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子直点点头,说道:“我觉得也是。千算万算,没算到刘去华在咱们背后捅刀。上起班来,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听他这样说,令壳士连忙制止道:“不可。咱们父子是为别人两肋插刀的人吗?替牛魔王背黑锅,犯不着。刘去华虽然势单力薄,但他背后还有个李文饶,这个联盟不可小觑。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这个时候得罪其中任何一方都是不明智的。咱们表面上要支持牛魔王,但同时又不能为了支持他而遭到刘李嫉恨——对付他们的大有人在,你万万不要参与其中,至少不能直接出面。”
“谁在对付他?”令子直最关心的,莫过于这个问题。可以说,回国的路上他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
“都安排好了。”牛思黯笑着说。“圈套都布好了,就看刘去华钻不钻……我问你,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换句话说,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觉得……他是个自以为是人。”
“还有呢?”
“还有……他没什么朋友,比较孤僻。”
“这些不管他,单说他本人。”
“他本人……他本人自以为是,我觉得是这样。”
令壳士意味深长地笑了,说道:“儿子啊,论识人断物,你不如苏巢。”
令子直不以为然地说:“苏巢,跟他有什么关系?”
令壳士笑道:“李损之这个人,说他一无是处,也并不冤枉他。但是,在物色女婿这件事上,他颖悟了一回。”接着,他便把苏巢是怎样评价刘去华的告诉了令子直,然后又说:“你不在身边,能信得过的就剩下牛表龄和苏巢。牛表龄是个什么货色,大家都很清楚,但是碍于颜面,也不能教牛魔王不要向他打听。但结果大家都是有心理准备的,他能说出什么来,还不是连篇傻话?人家苏巢就不一样了,一语中的,说得我们心花怒放。他明确地指出,这个人如火药桶一般,不能忍辱。”
听见父亲表扬别人贬低自己,令子直心里不是滋味,说道:“我看也就那样吧,稀松平常。以我对刘去华的了解,他也未必就那么容易点着。”说着,他在记忆当中检索了和刘去华有关的档案,意识到苏巢没有说错,便又补充说:“倒是,他这个人心胸狭隘,觉得谁都不如自己。这话他没说错。”
令壳士收起笑容,正色说道:“正是因为这样,他的性格弱点就要受到别人的利用。爸爸以前也跟你说过,薛茂卿那样的人,能不结交尽量不要结交,有百害无一利。他们那种人干的是什么营生?杀人放火的营生,强取豪夺的营生,欺男霸女的营生,欺行霸市的营生。爸爸已经沾上了,说什么也没用了,倒是你,一定要引以为诫。薛茂卿死了,刘稹还活着。刘去华和李文饶要是把动静闹大了,刘稹准没好果子吃。从现在开始,你再也不要跟他们那帮人来往。叫你出去,你就说生病了,或者老婆看得紧,不让出门。你听清了吗?”
令子直并不把刘去华放在眼里。就是晚报的掌门人李文饶,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故而,打心眼里,他觉得其父真的老了,过虑了,把事态估计得太严峻了。事情怎么可能发展到那个地步呢?李损之、牛思黯、刘稹,哪一个掌握的资源不比刘去华多,不比李文饶多,哪一个可动员的力量不比他们俩多,怎么可能被这样两个蚍蜉一样的小玩意给扳倒呢?因而,令子直觉得其父的反应有点可笑。他强自压抑着笑意,认真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他们说话的声音原本很低,此时就秘密的内容交换完意见了,便提高了声调,以免卧室里正和婆婆说体己话的媳妇多心,以为他们有什么事瞒着她。“日报有一个杰出青年的名额,你们所有符合要求的都在候选名单里。明天要投票,你把票投给牛表龄。不仅你要把票投给他,你还要组织你们那所有人都把票投给他。”
听父亲这样说,令子直更加不乐意了。“投给他干什么?那么个傻子,当得了杰出青年吗?”
令壳士并未因儿子的不懂事而恼怒,依旧循循善诱地说:“就一个名额,不给他给谁?再者说,给他又如何,莫非他就杰出了?凡事要从大局着想,不能只看眼前那一点。全单位所有人在一块投票,在一个屋子里,谁写的什么别人都看得一清二楚,这种时候能胡来吗?”
