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报印刷厂的车间主任韦观文一边从楼上的行政区向楼下的工作区走去，一边咀嚼着刚才厂长房鲁让他传达给工人刘去华的通知的含义。那个通知是这样的：让刘去华明天到报社人事科去，找他有事。从字面上看，通知言简意赅，简洁明了；可是这简单的几个字透露出来的信息，却令韦观文敏锐地意识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的存在。在这个车间里浸淫了差不多二十年的韦观文心里很清楚，从印刷厂调动到报社，从工人变成记者，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而现在，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他除了惊讶，还有些许不满。刘去华从来不是他赏识的职工，这种好事降临在他的头上，韦观文是不怎么乐意的。但既然他获得了当年的工部文学奖，而整个报社的现役职工当中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获此殊荣的人，他的拔擢便没有任何能够指摘的地方。
韦观文像往常一样，穿着蓝色卡其布的工作服，穿过由发出巨大轰鸣声的机器组成的阵列之间狭长的通道，朝着车间最西边的那架机器走去，那架机器由刘去华负责操作和看管。那个位置距离饮水机最远，距离休息区也最远，刘去华就是在他的指派下来到这个岗位劳动的，前后差不多四年时间。韦观文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沉重过，虽然机器还是老样子，噪音还是老样子，工人们还是老样子，包括刘去华本人，也还是老样子，可韦观文却失去了昔日颐指气使的优越感，不再将双手背在身后，也不再用命令的语气生硬地指责那些没有成为他心腹意愿的工人，而是径直走向刘去华。由于一路上都在回味和房鲁之间的对话，他并没有构思传达指示时所要使用的辞令，便开门见山地说：“小刘，人事科让你明天回去报到。”
刘去华站在机器边上，老早就看见了韦观文的身影，并且也预感到他的这次露面很可能与自己有关。他假装全部心思都在机器身上，而没有听清韦观文说了什么，便冲他大声喊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笑容可掬的韦观文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这次刘去华没法再假装听不清了，便朝他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掌握了他要传达的信息。韦观文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从这个不肯向他表示臣服的“刺头”身边走开，而是用一种就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谄媚的声调说：“小刘，恭喜呀，终于熬出头了。”
刘去华戴着硕大的护目镜，韦观文很难判断出镜片后面那一双眼睛此刻有什么样的光芒放射出来，他只听到对方说：“恭喜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就要回去当记者了，我恭喜你呀。”
“是真的吗，叫我回去是为了这个？”
韦观文仿佛察觉到对方言语当中有可笑之处，笑嘻嘻地说：“那还有假？不为了这个还能为了什么，你这孩子。”
刘去华早就知道，因为获得了当年的工部文学奖，他即将离开这个日夜轰鸣的车间，回到那个并不陌生的办公室，重新成为一名记者。可他宁愿假装自己不知道。差不多四年前，因为顶撞了上级，他被发落到印刷厂，身份也从记者变成了工人。如今，他的工人生涯就要结束了，他的心情是万分激动的，可他并不想表现出来，尤其是在如韦观文这样对他充满敌意的人面前。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因为得知这个消息而喜形于色，经过韦观文的“润色”，他的表现就会被转述为手舞足蹈，甚至是呼天抢地。于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尽管韦观文看起来成竹在胸，刘去华也仅仅表示，调动不调动对他来说没有区别，他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唯独干一行爱一行倒是千真万确的。
这种滴水不漏的自吹自擂韦观文见得多了，因而也并没有多留意。他依然保持着让人看着别扭的伪劣的笑容，说：“往后发达了，可别忘了老哥。”
刘去华心里冷笑一声，你就是烧成灰我都忘不了，嘴上却说：“哪里就发达了呢？不过是回去报到，没什么大不了的。”
“已经很可以了。”韦观文一本正经地说，“多少人想要这样的机会，得不到呢。”
刘去华觉得这段对话到此时完全可以结束了，可他看到韦观文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只好又说：“谢谢你，韦主任，我知道了。”
