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节不知是什么在驱使着自己,他这个从不使用智能手机的人,他这个从不热心于绯闻八卦的人,竟然对这个导致他没能顺利跻身工部文学奖史上第一人的无名小卒产生了兴趣。但是作为一个长期跟自己的良心对话甚至是作斗争的人,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起了嫉妒心,想看别人的笑话。这个假设是合理的,完全能说得过去。但仔细想想,他又很难相信自己是一个人格如此卑微的人,于是又找到了第二种解释,那就是这个名叫刘去华的年轻人,如果真如打工仔所说为了牟利不惜付出身败名裂的代价,那么,这个人实在很有些被演绎成文字的“旨趣”。在李孟节正在创作的这本新书当中,有一个角色,其性格特征和浮士德博士有异曲同工之处。倘若刘去华其人的所作所为如同传言所说的那么不堪,其事迹正可以入文。对江神医来说,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找到一味稀罕的药材;而对李文豪来说,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找到一个心仪的素材。素材这东西可遇而不可求,有些写出来削足适履,有些又差强人意,始终缺少那么点“意思”。但职业敏感性告诉他,刘去华这个素材,不仅很有意思,并且有值得深入挖掘的意思。他于是坐到收银台里面一把闲置已久的椅子上,打开了那台长期以来无人问津的计算机,经过了漫长的开机等待,打开了浏览器,输入了关键词,开始详细地了解此人此事的来龙去脉。互联网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一旦涉及到这种话题人物,往往会呈现出两军对垒的局面,双方唇枪舌战,大有必将对方置于死地才肯罢休的架势;更有甚者还要线下约架,线上分不出胜负,表情包也不能让异见人士闭嘴,那就真刀真枪地干一架。可是反观此人此事,一边倒的局面倾圮到令李孟节难以置信的程度,简直是众口一词地在说刘去华的不是,而维护此人的言论就如戈壁滩的葳蕤,一个也找不见。德国人不是世界上第一个写阴谋与爱情的,但却是第一个写《阴谋与爱情》的。因职业关系而被这种思维支配几十年的李孟节敏锐地意识到,这其中必定有诈。正如一位电影中的角色所说,如果一个东西好得不象真的,那它一定没那么好。如果一个骗局比现实当中能够实现的极致还要淋漓酣畅,那么这个骗局就面临着被人识破揭穿的危险。这点见识,上过当的老年人都有,也不独李孟节慧眼。他于是把每一个相关度高的链接都点开看了一遍,靠着一个善于讲故事的人的职业素养,并不艰难地将一个个看似支离破碎而又仿佛证据确凿的事件联系在一起,并产生了几个念头,几个不成熟的念头。虽说积毁销骨,但如果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使然,终究还是会留下蛛丝马迹。在这件事情上面,这所谓的蛛丝马迹就是那篇在牛思黯的授意之下重又沉渣泛起的檄文。
“拿一本刘去华的书过来。”李孟节头也不抬,冲着店面中央的位置嚷嚷。店里没有顾客,戴眼镜的年轻人正在手机上打字,听见他的命令心里虽然直骂街,但还是站起身来取了一本刘去华的书拿给了他。那已经不知是第几版了,封面上的图案换了又换,字体也几经更改,全然不是初版那朴素的样貌。李孟节向来不喜欢在这些噱头上作什么文章,他始终觉得决定一个作品好坏的是其本身,而不是包装和广告,或者什么名人效应。他从来不邀请别人为自己的作品作序,也从不给别人写序,那些行径在他看来是码头文化对文坛的入侵,是堕落的表现。于是,在这花里胡哨的封面映入眼帘的那一刻,他对刘去华那仅存的一点好感,也灰飞烟灭了。可以说,他是带着对此人强烈的憎恶翻开其作品的。个把小时之后,这种情况又发生了改变。那时他读完了这本书,并且有一些心血来潮之感,很有些写点什么的冲动,尤其是在檄文的参照下。这种感觉已经暌违良久了,想不到会在这个他原本轻视的年轻人身上回魂。在阅读到一半的时候他教打工仔泡一杯咖啡给他。打工仔问他,你最近不是改喝茶了吗?他一愣,想了想说,就咖啡吧,此情此景不宜喝茶。
