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还有没有别的拙作了,拿来让我指点指点。”她并不是一直这样说话的。可是就连她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一张嘴,好端端的一句话就会变得如此暧昧含混,让人想入非非。
“需要指点的没有,”李义山高兴地说,“供鉴赏的还是有的。”他于是把左手放在手机上,退出到目录菜单的界面,点击其中一个标题,又把手放回自己那边。在他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捧着手机的王晏媄紧张地感受着一个身体的靠近。她的目光停留在了他的头顶:“他都有白头发了。”她暗暗地想着。等他的身体恢复到之前的姿势,她已经看得到另外一首诗了。
“‘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你怎么老是这么悲观呢,为什么不写点欢快的、明丽的?”王晏媄的眼睛没有离开屏幕,她又读了一遍。
“我倒是想,”李义山说道,“我没那个体验呀。”
“诗歌最大的特点难道不是想象的奇诡吗?要是都靠体验,哪还会有‘恐惊天上人’的说法呢?”
李义山被这个见解独到的女人震惊了。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竟然懂得这些道理;正如王晏媄从来也不知道,这个对外表要求严格的男人身体当中竟然住着一个细腻敏感的灵魂。“不是一回事。”他说,“有人是浪漫的,有人是现实的,各有各的禀赋。”
“这么说,你是现实的那种?”
“如果非要归纳的话,我更接近现实。应该这么表述。”
是了,他是现实的,试问有哪个不现实的人会那样在意自己的外表呢?一个在意自己外表的人,想必同样是一个在意他人外表的人。在理性的光辉如此璀璨的当代,又有谁会是不现实的呢?王晏媄想着,不由地暗自神伤。她知道她不是一个好看的姑娘,所以她在相貌之外的地方着力。在富裕的家庭里长大没能让她产生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她知道问题出在哪。她不爱穿裙子,不是因为真的不爱,而是因为裙子会暴露她臃肿的腿部线条;她也同样不爱佩戴首饰,不是因为珠光宝气有什么毛病,而是因为鲜艳的颜色会凸显出她黝黑的肤色。世俗化如火如荼地开展着,可她始终相信课本上写着的那种被称为崇高的价值理想是更加值得追求的。她不想成为辛德瑞拉,倒是觉得梁红玉有值得崇敬的地方。可是,就连梁红玉也是个美人胚子,拿她作偶像依然没有现实可行性。
“还是浪漫的人更可爱些。”王晏媄执拗地说,“特别是诗人,要是没有风流的天性,写出来的东西就会让人觉得死气沉沉。”
“我写得死气沉沉,你是这个意思吗?”
王晏媄笑笑。“年纪轻轻的,写得这么老气横秋,不好不好。王老师已经给你指了一条明路,剩下的全靠你自己了。”
李义山当然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其中的那些意向又透露出什么样的气息。当一个人想做一件事但又因为先天的原因而无法做到的时候,情结就在他的内心当中萌发了。李义山想做的事情很多,无法做到的事情几乎同样多。他希望自己是有父亲的小孩,希望自己的父亲像令子直的父亲一样身居高位,希望自己像令子直一样有着呼风唤雨的特权。他所希望的每一件事都是现实的,没有一件是浪漫的,好比希望世界和平,希望人间没有伤痛,希望地上建立天国……没有,他从来没有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过。
李义山接过王晏媄递来的手机,说道:“多谢王老师指点,晚生受教了。”这当然是反语,王晏媄不会听不出来。
“孺子不可教。”她专门用教师的口吻对他说,“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王老师还是希望你继续创作,说不定哪天能得奖呢。”
李义山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说:“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那些东西我一点都不在乎。”
王晏媄故作轻松地说:“那好,王老师祝你能得到梦中情人的爱慕,这总是你在乎的吧?”