“好好干，你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我早就看出来了。”
对于这样虚情假意又没什么实际内容的恭维，刘去华不会当真，何况说这话的是经年累月找他麻烦的人。“韦主任过奖了。我就是个俗人，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
韦观文用尽了自己所有的低三下四，再也找不到一个赞美对方的字眼，便拍了拍刘去华的肩膀——像所有苦心孤诣的长辈那样——然后转身朝通往楼上行政区的入口那边走了。他走后，刘去华开始回想自己在这段对话当中的表现，在确认自己并没有说出什么会被对方抓住把柄的话之后，刘去华松了一口气。他对自己的表现是满意的。因为满意，他不由地笑了出来。
刘去华即将离开这里的消息不胫而走，工人们纷纷过来向他表示祝贺，用他们并不那么文雅的辞令。文雅在这里是没有市场的，起初这个情形让刘去华很难适应；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对这个地方的草莽文化产生抗体，并不时地偶发关于自己缺乏和这些人进行有效沟通能力的喟叹。在他的小说——那部获奖作品，同时也是他的处女作——当中他塑造了几个以这里的工人为原型的角色，他觉得描绘得还可以。这些人很有代表性，很真性情，也很现实主义，比那些象征诗学正义的干巴巴的角色“可爱”多了。现在他要走了，这些朝夕相处了四年的工友——刘去华并不会称呼他们为朋友——不管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都说了不少勉励的话，这终究还是令他觉得温暖并且感动的。他知道没有和这些人成为朋友主要的原因在于自身，在于他是一个孤僻的、难相处的、刚愎自用的人，他对自己的定位就是这样的，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
下班后，刘去华回到更衣室。坐在长椅上，来不及脱裤子的他内心久久的不能平静。他多么渴望离开这里啊，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心情却又出奇的复杂。他瞧瞧自己那身蓝色的卡其布工作服，上面有许多因机器故障而泼溅的墨汁形成的污点，每一片都是他辛苦劳动的印记，他至今还能想起许多当时的场景。那时，他是悲观的，有时甚至是绝望的，感觉自己永远也无法离开这个地方了，满腔的热血和才华都将在机器的轰鸣声当中耗散和衰亡。最后，他将如同这个车间里面每一个平凡的工人那样，在年老力衰的时候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默默无闻，不为人知，定时领取少得可怜的退休金，等待生命的终了。他害怕成为那样一个人，他痛恨无能的自己。幸运的是，在还不算太迟的时候，他决定采取行动。如今，想到这些，他不禁深深地感叹。这感叹当中不仅包含着庆幸，也包含着不舍——他万万没有想到，对这个地方，他竟然还会不舍。
走出了车间的门，又走出了厂区的门，刘去华扭过头，望着这片低矮的建筑，目光停留了十秒钟。他终于可以确认，他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不是一个无能的庸人，他还有操作和看管机器以外的本领，例如写作，可能也仅有写作。
第二天，不依靠闹钟那烦人的声音的提醒，刘去华很早就醒来了。他细致地清理了脸上的汗渍和嘴里的牙垢，适量地将香水喷洒在不会给别人的嗅觉神经造成明显不适的位置，穿上了自己认为较为美观、得体的服饰，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到报社去，到人事科去。也许是出发得太早了，当他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才发现距离上班时间还早着呢，而这意味着报社的职工正在赶往单位的途中。他不想遇见不相干的故人，不想和任何人打招呼，不想和他们寒暄，不想向他们解释为什么在阔别已久之后突然出现在这里。于是，他决定朝远处走走，避开所有可能发生的不期而遇。走了一会儿，他开始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得这么早，为什么不晚来一会儿？通知今天来报到，并没有说非得一大清早就来。看来，他要求自己一定要做到的“举重若轻”这四个字，他并没有做到，他还是把这件事看得太重了。但是，现在意识到这一点是好事，这使他拥有了再次提醒自己的机会。等报到完，等回到那间熟悉又陌生的办公室，等再次见到那些四年来音讯全无的熟人，一定要表现得冷静、礼貌、从容，决不能像现在这样露怯。这些人不比车间里那些人，这些人生活条件优越，见过世面，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正因如此，才需要处处小心。只有展现出非同凡响的面貌来，才能让他们刮目相看。而让他们刮目相看无疑是非常重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