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你就不懂了。”李潘继续说道。“人家这叫低调。好多有钱人都这样,就怕被别人盯上。”
“主要是怕被纪委盯上。”李南纪见哥哥没有顺着令子直的意思说,连忙出来打圆场。“企业高管又怎样,违法乱纪的还少吗,这半年咱们报道了多少落马的?钱的来路要是正当,他就没什么好怕的;现在他怕成这样,摆明了那钱来路不正当。”
“还有更劲爆的呢。”李潘把自己定位为消息灵通人士,认为这种人在社交场合无疑拥有更高的地位及受欢迎程度。“据说刘去华还玩弄女人,始乱终弃,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又不肯负责,就把人家给甩了。现在他出名了,受害者找媒体控诉他,要他赔偿呢。”
“这个新闻我也看见了。”卢鄯说。“不仅如此,他还招嫖;不仅招嫖,还**。真是没看出来,小刘口味还挺重的。”说着,他笑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们从哪看见的,我怎么没看见?”令子直笑得最为开心。这些消息突然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地传播开来,其中蕴藏的玄机他一清二楚。不过他也并没有撒谎,他确实不知道这些消息是他们从哪看来的,日报从来也没有登载过。
“我是在邮报上看见的。”卢鄯说。
“论坛报上也有。”李潘说。
李义山狐疑地看看令子直,他得意的样子让他感到不寒而栗。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这些脏水是打哪泼来的,他的直觉给出了答案。在这件事当中他本人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这个问题他问了自己一遍又一遍。可是,没完没了地自责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种一棵树是不容易的,尤其是参天大树,非常困难;砍掉一棵树却易如反掌,无论它多么粗壮。正所谓积重难返,关于刘去华的负面消息此时已到了沸反盈天的地步,再想树立起他渊渟岳峙的身姿,几乎已经不可能了。互联网造神运动确实使公众人物的形象高大得悖离了现实,但那并不意味着诋毁就变得正当了。更何况,刘去华又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公众人物,而缺少公关咨询的他想要摆平眼前的这场风波,确实需要大费一番周折。但可悲的是,也许他自己都还不知道,其形象已经遭到了如此严重的抹黑。谁会告诉他呢?办公室里这些人是没指望了,他们每一个都出奇的勠力同心,即使不是有意为之,也是在不自觉地向令子直靠拢,而把刘去华当成全民公敌来对待。
在家不行善,出门大雨灌。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中国人很早就认识到了英雄人物和群众之间关系紧张,故而有“亢龙有悔”一说。根据夏商周断代工程的发现来推断,中华文明起源于距今约五千八百年之前。又根据思想史家的研究,《周易》的成书年代是非常早的。几千年无数人的浮沉荣辱都没有教会刘去华跟别人搞好关系,这着实是一个莫大的讽刺——谁让他挟“洋”自重呢?也许人类社会就这样,李义山想。普罗米修斯把火种送给人类,可他本人却要被绑缚在高加索之巅;革命志士为人民而被斩首,人民却拿他的血蘸馒头吃。同样的,在这些因听闻刘去华恶贯满盈而兴高采烈的人当中,只有令子直一个和他有着血海深仇,其余的人充其量就是个看客。而决定刘去华生死的,不是仇人的利剑,而是观众的嘘声。说观众们多么希望他死掉,那是冤枉观众;但如果他死了,观众们也的确不痛不痒,连啜泣都不会发出一声,更加不会审视自己在这件事当中的所作所为造成了怎样的后果。本来嘛,谁会对观众报以殷切的期望呢?如果能承载那种期望,他们早就上台了,还用在黑暗中凝视吗?
