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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鸡汤卜卦家

老太太豁了俩门牙的嘴巴猛然闭上了,当她听到那歌声的时候。

她老人家92岁高龄,青光眼加白内障,让她的眼前成了“花花世界”。她的眼睛不好使了,耳朵却好用起来。都说盲人的听觉比正常人灵敏,这是实话,虽然她老人家不算彻彻底底的盲人。她的耳朵超越了自身功能的局限,代替老太太的眼睛、甚至四肢,去感知这个世界。

所以一点儿也不值得惊奇,当她比我们先听到那歌声的时候。

她坐在炉前,锅中煨的鸡汤正咕嘟冒泡。当我哥指挥那辆银色的私家车驶进院子时,她猛然抬起头,脑袋随着缓慢前进的车微微扭动,仿佛视线足以穿透炉上袅袅的青烟。

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精神矍铄的白发老人,原本闷声闷气的音乐赫然清晰了。

春季到来柳丝长,

大姑娘床头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方……

老太太一个劲儿“盯”着银车,听得耳朵一颤一颤的,肩膀直抽抽。

我问:“你咋哭啦?”

老太太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鼻子,含糊地说:“屁话,我流鼻涕,擦鼻涕呢!”

离我家很近,有片偌大的樱桃林,春末夏初是生意最兴旺的时候。都市人会生活,非得亲手采摘,吃着才放心。

这一大家子必然是刚摘完樱桃凯旋了。两个男孩正随处吐着樱桃核,以白发老人为首的客人左顾右盼地寻找包间。我随手抄了一本菜谱,热情地迎面跑过去:“客人们这边请,402包间有空位,您预订的鸡汤一会儿就熬好。小朋友小心,离水塘远点儿,掉进去可捞不起来喽!”

我尽量叫自己的笑容看上去温和、友好,并且不谄媚。

远远地,我看了老太太一眼,她灰扑扑的脸已经埋了下去,继续侍弄鸡汤。所以我看不清,她脸上亮晶晶的那几点,到底是眼泪还是鼻涕。

老太太挺彪悍,不论是脾气、性格,还是人生经历。

她是爷爷的继母。太爷爷去世后,爷爷将她如亲妈般赡养。她是太爷爷的第二房太太,太爷爷的大太太,也就是爷爷的亲妈患痨病去世了。太爷爷也不是她的第一位先生。太爷爷是个平凡的生意人。她的第一位先生,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军官,本该是个传奇人物,却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去往台湾。全家老小随他左右,独独没带上老太太。

关系有些杂乱。简单说,老太太跟我家一丁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但我爷爷叫她娘,我叫她太奶奶,我奶奶叫她“活祖宗”。

老太太凭着眼瞎耳不鸣的身体坐上了“大家长”的头把交椅,无人敢反对。她用祖传的鸡汤手艺养活了整个家族,没有她就没有这个饭店;没有她的鸡汤,我们这些人还不知如今身在何处、靠什么为生呢!

可惜,祖上有言,鸡汤手艺传女不传男,传直系亲属,不传外人,不管这外人有多亲近。

老太太体力不济,只在早中晚各熬一锅鸡汤,客人再多、身份再显赫也不单独伺候。多少客人正是冲着她的鸡汤而来的,有时忘记预订,不得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放着红彤彤的钞票不挣,最着急的是奶奶,不知在老太太背后骂过多少个“活祖宗”。

活祖宗、活祖宗、活祖宗……老太太没听见过吗?就凭她那双灵敏的耳朵,哼,才不信!

甭管奶奶在身后怎么骂,老太太就是不急不躁、不气不恼,把蒲扇摇出花儿来,用缺了门牙的豁嘴偷偷嘀咕:“你看我能活到你后头去不?”

老太太什么都喜欢,就是不喜欢人。

她炖的鸡汤是用自家养的笨鸡,我爸给它拔毛,我爷爷给它去头。掉了毛和脑袋的鸡还扑棱棱地挣扎着,就被她手法灵巧地一把塞进锅子。可是,如果有人因为好奇,譬如客人带来的小孩,用小棍子逗弄那些呆头呆脑的笨鸡,她可不干,冲着鸡笼大喊:“别动我的鸡!别动我的鸡!”蒲扇张牙舞爪,像一件能飞来飞去、杀人于无形的独门暗器。

如果我是小孩子,我也会怕她破锣一样的嗓子、连眼皮都长满褶子的皮肤,我也会嗷嗷恸哭犹如见鬼。所以,奶奶将客人们送走时表情讪讪,“下次再来”说得也不是那么理直气壮。她颇为恼火地将院门用力一关:“这老太太快把店给毁了!”

