御史大夫，观文殿大学士秦书义，冒死弹劾尚书令赵元祐谋逆叛国，蠹国害民十大罪：
一，私刻玉玺........”
秦书义的泪水滴答滴答的落在雪白的笺纸上，早已泣不成声，他知道自己这份奏折送上去，恩师只有死路一条，就连他的家人也难免于难，他自小家贫，如果不是赵元祐在微末之中发现了自己，他恐怕早就饿死了，赵元祐与其说是他的恩师，不如说是父亲，他的所有学问都是赵元祐一个字一个字教的，他的妻子是赵元祐为他娶得，就连孩子的名字也是赵元祐取得，今天，他却要用一封奏折把恩重如山的人送上绝路，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刻刀在他的心上狠狠的割，让他痛不欲生。
“换纸，重写！”
赵元祐语气十分严厉：
“这是要呈上去给圣上看的，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秦书义换了一张纸，强忍着心中的悲痛，开始重新书写：
”臣：御史大夫，观文殿大学士秦书义，冒死弹劾尚书令赵元祐谋逆叛国，蠹国害民十大罪：
其一，私刻玉玺，代天子行令，其二，结党营私，党羽满朝，其三，侵占良田数万亩，民不聊生，其四，府邸越制，府内各处以皇家规制建造，其五，串通西夏，误国军机，其六，私扣奏章，于其有利者上奏，不利者私藏，其七，专黜陟之大柄，朝中官员任免皆由其一人所言，其八，贪脏枉法，收受贿赂数以万记，其九，掩君上之治功，将天下之利皆归于祐，其十，使天下之人心，敝天下之风俗，如此巨蠧不除，国将不国。
臣所言之事如有不实，愿与祐同罪。”
“好孩子，好孩子。苦了你了。“
赵元祐拍着秦书义的肩膀，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自古世事难两全，只希望有一天你能带着昊儿重返皇位，为自己正名，也为为师正名，还天下以公道，也还圣上以公道，我便死而无憾了。“
秦书义看着自己写成的绝命书，早已泣不成声，他知道官场的残酷，也知道政治的黑暗，这封奏折一旦递上去，赵元祐便有死无生，可是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还要亲手把他送上断头台。
”刘叔啊，你进来。“
门口指引秦书义进门的老翁推开门走了进来，带入一阵朔风。
”老爷请吩咐。“
”把我珍藏的花雕拿出来温上，我要和元吉喝两杯。“
”是。“
刘叔走到书房的一个角落，从箱子里拿出一个黑色瓷瓶，将火炉上的水壶拿开，又用夹子夹了几块碳填入炉中，再把水壶放在上面，打开壶盖，水汽便蕴蕴的蒸腾上来，他将手中的黑色瓷瓶放入壶中，又从书架上拿了两个陶瓷的酒杯放在两人面前的桌子上，只等着酒温好。
”刘叔啊，你也坐吧。“
”是。“
刘叔搬了把椅子，在桌子的侧边坐定。赵元祐笑道：
“再去取一只杯子嘛，你看看你，咱们这么多年的老伙计了，这种事情还要我说。”
刘叔腼腆的笑了笑，有些拘谨，又去取了一只杯子放在桌子上，气氛一时有些诡异，三个人都知道第二天要发生什么事，也都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一个将死之人，一个注定要做忘恩负义的小人，还有一个要离开自己待了十数年的府邸，一时间各自惆怅，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元吉啊，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
秦书义听恩师这样说，马上打起十二分精神，他知道这是赵元祐在交代后事，又升起一阵心酸，拿袖子去抹泪。
赵元祐爽朗一笑，用手指点了点他，笑着对刘叔道：
”你看，就是这点不好，婆婆妈妈，不爽利，一有事就做这种小儿女的姿态，哪里有一点御史大夫，当朝二品官的样子，哈哈哈哈。“
秦书义闻言有些羞赧，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沉重的气氛也缓和了一些。
”对嘛，这样就对了，你们也不要伤心，人难免一死，无论贩夫走卒，帝王将相，最后都要埋进黄土，零落成泥碾作尘，有什么好留恋的，我大半截身子都埋进黄土的人了，没有几年好活的，你们要当我是恩师，是朋友，就不要再扭捏作态，一起喝了这瓶酒才是正事。“
他说着起身走到炉边，拿出温在壶里的酒，刘叔起身要去接，却被他按住了手：
”唉，老伙计，你服侍了我这么些年，也该换我了。“
刘叔此刻也早已老泪纵横，直拿袖子擦眼睛。
赵元祐打开酒盖，一边倒酒一边说道：
”我赵元祐这辈子也算是值了，年幼丧父，幸得圣上照拂，从一介赤足做到现在的宰相之位，戎马半生，沙场也见过，富贵也享过，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多少人能像我一样？我已经很知足咯。“
“来，各位举杯，干了这杯酒，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那。”
秦书义与刘叔含泪举杯，一饮而尽。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赵元祐还算幸运，有老友陪伴，有门生作陪，比那诗仙李太白不知道好到哪里，他即便再洒脱，也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时候，哈哈。”
赵元祐再次拿起酒壶，又给三人满上，说道：
”你们不要这副丧气的模样，来，这一杯我们敬圣上，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生前开疆拓土，就是到了泉下也是横戟断江的一方霸主，阎王爷也要敬他三分，来，干了。“
三人仰脖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这第三杯酒，敬世子赵炅，圣上中年得子，实属不易，人要往后看，也要向前看，世子总有一天能够登上皇位，夺回属于自己的江山。“
三人放下酒杯，赵元祐的面色已经变得庄重，他伸手从怀中拿出一条碧绿的小龙交到刘叔手中说道：
”此物乃世子出生时所带，不知其功用，我作为世子的亚父代为保管，如今交于你，也就把世子交给你了，你一定要保护昊儿周全，把这块玉交给他。“
刘叔双手接过，将玉放在怀中，对赵元祐深深的鞠了一躬，说道：
“万死不辞。”
赵元祐点了点头，又对秦书义说道：
“元吉，你哪里都好，就是不知变通，过刚则易夭，凡事三思而后行，戒急用忍，君子应如璞玉，扑与外而华于内。”
他一边说着，从腰间摘下一枚白色的玉佩递给秦书义：
“这枚玉跟了我几十年了，还是当年攻打北汉时从珍宝库里拿的，现在送给你，为师的话你要记住，以后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秦书义双手接过，哽咽着说道：
“弟子谨记恩师教诲。”
赵元祐挥了挥手，说道：
“你们走吧。”
坐在椅中缓缓闭上了眼睛，他累了，也倦了........
秦书义将桌上的奏折缓缓收入袖中，跪在地上深深的拜了三次，转身出门.......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雪也越来越大了，刚刚扫干净的小径再次被雪积了厚厚一层，赵府上下灯火通明，下人们都在忙着收拾自己的细软，府里的人忙着将家中的金银珠宝，房产地契分给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