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达的轰鸣声中,王晏媄失去了进一步交谈的兴致。道路两边的景物并没有什么新鲜的,对她来说;然而她就是不愿把目光对准她的郎君,把焦点集中到这个对她极其好的男人身上。事实上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对”的,可她就是不愿改弦更张,那对她来说不啻于违背自己的意愿。从法律上讲,违背妇女意愿是恶劣的罪行。由父亲和郎君组成的男权的共同体无疑是在违背她的意愿,她想到。是的,他们在精神上违背她的意愿,比罪犯在肉体上给女性施加蹂躏更加教她深恶痛绝。她明确地意识到,倘若她有抵抗的能力,或者决心,那么,这种内心的痛苦就不会来得如此凶猛。正因为她是软弱的,一生当中都把服从当成自己的天职,才酿成了今天的后果。可是能怎么样呢,难道违拗父亲——那个养育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的意愿吗?退一万步,即使她违背了,她就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了吗?她的思虑让她不由地想到了离家出走的娜拉。娜拉走后怎样,作者并没有交代,实际上也不是作者所关心的问题。作者关心的,也是所有为娜拉揪心的读者关心的,仅仅是她是否产生了离开海尔茂的勇气和决心。至于走后的娜拉有没有后悔,光景是不是还不如从前,最好不要提及,不要多此一举,不要让那些血脉偾张的观众意识到人生不是单行道。
正因如此,王晏媄又一次妥协了。向自己,也向父亲和郎君。她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了,几天来这还是头一遭。“你跟你爸说买新车的事了吗?”她装作好奇地说。
“说了。”男朋友长长的头发在风中翻飞着。“他说这些事他不再过问了,咱们俩拿主意就行了。”
“那如果咱们俩的看法不一致,最后谁说了算呢?”
男朋友几乎是喜出望外地露出了欢愉的神情,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得到过她的暗示,暗示她对和他生活在一起做过前瞻性的设想。“肯定听你的啊,我什么都听你的。”
这个男人没有出息,王晏媄心想。她根本不稀罕他对她的吹捧,那简直毫无意义。即使这个人把他家所有的不动产都过户到她的名下,把他家所有的存款都转到她的账户,她都无动于衷。甚至,即使他像奴隶敬畏主人那样敬畏她,心甘情愿地为她付出一切,为她而丧命,她都不会感到歉疚。那点好不容易产生出来的好感,因为他发自肺腑的温存,这下子又荡然无存了。男人就应该说一不二,即使每天打骂她都可以,只要那个人让她觉得她是生活在爱情里面的,她的人生之花是在盛开以后才枯萎的,就可以了。可现实却是,她将会嫁给这个人,在没有选择余地的情况下,在她完全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滋味的前提下,在她本不愿如此草率地了断自己青春的背景下。
王晏媄又不想说话了。她对这个人的耐心每天就那么点,用完就没了,再也没办法孳生。可男朋友却会错了意,以为她是被自己的善解人意所感动,在一个人默默地流泪,因此才会扭过头去不让他看见她的脸。他觉得是时候了,便说:“刚才那个和你在一起的男的是谁呀,就是和你有说有笑的那个?”
“是我的偶像,怎么了?”王晏媄用挑衅的语气回答。
“拉倒吧。”男朋友被她的幽默感逗笑了。“长成那样,还偶像呢,别磕碜人了。”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有一张远高于平均水平的英俊的脸,在短发如此流行的年代还固执地蓄着长发。衣着品味也十分独特,越是鲜艳的衣服,越是反差大的搭配,他越觉得好看,越觉得美。在这方面他的信心一直很足,很少征求王晏媄的意见,总是自己作主。为了和他对着干,王晏媄故意打扮得老成持重,总是和他在风格上保持着很大的差距。他的朋友私下里跟他说,王晏媄看着不像他媳妇,像他妈。这种评价令他火冒三丈,但又无可奈何,因为人家说的是真话。
“骗你干什么,我真的特别崇拜那个人。”王晏媄信誓旦旦地说。
“为什么?”
“因为他有才华。”觉得火烧得还不够旺,王晏媄又补充道:“我最喜欢的就是有才华的男人。”实情果真如此吗?倒也未必。
对话充满敌意不是什么新鲜事。在男朋友看来,这完全是因为王晏媄不够成熟导致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跟撒娇属于一个性质。他于是用自以为风度翩翩的口吻说:“那我岂不是正合你的心意?”