老太太气定神闲:“那孩子也快把我的鸡给毁了。”

老太太不喜欢所有人,除了我。

她喜欢我。

我高中毕业就不念书了,回饭店帮忙,迎客、端菜,有时候刷盘子、洗碗一类的活也做。没事的时候,老太太便把我叫到面前。因为看不清,她只能用手摸。

“娃,你的手糙了。”

“娃,你嘴唇上长毛毛了。”

“娃,去把头发剪了,哪个姑娘喜欢比她头发还长的男娃?”

听说,我之所以讨老太太喜欢,因为我长得最像大太爷爷,她的第一位先生。

全家都是长脸,唯我是方脸;我的鬓角下一片青黑,有冒络腮胡的迹象。我看过老头的照片,穿军装的大胡子,像个邋里邋遢的艺术家。

老太太养了一条狗,串子,不知多大岁数,毛都秃了。那狗长得愁眉苦脸的。它怕人,不看家,见人要躲。它害怕每个家人,唯独不怕我,叫我摸,叫我逗。有时候我发现老太太向它嘟嘟囔囔地说什么,大概在夸奖我吧。

老太太从未给家人熬过鸡汤,我是例外。

有次我受了风寒,大病了一场。当我清醒过来时,发现我妈正一勺一勺往我嘴里喂鸡汤。老太太坐在床前,摩挲我的手心,轻轻哼哼:“殷义明,赶快好起来,殷义明……”

我姓白,整个家族无人姓殷。

不过,老太太口中的名字,确有其人。

殷义明,正是那位从未谋面的大太爷爷,奶奶的第一位先生。

整个家族中,怕是只有我,能准确描述出鸡汤的味道。

什么“滋阴壮阳、百年老汤”、什么“不治百病、但求体康”,饭店门口悬挂的广告牌实在言过其实。我倒觉得,这祖传鸡汤与寻常鸡汤的区别,在于汤过喉咙后,那阵回甘的滋味。汤很咸,咸中有涩,涩里有酸,酸里竟透着一丝甜。几种滋味相互纠缠、丝丝入扣、百转千回、九九归一,是一种非常朦胧、非常暧昧的味道。

众多一再回头的食客,怕是认准了要享受这种独特的朦胧和暧昧。

其实除了熬煮祖传鸡汤,老太太还掌握一门技艺。因为神乎其神,虽从不为外人道,却在小范围内颇负盛名。

老太太会卜卦。

和寻常的“算八字”“看手相”不同,老太太卜卦需借助鸡汤。准确地说,是喝光鸡汤后碗底那点儿残羹碎叶。

碎叶八成是香叶一类的佐料,反复熬煮后,颜色已呈焦黑;其质纤脆,所以在沥干汤水和油花时必须小心翼翼,否则很容易破碎。以前整个卜卦过程老太太独个儿便能完成,如今她眼睛不便,我便成为她的帮手。

不看碎叶的形状和颜色,只清算数量。将碎叶倒在干净的碗中,数量显而易见。卜卦方法并非空穴来风,用老太太的话说,“是有科学依据的”。数学中最常见的加法,是卜卦的唯一依据。

举个例子。

大人们对老太太的“神”是颇为不屑的。有一次,奶奶戏谑地叫老太太算出第二天的客量,老太太当即叫我端来前桌客人剩下的鸡汤,将汤倒净,碎叶捞出,一共14片。6加8为14,老太太一口咬定,明天会有68个客人光顾。

奶奶牙关紧闭,面露笑意,我知道她刚看过天气预报。

果然,第二日天降大雨,来的客人连68的零头都没到。我奶奶悠闲自得地来回踱步,竟没被惨淡的生意影响心情。老太太侧耳听雨,神色坦然:“我是说,如果晴天,会有68个客人。老天非要下雨,谁干得过老天啊?”

当然,老太太如果只掌握这种水平的卜卦术,还时准时不准,根本不可能在乡里纵横几十年,在小范围有着响亮的名声。

换个例子吧,譬如我哥。

当年我哥还在念书的时候,绝对是个不学无术的主,动辄逃课上网、打架滋事,临考只能抱佛脚。那次期末考试临近,我哥求老太太卜一卦。当时碗底有13片碎叶,老太太絮絮低语:“你能考94分。”

我哥眼睛一亮:“哪门?我这一学期光玩了,要是真能考94……”

“总分94。”老太太的话犹如当胸一刀。

我哥的脸比纸还白,声音都哆嗦了:“三……三门一共94分?”

