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妻左等右等,等不来卢泾的回信,心情不好到了极点。他们在下榻的酒店里修整,他在床上躺着,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手里拿着遥控器,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他听不懂意大利语,事实上,他听不懂任何外语,但却看得聚精会神。电视里在播放球赛,这种节目调成静音也不影响观看,所以他能够靠这个消遣。她借口要卸妆,便一个人躲到了卫生间里面,点燃了一支香烟,把半个身体支到窗台外面,一口接一口地抽了起来。她不知道他的情史,更加想象不到一个从他生活中抽身而去的女人还能对他施加如此强大的影响。在结婚之前,在“恋奸情热”的时候,她问过他,像所有热恋中的少女一样,问他找过几个对象,又是因为什么分开的。她记得那时候他语焉不详,支支吾吾的,没有给出什么明确的说法,只是说,因为相互之间性格不合就分开了,而且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他和那人早就没有联络了。在那之后他就一直以事业为重,不被儿女私情左右。虽然热心张罗的人很多,但他一直都拒绝,直到遇见她。
她对这个答案是满意的。换句话说,在一段关系当中,即使有什么不满意,在木已成舟之前,如果不打算和这个人分手,那么比较明智的做法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猫头鹰那样。很多事,不知道比知道强。不知道便不会忧心,知道了不过徒增烦恼,于人于己毫无益处。可现在的情形是她没有办法容忍的,自己的丈夫,一个和自己结婚还不满十天的丈夫,心里想的是另一个女人,而且在自己面前丝毫不加掩饰,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装傻充愣已经没办法让她平心静气了,她不能继续作一头鸵鸟,把头深深地埋进沙子里。她手指修长,用其中的两根夹着一支卷烟,望着楼下穿梭往来的车流,心中涌过万千念头。
第一个,离婚。呵呵,想想罢了,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走这步棋。那些走了这步棋的,那些结婚不到一年就离婚的,虽然大有人在,但显然是因为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非离不可。她不想成为那样的人,不想成为一个履历上有“污点”的人。她历来爱惜自己,虽然谈不上冰清玉洁,但也不玷污“大家闺秀”这四个字的美名。什么是大家闺秀?大家闺秀就是遇事沉着冷静的那种女人,而不是哭喊上吊的那种女人。
第二个,说破。开诚布公地谈,把自己的猜测如实地告诉他,请他给自己一个交代。这么做虽然痛快,可一旦他说的是她担心的,那就没有回旋余地了,就又回到了第一个念头那里。如果事情发展到那种情形,就算想挽回也不可能成功了。
第三个,忍辱。这样做的女人多了,她又不是第一个,没什么好委屈的。比起那些跳井的、投河的、服毒的、卧轨的,她的处境算不错了。这样做最稳妥,什么坏事都不会发生,一切照旧,关系得以维持,家庭得以存续,名誉得以维护,体面得以保留。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对自己说。香烟这种东西,你吸它就煨得快,你不吸它就煨得慢。好比婚姻,你珍惜它就能维持,你践踏它就不能维持。这么一想,好像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成败存亡好像都是她的缘故了。她不由地庄严肃穆了起来,感到自己重任在肩,胡作非为是绝对不能的。她于是把未燃尽的香烟扔进了马桶,冲干净水,走出了洗手间。她和进去的时候一样,还是一只鸵鸟,也一样觉得作一只鸵鸟挺好。
令子直神情严肃,捧着手机,姿势和她进去之前一样,只不过注意力已经不在电视上了。球赛还在进行,解说乌拉乌拉地嚷着,她拿起遥控器把电视闭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问。
“出大事了。”他轻描淡写地说,没有详细和她交流的意思,像往常一样。
她因他敷衍的态度而恼火。她最受不了他这样,就好像她的智力不足以理解他的话,以致他没有跟她进行沟通的欲望。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如果是过去,她会想,算了,忍忍就过去了。可是现在,经过刚才那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她觉得她为他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而他竟然还这样对待她,她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所有的付出都是不值得的。她于是故意用挑衅的口吻对他说:“出什么大事了,在令主任眼里还有大事?”
