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饶说这楚楚动人的女孩子是他们那里的工作人员而不是令郎的佳偶，令刘父刘母大失所望。不是说好几个姑娘被刘去华玩弄过吗，怎么一个都没来？这样的局面充分说明，“玩弄”两个字用在这里着实不恰当，即使这传闻是千真万确的。两位老人于是犯了难，不知眼下该由谁擎着火把带路。也有自告奋勇的几个，都是热心肠，但不是关系不够紧密就是身份有所不便，都不是合适的人选。逶迤的队伍在街上列着，前方的治丧委员会迟迟拿不定主意，后面的人群便渐渐的不耐烦起来。一个年轻男子走到刘父刘母跟前，说他愿意作刘去华的引路人，如果他们同意的话。他和刘去华是朋友关系，做这个不破坏规矩；同时他也是刘去华的生前友好，不是那种不相往来的，做这个也不算辱没了死者。李文饶侧着脸瞅了瞅，知道是日报的，但并不知道具体姓名，也不关心，听他这样说，便征求刘父刘母的意见。他两个见过此人，对他的这一请求感到欣慰，于是也就同意了。就这样，送葬的队伍终于行动了，朝着坟地走去。走在最前面的是李义山，擎着一把火炬。
李义山主动要求做这样一件事，着实出乎王晏媄的意料。她从来也不觉得李义山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而重情重义在刘去华死前也不是她在意的品德。她只是觉得自己喜欢这个人，对他有好感，被他吸引，想要和他在一起，至于这个人是不是可靠她从来也没有想过。事实上，对于爱情，就像对于世界上的大部分事情一样，她都没有深入地思考过，更多的是靠直觉的指引。她从来不认为那样做有什么不足之处，因为她对这个世界缺乏了解。而柳里娘就不同了，对这个世界了解得太多，以至于不给自己任何心存侥幸的机会，从来都只把高楼大厦建立在扎实的基础上。这是眼泪的作用。一个在情场上厮杀了半辈子的人，是不可能再去相信有所谓一见钟情的，那不过是大脑里的一种化学反应，此时有彼时无的，根本靠不住。而这种看法是可以引申到整个人类社会的——在事实的世界里寻找价值，决定了不同经历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有的说情之一字教人生死相许，有的说跟谁过不是过。而对此时走在队伍最前面擎着火炬的李义山来说，这二者各有各的说服力，他因而感到首鼠两端。他之所以毛遂自荐，是因为看到王晏媄为难。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更加崇高的动机。他不假思索地做了这样的事，但接下来又开始感到焦虑。他不仅违背令子直的指令参加了刘去华的葬礼，此时竟然还成了带路的那一个。不简单，真是个勇士。令子直以及他所跻身的那个团体是邪恶的化身，刘去华是正义的化身，凭一己之力跟他们周旋，如今虽说死了，但也是以英雄的身份死的。李义山心里辨得清黑白妍媸，在良心的感召之下弃暗投明，加入了这个行列，从此和他们那些坏人划清界限了。想必，令子直一定会这样认为啊。李义山不简单，能够弃置自身的成败得失，而甘心为一个更加宏大的理想献身，这是超越了平凡的壮举。令某人不才，没那个本领也没那个抱负，真金白银是他唯一想要的，其余的都是白扯。既然阳关道独木桥各走各的，从今往后，李义山和令子直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李义山想，完了完了，这下子完了。这么一来，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了。火苗澎湃地烧灼着，驱逐着四方的黑暗。一个精神上猥琐的人高举着它，为身后的人照亮了前进的道路。他并没有成就英雄的梦想，如实地说，他的梦想和令子直并没有太大区别。然而事与愿违，他稀里糊涂地就走上了和令子直相反的路，且回不了头。按迷信的说法，在去往坟地的路上是不能回头的。同样，在通往死亡的人生路上，李义山回不了头，令子直回不了头，其他的所有人，也都回不了头。他们都还年轻啊，并不认为自己有需要改邪归正的地方，而单纯地认为是对方对不起自己，自己是无辜的。
这一路上李义山想起了许多刘去华过去说过的话，其中就包括“没有谁是无辜的”。他同时也想起了别人对刘去华的评价，很多听起来都觉得很熟悉，但当初却并不是这样的。他们说刘去华优柔寡断，他觉得自己也是；他们说刘去华愚蠢至极，他认为自己也谈不上高明；他们说刘去华道德败坏，他自问也不是一个多么忠诚的人。他举着火把不由得感叹，认识自己真是一个无止境的过程，几乎总能有新发现。他把自己定义为一个不是好人的人，对这交锋的两个阵营来说，都是如此。原来并不是只有一个城堡禁止他入内，而是两个，两个都不放行，也都不为他所倚重。他所隶属的，也许是那个只有他一人居住的城堡，他所能做的除了孤独终老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了。他于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这似乎也是那些人诟病的刘去华的缺点之一。越接近坟地，他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不真实之感。这到底是谁的葬礼，刘去华其人可曾存在过？我是李义山，还是刘去华，抑或这两者是一个人？他们批评的是他还是我？如果是他，为何我方方面面都跟他们描述的一样？噼噼啪啪的响声伴随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脸的轮廓在光明和黑暗之间出没。