“你信我不?”

“信……信啊!”

“那我会劝你爸揍得别太狠。这是个教训,以后得好好念书。”老太太稳如泰山。

后来我哥的试卷发下来,语文45,英语31,数学竟只有18分,总分果然94。我哥脸都黄了,倒不是因为怕挨打,而是实实在在被老太太的“神”吓到了。三门学科总分94,若非神算子,猜中的概率该有多低?

我爸被我哥低到尘埃里的分数气急了,扬言要将他倒挂在房梁上打。老太太劝:“罢了罢了,想想你小时候的成绩,你儿子考成这样,不是没原因的。”我爸脸上挂不住,发泄似的赏了我哥一耳光,我哥的脸色终于从蜡黄变为红润,吊打一事就此作罢。

老太太的卜卦术酷似某种宗教,心诚则灵。

虔诚如我和我哥,以及跟我们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多会从老太太那得到接近事实的答案。当年老太太用碎叶准确预言我与大学无缘,果真,从十八岁的夏天起,我就不再是学生了。

我奶奶乃至我爸,那些等着看老太太笑话的,老太太也会用随便的结果糊弄他们。

我想,老太太如果会乘法,卜卦的结果会不会多几种选择呢?

总而言之,只在年轻人之间扬名的鸡汤卜卦法不知让多少人趋之若鹜,更不知杀了几千只鸡,炖了几万锅汤。可惜,他们都没算出自己的大好前程。这使得本乡的家养笨鸡一度绝迹,“洛阳鸡贵”的盛况频频出现。

鸡汤占卜法并非祖传,也非老太太潜心研究的成果。老太太说,这更像一种天赋,她年轻时熬鸡汤偶得此法,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我当时脑热,冲口说出一句后悔至今的话:“那么,当年,您算出了大太爷爷何时离开咱这儿吗?”

老太太脸色一沉:“没大没小,小心我叫你爸揍你。”

我正想告饶,谁料她话锋一转:“我算出了他哪天逃跑,可我没算出,他不带着我啊!”

偶得的《四季歌》扰乱了老太太的心绪,就像往平静的潭水里砸了一块石头,波纹漾个没完。

春季到来柳丝长,

大姑娘床头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方……

我不止一次听见老太太用破锣一般的嗓子哼哼这首歌,一点儿也不低回婉转,咿咿呀呀,愣是唱成了硬朗的京剧。

那辆银色的私家车早已离开,以白发老者为首的客人业已回归忙碌乏味的城市生活,老太太却像着了魔,《四季歌》仿佛长在嘴边,连苦心经营多年的祖传鸡汤都不用心熬,不是咸就是酸,不是淡就是甜,有一回还直接把半截炭扔进汤里,崩了客人小半颗牙。

我家的客量因此锐减。我奶奶痛心疾首,每天望着空荡荡的庭院,打不得、骂不得,只能低声下气地哀求:“您用心熬鸡汤好吗?这个店是因为您才起来的,您真想亲手把它毁了?”

老太太愉快地望着我奶奶,像献宝一样闷声哼唱《四季歌》,忽然声音哑哑地讲述多年前的往事:“我告诉你啊,1938年你爹回乡探亲,第一件事就是带我去看电影。你说说,电影这东西多神奇啊,白色的一块幕,上面的人居然会动!看的啥我记不清,我就记得这首歌,‘春季到来柳丝长’……”

一听见“回乡探亲”,我奶奶便知道,老太太说的是大太爷爷。

我奶奶纠正:“您记错了,那不是我爹,连公爹都不是。”

老太太不顾,慢慢回忆:“我嫁给你爹,是家里安排的。那时你爹还在军校学习,我连面都没见一眼,就成了他媳妇。我跟公公婆婆一起生活了三年。婆婆恶啊,纳不好鞋底就用针扎我的手指,干活不利索就又训又骂。那三年我愣是没叫她知道我会熬鸡汤。咋着,到了她死到我前头了……等你爹回来,我才把手艺捡起来,不错,没忘个一干二净……”

我奶奶拍拍老太太皲裂的手:“别说您婆婆死到您前头,您再这么闹下去,恐怕我也得死到您前头。您啊,谁熬得过您啊!”