“这还真是一件大事。”他像是没有听懂她的挖苦,又或者是假装没听懂。让她感到惊奇的是,他的半截话竟然还有下文。“刘去华,你还记得吗,咱们结婚那天他也在现场。”
“……是不是胖胖的、戴眼镜的、个子不太高的那个?”她努力迎合他。实际上她完全不知道刘去华是哪个,这些特征都是她编造的。
“对,就是他。”令子直抬起头,眼睛望着她。“他……我这么跟你说吧,他以前是个叛徒,这次又作了叛徒。”
然后,他给她讲了刘去华的黑历史,又告诉了她所谓“大事”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办?”她听他说完,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他们的行程接近尾声了,但还有几个地方要去。听他的意思,这件事十分紧迫,不是迫在眉睫,而是十万火急,他不亲自回去料理就不行。虽然他并没说需要立即动身回国,但聪明如她,已经断定他弦外之音想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她不乐意。虽然这一趟旅行因为各有所思而全程笼罩着乌云,可她仍然想要和他度过这段时光,完整地度过。她还有另外一个预感,那就是,他和那个贱女人的事情还不算完,中场休息过后,他们就要进入比赛的下半场。她于是不愿回国,能拖一天是一天。只要不让她面对那个艰难处境,她就可以假装没有这回事。
“我给我爸发了个信息。”他说,“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他们肯定会想办法。”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其实这件事跟我爸没什么关系……就算有,也关系不大,主要是牛思黯,跟他最有关系。”
她长出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咱们这就得打道回府了呢。”
他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双手搁在她的腰上,说道:“傻瓜,咱们回去干什么,咱们又没什么好担心的。把话传到,咱们已经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完全没有注意听他说的话。自打洞房花烛夜之后,他再也没有碰过她,这也让她焦虑。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有魅力的女人,性征明显,面容姣好,睡在一张床上的男人不碰她是很可疑的。此刻,他终于有所表示了,这也许会是一个转机。于是,她拿双手箍住他的脖颈,双目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望着他。
令壳士喜欢带着手机蹲厕所。每天早上,他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手机如厕。他要看看在他睡觉的这段时间当中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这是一个老新闻人的自觉。只不过这一天早上,他没工夫看别的了,仅是儿子发来的这个玩意,已经让他胆战心惊了。他连忙洗漱、吃饭、更衣、驾车、上楼,到了牛思黯的办公室,把这篇文章出示给他看。
牛思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不奇怪。要是有人用一本书的篇幅来“揭露”他的“罪行”,令壳士想,他恐怕没办法像牛思黯这样沉得住气。更何况,他本人虽然不是主角,但却完全可能因为受到此事的牵连而倒霉。牛思黯从桌上拿起电话,播了几个号码,电话那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来我这一趟。”说完,牛思黯挂断了电话。不一会儿,李损之来了。
“看看吧。”说着,牛思黯把令壳士的手机递给了李损之。
李损之一头雾水地接过手机,满腹狐疑地看了起来。牛思黯和他的关系,好于牛思黯和令壳士的关系。就连日报的人,私下里都说牛思黯和李损之就像是兄弟会的成员,总是带点江湖习气。李损之身材矮胖,下巴却总是抬得很高,摆出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牛思黯和他关系好,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到现在,没有三十年也有二十年。他很少像今天这样,如此生硬地和他说话。再加上,平时只有他对别人倨傲而没有人对他倨傲,故而一旦受到这样的冷遇,心里就出奇的不自在。不过,看过这篇文章之后,李损之对他的处境有所了解了,心情不再像刚才那么忐忑了,转而变成了愤恨,变成了恼火。
“我替你背了一锅,罪名可不小啊。”牛思黯阴阳怪气地说。
听牛思黯这样说,令壳士心里嘀咕起来,他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张冠李戴了,干这些事的不是牛思黯,而是李损之?不可能呀,明明是牛思黯干的,怎么他不认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