但是话说回来,李义山又想,因为上述原因就能简单地予以观众们批判吗?如果不是因为他本人目中无人,人家会这样对待他吗?必须承认,所谓任人唯亲,是有着深厚的生物学基础的。更何况他们要求的也不过分,无非是平等地对待他们,而不是把他们视为无能之辈,更不是明确地把这种看法表达出来。精英主义在他那里是成立的,但是在观众那里,他是精英这个命题首先就不成立。他是精英这样的命题跟自然数的对数这样的命题不是一回事,并没有一个绝对的值,不管怎么算结果都是一样的。这样看起来,理性主义也不算一无是处。而观众们所代表的,也许正是理性的那一面。爱憎何尝不是理性的表现呢,就像美丑一样。他们讨厌他,也不是从他回归编辑部第一天开始的。那时大家相处十分融洽,就好像同袍一心的战士一样。可随着他的影响力与日俱增,他对自己的定位也水涨船高,可其他人并没有同步他们对他的看法。他觉得他可以吆五喝六了,但其他人觉得他没那个资格。仔细想想,对这些人吆五喝六,恐怕是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某种蓄谋已久的东西,他早就想这么干了。以前苦于没有条件,现在他认为条件成熟了,便落实到了行动当中。这样看来,他是打心眼里恨这些人的。他为什么恨他们,李义山明白;这种心理的成因,李义山不明白。他终究不是作圣人的料。他也许做出了某种英雄般的举动,但他也没有成为英雄。他在作品当中强烈地表达出了圣人般的是非观念,支撑他写完这本书的也是同样的观念,可是他这个人却不能外化这种观念。用流行的话说,他是个知行不合一的人。写下“老妇死重负释”的德国人名气比刘去华大得多,他也被指斥知行不合一。这是杰出的代价吗?从历史上的先例来看,似乎是的。李义山突然意识到,如果他反对令子直而支持刘去华,那么,也许他就迈出了通向杰出的第一步,这样做或许会使得他成为一个“杰出”的人。
“为什么不呢?”他想。但转眼,他又犹豫了。真的要和令子直拮抗吗?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这时他又想起了妈妈。她一生都在令母面前卑躬屈膝,但在其他人面前却表现得很有骨气,她也并不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相比之下,倒是他对令子直更加死心塌地一点。只不过,看起来,这一次的芥蒂和以往的不一样,这一次的成了一道过不去的坎儿。可见以前的猜测没有错,令子直确实无法忘情于柳里娘。李义山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可资利用的“把柄”,可以用来挑拨令子直夫妻之间的关系。就像此前所有卑鄙的念头一样,这个念头也仅仅能够用来想想,真正执行起来是没有可行性的。他的脑子里有许多黑暗的念头,好比“蠢材全都该死”、“消灭那些在道德上有严重污点的人”、“给为他所痛恨的那些人上私刑”,等等。但他自认为,迄今为止他从未动用过这些杀伤力巨大的思想的武器,唯独一次。那还是几年前,日报全体职工聚餐,卢鄯提前退场,原因是他老婆找到单位来了。卢鄯经常跟他老婆撒谎,这是编辑部人尽皆知的秘密。头天晚上他没回家,他老婆于是抓狂了,来单位向他兴师问罪。那时的主任是孙枢中,在他的干预下,他老婆没有闯进来,没有使他颜面扫地。事后在餐桌上众人便议论起来,为什么他老婆会禁止他参与聚餐这样绿色环保的集体活动。李义山心念一动,便不假思索地跟其他人说,卢鄯常常夜不归宿,到藏污纳垢的地方寻花问柳,他老婆能跟他过到现在就不错了,换成别人早就不跟他过了。他记得很清楚,他把他们渴望知道的答案告诉了他们,但他们非但没有喝彩,反而迅速转变了话题。那也许是他一生当中最为尴尬的时刻。他以为他们会喝彩,即使不喝彩,至少也应继续聊这个话题,表现出起码的尊重。然而他们没有,他们并没有表现出对知道答案的人起码的尊重。这个现象引起了他的反思。这些人想知道的不就是别人的丑闻吗?好比宇文主任与独孤科长被宇文主任之妻捉奸在床,万俟干事索贿被告发,欧阳联络员的女儿不是异性恋,不正是他们争相讨论的话题吗?怎么到了他这里,事情却变得诡异了呢?也许是因为,他们把他当成告密者了,而告密者是不受欢迎的,尽管他们当中每个人都扮演过这个不光彩的角色。他们允许自己作告密者,却坚决不能容忍别人作同样的人。那一整场宴会李义山都觉得兴味索然,仿佛他的佛跳墙里拌进了老鼠屎。他说那样的话,一方面是为了拉近和那些并不怎么熟识之人的关系,另一方面是为了败坏卢鄯的名誉,因为那个时候的卢鄯正是当红炸子鸡,说他炙手可热势绝伦也并不为过。他嫉妒他,并试图用卑鄙的手段把他搞臭,可结果却很不理想。而如今,为了同样的目的,令子直以及他身后的那一大帮人对刘去华做了同样的事,却并没有谁向他们投去谴责的目光。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他们强大。强大的人,做了再坏的事,也没有人会批评他;弱小的人,做的事有一点不入评审团法眼,就要受到抨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