王晏媄特别想说,你也不照照镜子,但还是忍住了。“你……比他还差一点。”如果只是差一点,还能接受。王晏媄心想。如果只是差一点,也不至于让人丝毫提不起爱的兴致。
敞篷车开到了右转道上,他们要从市府东路拐到少先路上,王晏媄的家在那里,他们答应父母回去吃饭。一辆自行车在他们前方慢悠悠地行进着,男朋友不耐烦地鸣笛示警,要求自行车把路让给他们。但非机动车在机动车道上行驶实属无奈之举,因为并没有非机动车专用道。即使媒体整天呼吁机动车驾驶人要礼让,但男朋友还是不停地驱赶那个骑车的妇女。
身为正能量的传播者和捍卫者,王晏媄被他粗鲁的行为激怒了,尖锐的鸣笛声令她无比烦躁。“你就不能等等吗,这么窄的路,你让她往哪躲?”她知道男朋友是怎么想的。他觉得他有钱,是特权阶级的一员,座驾是售价百万的跑车,还是经常遭受风沙灾害袭击的北方罕见的敞篷样式,别人——特别是那些在特权方面处于劣势的人——让着他是天经地义的。而他之所以处处让着王晏媄,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他能够清楚地认识到,王晏媄不是那些在特权方面处于劣势的人中的一员。他认为自己因此而特别尊敬她和她的家人,他们的财富和地位决定了他们值得受到尊敬。而这位在大风中艰难骑行的、岁数和他未来岳母相当的中年妇女,不值得受到他的尊敬。因此,他向她鸣笛,不存在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王茂元家里常见的那种和谐的氛围在女儿和未来的姑爷回家之后不见了。亲自下厨做了几道拿手好菜的他料想两人快到家了,就到门口等候着给他们开门。不等车停稳,王晏媄就迫不及待地走了下来,重重地关上了车门,一个人上楼了。受到了冷落的姑爷同样脸色凝重,一脸的官司,但依然紧跟其后,以最快的速度追了上去。他们俩的样子王茂元都看在眼里。作为家长,他不好直接过问出了什么事,但女儿的个性他是知道的。他悄悄地嘱咐了妻子两句,便走到客厅当中招呼姑爷去了,其妻则跟随宝贝女儿走进了她的卧室。不出所料,母亲关心的正是她耷拉着脸的原因。她于是将发生在右转道上的“风波”简单讲述了一遍,至于引起她内心起伏的李义山则只字未提。为了加强自己的说服力,她把他那种行为的恶劣程度夸大了一倍不止,使他听上去就好像一个没有教养的恶棍。
“而且,你知道吗,妈妈,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并不是偶然的,并不是我在无理取闹。”王晏媄一边换衣服,一边向母亲抱怨道:“前几天,也是在路上,好端端的,他为了抢在公交车之前通过,硬是把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逼到了路边。”实际情况和王晏媄所说的多少有些出入。那个“被逼到了路边”的人闯红灯,姑爷没有让着弱者的习惯,便一个劲地鸣笛催促。在几十分贝的喇叭的恫吓之下,那人一紧张,便踉踉跄跄地驶到了路边,停下来怒视向他发出警告的鲜衣怒马美少年。姑爷是什么人,自然不会受这个恶气,便也居高临下地怒视他。如果不是时间紧迫,加之事情渺小到不值一哂,姑爷才不会轻易放过他呢。但王晏媄选择性地隐瞒了那人闯红灯在先的不法行为,使姑爷的行径完全失去了那点仅有的合理性。她已经烦透了他,她的所有描述都变成了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叙事,为的只是迫使父母重新考虑她和他之间的关系。
身为母亲,对于女儿的心理自然掌握得一清二楚。她完全想不通本应无忧无虑的这一代人拒斥如此美满的姻缘到底是为什么,像王晏媄的父亲一样,她也认可这位未来的姑爷。同样是司机,她对于斑马线前面急刹车时那种烦躁的心理是很熟悉的,并不因此而诟病他的倨傲。“年轻人没耐心很正常,你不要给人家甩脸子看。”当妈的这样数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