事情的来龙去脉,李孟节虽然并不能全然贯通,但猜个八九不离十还是做得到的。他意识到,和自己看完此书的观感相比,那篇檄文所表达的,虽不能说完全是胡说八道,至少是蓄意抹黑。刘去华在他的作品当中并没有表现出那种“令人担忧的利己主义思想”,正相反,他想要表现的是“已不多见的理想主义情操”。即使受到了李文饶“反助攻”的连累,这个文本自身的素质依然是扎实的。如果联系李文饶所做的“脚注”,那么,这个文本还称得上是一个有追求的文本,这个作者也称得上是一个有勇气的作者。李孟节甚至觉得,败给这样一个对手,他毫无怨言。不为什么,只因这个对手做了他想做而出于种种考虑而迟迟没有做的事。他于是觉得自己必须写点什么,否则的话胸中之块垒就要由郁积而变成鼎沸了。
李孟节的文章四十五分钟草就,他又看了看,修改了其中一些语气特别生硬的地方,并改正了几处语法错误。他是不能熟练使用计算机的,但他在刘去华作品的前言中看到他自陈从不用计算机写作,却竟然产生了相反的热忱,不顾自己“年事已高”,而重燃了敲击键盘的愿望。有些地方他斟酌再三,还是因为自己激烈的情绪溢于言表而进行了二次加工。这么多年的丰富经验,加之于世道人心的冷眼旁观教会了他一个道理,那就是凡事不能说得不留余地,而不留情面也是不行的。特别是笔墨官司,白纸黑字放在那里,想狡辩是没机会的。尽管檄文中的个别字眼让他觉得作者极尽无耻之能事,但他终究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怒火,尽量用一种克制的语气去表达自己的见解。文学不该是一个灌输“凡罪人皆该死”之观念的场所。正如他在自己尚未发表的新作当中所写的,“最残忍的莫过于历史,但它教会我的却是宽容。”
检查了几遍,在确认没问题了之后,李孟节在选择发表之地的问题上犯了难。从当前的形势来看,愿意刊登这种给“罪人”开脱之文字的媒体属实不多,而其中影响力最大的就要属晚报了。可是因为上次和李文饶就评选标准产生了争论,现下给人家发去一篇翻自己案的文章,无疑是在啪啪打脸。李孟节虽然标榜崇高二字,但终究俯不下身段。李文饶这厮忒不留情面,条分缕析把他驳得哑口无言。若单是这样也不打紧,可此事已在当地传为笑柄,不少平日里和他有过节的文人都拿这个轻贱他,更有甚者还在社交媒体上专门点他的名,这后果着实让他对李文饶意见不小。可是,若不投给晚报,又有哪家愿收这不中听的话呢?就算有肯收的,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吗?若是不能引起足够的重视,他这种甘冒风险的行为怕是又要遭到别有用心者的耻笑了。想到这里,李孟节不由地冷笑一声,心想自己活了这么大岁数,胆量竟然还不如那个年轻人,真是可笑之极。于是乎,没了禁忌的李孟节便拨通了李文饶的电话。第二天,晚报的文艺专栏便刊出了李孟节的文章,叫做《还文学批评一个本来面目——与山教授商榷》。
收到李孟节的稿件之前,李文饶的心情是不甚愉快的,甚至有点忧心忡忡的意思。刘去华的事发生之后,就连他自己都认为是他的那篇索引把这位新锐作者推向了绝境。他的本意是把刘去华推向高潮,怎知弄巧成拙,事情变成了今天这样一个不可收拾的局面,他自知难辞其咎。而更加令他感到心惊胆战的是,在几天前召开的座谈会上,许部长对他那冷漠的态度。传媒集团成立后的选人用人,许部长的意见是相当关键的。可对方对他那视而不见的态度,基本上已经宣告了他的出局。此时此刻,没有比后悔更加强烈的感受了。