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刘去华在黑暗中醒来,感到并不异样的孤独。孤独有比较级吗,有什么孤独是比孤独还要孤独的?刘去华照样失眠,一晚上没合眼,简单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已经做好了去死的准备,他做了决定。这决定的做出早有预兆,他只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他此时倒是还有些疑惑,他决定用一死来进行求证。他好奇的是,就连死亡,也是被决定的吗?表面上看起来,确实是的,环环相扣,因缘际会,发生发展高潮结局,一切都符合因果律的解释。死后会见到决定这一切的那个人吗?他希望会,他希望不管怎么说,至少能明白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他还记得,就在不久之前,他刚刚通过顿悟而明白,人生的意义在于经历。可这样通俗的见解只在理性的范围内发生效果,对那个人来说,这样的看法也许十分可笑。既然他死了,那么,他希望知道那个不可笑的官方解读。他作为玩物的一生行将结束,他还有什么遗憾吗?到了此时,到了真正和良心托孤的时候,他扪心自问,终于意识到他还是想要讲故事的。不是为了名利,不是为了给洗浴中心剪彩,不是为了在大庭广众的场合侃侃而谈,仅仅是因为他真的还有话要说。关于这个世界,他还没有说完,只说了有限的那么点,他还没有尽兴。然而又怎样呢,曲终人散总在尽兴之前。如果说在他短暂的一生当中有什么是极其想要告诉别人的,那就是,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可是想一想,又觉得拿这个作遗言不好,不是原创的,没意思,倒像是他死得其所了似的。遗书真不是个好写的应用文,想把话说得天衣无缝很难,正如想不骗人很难一样。
到了八点,他象没事人似的,和父母道别,自称要去上班。现在是有车一族,不用再早起去挤高峰期的公共交通工具了。他是想跟他们用贴面礼告别的,不管怎么说,他们养育他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是他又担心露出马脚,导致自己的计划没办法如期实施。此前他也反复斟酌了,怕自己见了那人后悔,重新投胎又清空了存档,还不如延期与世界告别。刚一产生这样的想法,他就骂自己没用,朝三暮四,连去死都没个恒心。一怒之下,他吃了秤砣铁了心,便出了家门,朝楼上走去。这老楼房一共五层,没有电梯,顶层的房顶上有个天井,供工人上去维修。刘去华顺着梯子爬到楼顶,一览壮丽风光。秋天的早晨并不寒冷,太阳升起也没多久。风还是有一点的,吹在脸上,像是有人在抚摸他的肌肤似的。很久没有和人类有过身体上的接触了,推搡是不算的,那一点也不值得回味。他想起了安德烈公爵,在死之前,他的眼前也是一片晴朗的天空。他死得很安详,仿佛一点都不痛苦。但他是因为中弹了,流血不止,麻木了就不难过了。刘去华往下面看了看,距地面二十多米的样子,纵身一跳若不是脑袋着地,只怕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更糟的是,若被救活了,从此瘫痪在床,那可怎么办呢?所以,这一跳要象跳水运动员那样,大头朝下,确保当场死亡,才能万无一失。要是身边有一瓶酒就好了,能壮壮胆。来得匆忙,准备不充分,现在再去买也来不及了。跳吧,别磨蹭了,趁还没被人发现。
水池那里又有人来造势了,一群大爷大娘围了上去。他们和这世界的联系本已所剩无几,但凡有点能参与的,他们不会错过。站在水池边大声疾呼的,是跟刘去华发生冲突的那伙人。除了入院的那个,其余三个都来了,名义上是要讨说法,但又不肯直说到底要什么补偿。在为首的这三个人身后,还有十几个随从,自称是伤者家属,要求刘去华给他们个交代,不然的话就每天来,在他家楼下等着他现身。另外还有几位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也不知真实身份是什么,一直在对着这伙人拍个没完。紧接着,一人拿出一只喇叭,向周围群众列举着刘蕡的罪行,从有的到没的,从有关的到无关的,从违法乱纪的到伤天害理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胪陈其祸。这人念了半晌,又不知打哪来了个年轻女孩,举着喇叭大声讲述着自己被刘去华“玩弄”的遭遇,声泪俱下,感人肺腑。