一切事宜都由与太平间有合作关系的术士打点好了。时间是他测算的，方位是他选定的，吉凶是他卜问的，路线是他给出的。一行人经过漫长的步行，终于到达了公墓。以给死人唱歌为生的乐队早已等候在那里。他们是乘车来的，想必也是术士安排的。远远的，看见送葬的人马过来了，乐队就唱起来了。李义山观察了一下，他们队伍里有打击乐，有弦乐，但是没有键盘，所以那曲子听起来有点“空灵”。主唱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因为说的不是普通话，所以歌词听不大明白，不出意外的话应是忠臣良将那一套。她唱她的，队伍里的人纷纷开始点纸钱，一边点一边“收钱来”、“收钱来”地喊着，就好像阴阳两界人鬼歧途靠着火焰能够实现沟通一样。李义山知道，这种做法几千年以前就有了，这种看法应该形成得更早。那个对传统没有一点好感的刘去华，终究还是用传统的办法安葬了，这是他宿命当中最后的吊诡之处。葬身之地是一个小小的地方，仅够容纳他的骨灰盒，外围放置了一些贡品，蛋糕水果什么的。新风尚是放花，但显然今天来的都是旧人，并没有谁用鲜花祭奠他。他的照片摆在正当中，其父母点燃了香插在前边。唱歌的在盖砖的那一刻唱得最卖力，家属也在那一刻哭得最大声。这一步结束，这个事就算了断了，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此人，他干过什么惹过谁害过谁都已随风而去，所有恩怨全都一笔勾销，不再为他人所铭记。
既然已经盖棺定论了，那由李义山举着的火把也就相应的可以熄灭了。这似乎象征着亡灵的离去，他和阳间再无瓜葛。按照不成文的规定，这种场合术士本人是不出面的，发号施令的是他指定的亲友当中德高望重的一个人，同时也是死者家属能够仰仗的一个人，便是李文饶。除了已经离世的刘去华，李文饶向来对日报的人没甚好感。而李义山从动手能力上来看也并不是什么顶聪明的，故而他几近失去耐心。那火把迟迟没有熄灭，似乎在诉说着亡灵对红尘的不舍。可是这场面并不是在场这些人想要看到的——如今他已经死掉，即使再怎么不舍也应该识大体顾大局，收拾收拾去吧。尤其，这令人浮想联翩的场面让家属的心理负担变得重了，他们自责定是许多心愿尚未了结才导致他死不瞑目。可是这能怪谁呢？在现场的那些人开始窃窃私语，刘去华是自杀，他是从楼顶跳下来摔死的。如果有什么遗愿，那就应该如愿以偿了再死。但实际上这些都是捕风捉影，李文饶看得最真切，这火焰之所以无法熄灭，是因为李义山害怕把自己烫着。用李文饶后来对他的评价来说，那叫“腰软肚硬”。有这毛病的年轻人不在少数，外界认为他们眼高手低，实际上就是缺乏劳动经验。在家的时候由父母大包大揽，什么家务也不做；出门在外遇到点小事就傻眼，跟残废也没什么两样。有一篇帖子在网络上引起关注，说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年轻人，连洗衣机怎么用都不知道，结果导致了一场事故。说李义山也是这样的残废并不冤枉他，因为他确实笨手笨脚，也没有一股子英气，对这摇曳生姿的火把束手无策，看得李文饶火冒三丈。他没好气地走到李义山跟前，一把从他手中夺过那火炬，三下五除二就将之熄灭了，那手法熟练得令人感到惊奇，就好像此前对其中的关窍已然烂熟于心。李义山弄了个灰头土脸，满脑门都是汗，十分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没有谁知道他是谁，也没有谁想知道，不少人于是超过了他，他渐渐落在了队伍的中后位置。王晏媄于是赶上前去，和他说了些轻松的话题，试图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和这个人接触得多了，愈益发觉他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同。以前只见过他谈笑风生，却并不知道他实际上是个假把式，除了纸上谈兵的本领之外再没什么突出的地方。但她发现即使是这样她对他的好感依然有增无减，因为他终于不再像是个纸人，不再像是个画，而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个和高高在上的从前的伟岸风姿截然不同的实实在在的人，是个可爱的人，是个会脸红的人。与他相反的是，姑爷不会脸红，永远都那么自信，只会对别人说三道四。他仿佛觉得自己从来都是正确的，浑身上下都是“英气”，散发着无穷的领袖魅力。王晏媄不愿再去想他，便随着李义山往刘家的方向走去，和李文饶等人话别，驾车又送李义山回到了家中。她开得很慢，不想那么快就和他分开。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情愫，两个人说话都闪闪烁烁的，似乎都意识到了什么。王晏媄是有点想要捅破这一层窗户纸的，她受不了这种被撩拨的感觉。月朦胧鸟朦胧的意境一点都不令她觉得美好，只有难受。可是每每话到了嘴边，虽然并不像肥皂剧里演的那样被旁的事或人打断，对方也安静地聆听着，但终究还是咽回去了。她倒不是为自己的社会角色属性连累，而只是说不出口。该怎么说呢，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同时也没有突破极限的胆量。前怕狼后怕虎，瞻前顾后，她没办法一鼓作气。太多的障碍横亘在他们面前，她不愿自己被拒绝，那会使日后的相见变得怪怪的，也许连朋友的关系都没办法维系下去。而更加令她感到失望的是，李义山分明已经感受到了她的良苦用心，但似乎比她还要羞涩腼腆，以往能够说得十分没遮拦的那些大尺度的玩笑话，而今竟杳无踪迹，尽皆变得谨小慎微、亦步亦趋了。这样的对话好没意思，王晏媄不开心的样子全都写在了脸上。终点到了，他礼貌地说了些客套话，便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