如果他能够回到过去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尽管他的一生中有着许许多多的遗憾,他也一定会回到刊发索引的那一天,将那篇文章投进碎纸机。他确实渴望将那一干人等扳倒,将以牛思黯为首的那个为非作歹的集团绳之以法(薛茂卿反倒不是他最痛恨的那一个),但他错误地估计了自己与该集团的力量对比,错误地将自己和唯一能够提供帮助的人置于千夫所指的境地,忐忑、悔恨和痛苦令他瞬间苍老了许多。他并不是一个完人,他也一样有很多不想为外界所知晓的不光彩的事。单是这些事曝光的危险已经令他手足无措,而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不请自来的风险更是教他担忧不已。矛头现在刘去华那边,尽管削弱了他们一方的实力,但终究还是好过直接指向他本人,这是目前唯一值得庆幸的,连篇累牍的坏消息当中仅存的好消息。为了挽回损失他也做了自己能想到的一切。他发动王晏媄等得力与不得力的干将不断地发表为刘去华伸冤的文章,只可惜强弩之末,从点击量来看根本无人问津。反刘去华就好像一股潮流,任你逆流而上的力量如何不肯屈服,终究难逃覆灭的厄运。情况越是严峻,李文饶越是焦虑。他想过到刘去华家去看一看,但每每临行,却还是打起了退堂鼓。他不知该怎样面对那个人,那个曾经视他为偶像的人。一想起刘去华那明察秋毫的目光,他就不由地脸红。他知道是他把他害了,同时也把自己害了。作为小说,那不过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可加了他的按语,那就不再是杜撰,而变成了有明确矢量指向性的影射。李文饶自问一生机关算尽,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作茧自缚,把一手好牌打烂,将优势地位拱手让人。如今这样的局面,作为一个松散联盟,他和刘去华相当于吃了哑巴亏,虽知道事情蹊跷且背后必定有人指使,却终究难以剖白干净。他恹恹无力已经多日,自知这一次回天乏术,少不了借酒浇愁。接到李孟节电话之时他并不十分清醒,以至于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这个平日里并无来往但又颇为熟悉的名字属于谁。电话那边似乎有好多话想说,但李文饶却并不能理解对方的意图。他支支吾吾地结束了这通电话,便将此事忘却了。第二天他在晚报上看到了李孟节的商榷,虽然依旧头痛欲裂,但心中的快慰却一下子让痛苦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当然知道光是一个李孟节不足以化腐朽为神奇,但雪中送炭的义举还是令他佩服得激动不已。从事发到现在,并没有哪一个曾经给予刘去华高度评价的有影响力的人物站出来为他说一句话。私德方面的所谓污点自然不能寄希望于依靠他人的力挺获得澄清,但文理方面的诟病亦不曾得到任何人的涤濯。刘去华可真是没人缘啊,李文饶不由得感叹。年轻人还是太天真了,以为万事不求人依然可以昂然屹立,殊不知没有一个广泛的同盟是难以立足的,不惟文坛如此。他于是想,害了刘去华的其实不是他,而是刘去华的视界,是那些凌空蹈虚的理念。刘去华象每一个识得几个字的文化人一样,自认道统的继承人和守护神,就算不是有意识的,也是潜移默化的。可是自三代以下,“理”和“势”就已经渐行渐远,且永不会殊途同归。得理者不得势,得势者不得理,现实的双轨制不是人力能够动摇的。刘去华终究还是太自以为是了,看起来经纶满腹,实则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一回事。他有的是生命力,但缺的是横冲直撞后得到原谅的能力。想到这里,李文饶放下了登载着李孟节文章的报纸,不由苦笑,心想果真应了那句话,苍天饶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