她的话说到了李义山的痛处。“这个……我好像也在乎不起来啊。”
该怎么在乎这个呢,以背叛令子直的方式吗?那是不可能的,比海枯石烂、地老天荒还要不可能。更何况,柳里娘不过是随口问问,陈年旧事谁都好打听,这说明不了什么。他不过是在自作多情罢了。他是有这个毛病的,不是会错意,就是表错情,好像敏感的人都这样。用卢泾的话说,他“内心戏太多了”。民国时期的作家说,一个活在书本里的诗人是伟大的,一个住在隔壁的诗人是可笑的。在他名下,伟大显然是探不到的,可笑倒是经常遭到别人的检举。
李义山苦笑的样子让王晏媄为之一振。“是吗,那太可惜了。这么好的诗,却没法让心上人看见。对一个诗人来说,这算得上是最大的打击了吧?”
她话里的漏洞被李义山觉察到了。“你刚说这诗写得就那样,”他笑着说,“现在又说这么好的诗,你到底有一句真话没有?”
王晏媄不得不严肃认真地说:“体现真情实感的,我觉得都是好作品,我是这个意思。”
“好坏不重要,无所谓的。”李义山像是在自言自语。“就是我写破了天,也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其实这些诗都是好多年以前写的,是为别人代笔。机缘巧合又想起来还有这么回事,就翻出来看看。如果不是别人提醒我,我都忘了还有这么回事了。”
“为别人代笔你就更应该写得欢快点儿。”王晏媄信誓旦旦地说,“除非你希望他们早点散伙,才会写得这么苦情,跟肥皂剧似的。”
李义山云淡风轻地笑笑,说道:“没关系了,他们早已经分开了。”
王晏媄一头雾水,脑补着缺失的剧情,但又感到并不十分有兴趣。“这样啊,我懂了,怀旧嘛……那你现在都不写了吗?”
“有什么好写的?生活如此平淡,我都快麻木了。连花椒的味道都吃不出来了,还有什么好写的?”
王晏媄显出惋惜的神情,说道:“温水煮青蛙,理想受到了安逸生活的拖累。咱们这些人也就这样了,也别指望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你知足吧,好赖你还有钱花。”现实的李义山又说起了现实的话题。“我们这些没钱的才艰难呢。又想搞出点名堂,又苦于一无是处。每天饱食终日,啥也没干就天黑了。”
“王老师不是给你指了一条明路吗,你照老师说的做,保证错不了。”
“王老师要是有明路可走还用在这跟我唠这个嗑?”
王晏媄笑了。她的笑容是那样的,和柳里娘截然不同。想起那个女人,李义山才意识到,距离把诗发给她已经过去了很久,可是她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他的手机一直是安静的,没有一条通知弹出在屏幕上。是了,她并没有对他做什么暗示,她不是那个意思。她怎么会对他这样身无长物的庸人产生兴趣呢?那些一掷千金的追求者还应付不过来呢,哪有闲心跟他逗乐子?她太现实了。在这方面有着相同特点的李义山心想,这个女人太现实了,一点都不可爱。这实际上从一个侧面表明她确实缺那个东西,他指的是金钱。一个不缺钱花的年轻女郎,好比王晏媄这样的,择偶的标准便不会囿于收入;正经是那种没钱花的年轻女郎,好比柳里娘那样的,需要借助高人一等的自身条件来获得她需要的东西。他完全支持自己的现实,但不仅不支持柳里娘的现实,还瞧不起她的现实。这一类的新闻时有见报,每次在评论区看见留言的人骂拜金女,李义山心里都会产生强烈的共鸣。只有在拥有相同见解的人的带领下,他才能坚定自己的看法,而不受其他看法的蛊惑,尤其是那种和他相反的看法,他一般不去看它们。
于是,李义山认为自己还是应该死了这条心。对任何一个售价明显高于自己支付能力的商品,李义山的态度都是“只能看看”。现在,对这个女人,他打算用同样的态度来对待。这让他感到挫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