令子直知道父亲说得对,只得点头答应了。两人没有更多须通气的事情了,便默契地站起身来,进了卧室中,同二位女眷说话去了。
第二天一早,令子直就来到了单位,在办公室里等着给众人开会。头一天已经发过信息,要求所有人早点来,他有事情要安顿。在他之后,头一个来的——令他有点意外——是刘去华。他笑容可掬地跟令子直打招呼,让令子直有点不知所措,同时也让他有一瞬间怀疑苏巢的说法到底对还是不对。论远近,苏巢不及他。他和刘去华同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苏巢贵为李损之的女婿,当然不会混迹于基层,而是在人事科当副主任。得益于工作上的便利,苏巢对日报的所有人都有着相当的了解,这是他得天独厚的优势。又因为精明能干,被视为非常有发展前景的一位新贵,故而身边总是围拢着一帮阿谀逢迎的小伙伴,向他透露这个告知那个,使他的消息异常灵通。单就刘去华来说,令子直一闪念间想到,别看他这个时候笑脸迎人,内心当中恐怕并不把自己当回事。从这个意义上讲,刘去华这个人还真是复杂。一方面,他是自己的王,视自己为王,别人都不及他,他完全有资格藐视他们、睥睨他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另一方面,别看他眼下炙手可热,又是揭幕又是剪彩的,仍旧没有摆脱穷人的身份,连辆车都没有,所以他又不得不低眉顺眼,跟这些在他地位之上的人搞好关系,希求他们的赏识和器重。说他笑里藏刀吧,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他没有那么诡诈;说他阳奉阴违吧,他还给人营造出一种憨厚的感觉,并不像是在演戏。不然的话,他完全可以来得晚一些,无需如此配合令子直。综合起来,只能说,这个人实在不好概括,没办法轻易地描述准确。或者说,他不是一个扁平的形象,而是一个立体的形象,任何试图大而化之的总结都是不周延的。
第二个来的是李义山,只比刘去华晚一两分钟。他以为自己是来得最早的,也希望自己是来得最早的,可以趁这个工夫跟令子直聊聊。因而,当发现有人来得比他还早,心里不免有点失望。他是很希望在令子直面前表现一下的,因为柳里娘近期没怎么搭理他,互动就更谈不上了,所以他内心炽热的火焰渐渐熄灭了。又没有风,灰烬挥之不去,在他心房腐烂变质,弄得他寝食难安。东方不亮西方亮,既然柳里娘不是一个可行的选项了,那么,令子直的价值又凸显出来了。他于是非常想向他表白自己的忠心,可不管他发多少信息,发什么内容的信息,令子直都不响应。这不祥的预兆使他心急如焚。
而在令子直这边,就连他本人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知道,自打婚礼举办完,他对自己新婚妻子的态度就十分冷淡,也很清楚这令她不满。可是,他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丧气是因柳里娘意外现身导致的。在和她分手后的这许多年当中,为了避免和她狭路相逢,他从不到财务科去,甚至从不到财务科所在的楼层去。如果有什么事情是必须处理的,他都会打点李义山露面,自己退居幕后。如果在单位院里,或者在门外的路上,远远地他看到了那个身影,他会立即加快脚步,避免和她乘坐一部电梯。久而久之,他想起这个人的次数少了,被这件事困扰的次数也少了。只是,当没有受到邀请的她出现在酒店大堂,向他致以问候,他内心深处某种情愫似乎被唤醒了。人脑实在是一个奇妙的东西,越是不愿想望,越是鲜活得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他以为忘掉的,实际上刻骨铭心,根本不容遗忘。可是他能够怎样呢,离开妻子再续前缘吗?不,那不是体面的人应该做的事情。
人人都觉得自己是体面的,正如人人都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令子直对牛表龄和柳里娘出双入对的情形感到讶异。虽然这种局面很快因李义山的插足而被打破,但看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他于是在婚礼散场后假装不在意地问了问牛表龄,那时他正要离去。和来的时候不一样,此时他形单影只,已经不见了伴侣的踪影。令子直这样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牛表龄这个人,脑筋之不灵光有目共睹。倘若换做他人,这个问题他不可能直接抛给对方,而只能向旁人打听,例如耳目众多的苏巢;可既然当事人是牛表龄,那么,直接向他发问是最稳妥的做法——无需经由第三者,免去了被人察觉他依然在意那个女人的尴尬,同时还不会引起当事人的警觉——牛表龄没那么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