末了,又有所谓某组织的负责人讲话,声称刘蕡的行为无耻之极,人神共愤,不将之绳之以法难平民愤。那些人一行高喊二叫,大爷大妈一行面无表情,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能讲的能说的都走了过场,接下来只剩下喊口号了。这十几二十人于是大声呼喊起来,整齐划一的,就跟操练过了似的。“打倒纨绔子弟刘蕡”、“惩办伤人凶手刘蕡”、“制裁流氓恶棍刘蕡”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引得在家忙活的男女老少纷纷从窗户上向下张望。从造势的角度来讲,这伙人的差事办得还是不错的。虽然质量称不上精良,但交差是绰绰有余的了。他们想要什么,不就是舆论的关注吗?现在,他们的目的达到了,他们的先人能够含笑九泉了,他们的幕后老板也能高枕无忧了。在他们的精心呵护之下,刘去华终于按他们的心愿做了自我了断。在他纵身一跃的同时,在小区的中心,也就是水池那里,人声鼎沸,气氛活跃,他生前的所作所为正遭到这些人的清算。他们说得那么言之凿凿,以至于就连刘去华自己都觉得那些才是事实真相,他记忆当中的那些反而不是。他很好奇自己在空中停留了几秒,可这个念头甚至都没有得到充分的展开,他就意识到自己已经触底了。折断的骨骼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和筋腱似乎都在释放疼痛。那时他的意识还没有完全丧失,他隐约感到自己的脖子和身体形成了九十度的夹角。眼里流血了,鼻子里流血了,最后,他那本来已不能蠕动的喉咙因为压力的缘故而终于呕出一大口血,实现了血喷大满贯,或帽子戏法,没人在意。他的行将失去活力的肉体在地上颠了颠,跟个球似的,像是在用自己特有的方式跟这个世界挥手告别。在那一刻,尘没有归尘,土也没有归土,一切都仿佛被放在了错误的位置,使这天地的陈设看上去那么别扭。尤其是这一具汩汩流血的尸体,如果说有谁欣赏得到它表现出的美感的话,那一定是因为欣赏者本人对马塞尔·杜尚身后的美术史有着病态的偏爱。几乎所有聚拢在水池周围的人们都第一时间目睹了死者的诞生,有些位置好的,甚至见证了全过程。他们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也并没有意识到,一个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还要有价值的生命就这样殒殉了,就这样辞别了这个凡事都呼吁价值创造的场所。当然,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甚至是所有人都会说,生命是平等的,没有谁比谁更有价值。但如果有人问他们这一生可曾做过什么留下了烙印的事情,使卵子受精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事情不算,他们便陷入了必然的沉思。但此刻的死寂却不是因为有什么沉思在进行着,而是因为,这死寂便是他们面对这世界的方式。黑暗袭来是这样,光明照彻也是这样。
后来发生的事情全都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有人报了警,有人叫了救护车,有人上前查看死透了没有,有人赶忙往家去,锁紧门窗以示与此事无关。昨日跟刘母剑拔弩张的邻居大婶慌慌张张地到老刘家报了信,其父其母无法相信他们最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哭得死去活来。因为闻者伤心见者流泪,街坊们起了恻隐之心,把两人给拉开了,以便救护车能够把那具差不多冷透了的尸体拉走。小区的路本来就窄,消防通道两侧又停满了车,救护车费了好大的劲才进到事发现场。警察询问了目击证人事发经过,然后带了几个讨刘联盟当中的首脑回去问话,用来断定他们的行为和刘去华之死之间是否有关。然后调查人员把电话打到了报社,打到了李子训那里,询问了他一些与刘去华有关的事项,并告知他这个人死掉了,初步排除了他杀的嫌疑。李子训连忙把这件事汇报了牛思黯,并告知了其他中层干部。得到消息的令壳士将此事告知了令子直,令子直瞒着老子告知了刘稹,刘稹说他已经知道了……总之,象小孩子盼望过年一样盼望此事变为现实的那一群人几乎可以用奔走相告来形容,互相传递着这个令他们喜出望外的消息,就差弹冠相庆了。不少人相信,如果有帽子,他们会那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