我奶奶忽然发现老太太被白翳覆盖的眼睛闪出温柔的光彩,神情不仅坦然,而且愉悦,皱巴巴的五官风云变幻,挤出一个久违的笑来。与此同时,老太太的脑袋重重垂下来,一滴晶莹剔透的口水顺着嘴角,啪地落进正在咕嘟冒泡的鸡汤中。

我奶奶瞪大双眼,连连后退,惊骇地低呼:“完了完了,老太太痴了!要完蛋了!”

老太太初得痴病的时候93岁。

她的记忆变成一团软绵绵的棉絮,今天这里没一点儿,明天那里掉一块,最终丢失得千疮百孔,医术再高超的医生也宣布无力回天——这团烂棉花,已经补不好了。

她变得健忘而快活。

譬如她刚撑着伞从外头慢悠悠地归来,雨哗啦啦下得正欢,她却不知想起什么,闷声又要出门,幸好被我们拦下,不然一定会淋出大毛病。我们问她出去干啥,她说找伞;我们问伞就那么宝贵,她说可宝贵呢,这是你爹在前线打仗时从敌人手里缴获的。

我们沉默以对,我爸赌气似的将那把湿淋淋的普通伞塞给她。她哆哆嗦嗦、摸摸索索:“哦,原来你们帮我拿回来啦!哦,没丢啊,吓坏我啦!”

譬如一到晚上,月朗星稀,吃过晚饭,她就准时搬一把马扎坐在大门口。大家问:“您在看什么呢?”老太太说:“我等千儿放学回家。”我说:“我早就回家了,我不上学都多少年了。”

我把脸凑过去。老太太用手感受我的嘴唇、鬓角、下颌骨,开怀大笑:“你呀,你跟你爹越长越像了,胡子长了是不?”

老太太对每个人提起大太爷爷时都以“你爹”代称,有时我甚至搞不清自己在这个家是什么辈分。如果大太爷爷也是我爹,那么我爷爷呢,我爸呢?一切都乱了套。

傻子都看得出来大太爷爷是老太太心底的一个结,即便在她痴了以后。

可大太爷爷在哪儿?遥远的台湾。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倘若他还活着,有可能在老太太“那个”前安排两位老人见一面,假如……爷爷说,如果没记错,大太爷爷比老太太还年长3岁。96岁的老人,即便活着,有没有可能坐飞机?

“试一试呗,万一呢!别给老太太留下遗憾,”我奶奶柔声劝说,“毕竟,她给咱熬了那么多年鸡汤。”

我爷爷千方百计、托人托关系,终于得知,在台湾,名曰高雄还是花莲的某个城市,红叶街76号,多年前有一殷姓人家在那儿居住。

我们全家齐上阵,连我这多年语文徘徊在及格线上的也提笔写信,十几封信齐刷刷飞往那个地址。可是无一例外,没有回信。

老太太的情况时好时坏,有时红光满面,不顾我们反对,挣扎着熬鸡汤;有时则神情委顿,所有家人无一认得,不管是最亲近的我,还是最疏远的我奶奶。

我爷爷拍板决定:临了为满足老太太的心愿,演场戏吧。

县话剧团老久接不到戏了,岁数最大的演员比爷爷还年长,见了二百块劳务费屁颠屁颠的,说保证把戏演得真真儿的,不叫老太太发现一点儿破绽。

那老演员恰是方脸,戴一圈假胡子,绝对以假乱真。接着由爷爷指导,进行排练。大太爷爷如何说话,如何走路,声调的抑扬顿挫,语气的轻重缓急,半个世纪前的记忆统统掏出。隔着前尘往事,老演员仿佛扮演了一个从历史中走出来的伟人,他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令我们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时间紧张,200块的有效期比想象得还短。家人决定,由我说服老太太与“大太爷爷”重逢。毕竟当初他撇下她逃走了,这么多年来,这件事一直是老太太心里的一个梗,顺口一提就同意与他见面,可能性一定微乎其微。

我做好软磨硬泡的准备,特意找到老太太清醒的空隙,小心翼翼地说:“我听说……大太爷爷找到了……”

我谨慎地盯着她,留意她的反应。一家人都在不远处,连速效救心丸都已备好。

她像是没听懂,连连重复:“你说……你说找到谁了?”

她的耳朵如此灵敏,这实在不应该。我又说了一遍,她像害冷般猛地打了一个冷战,覆盖白翳的眼睛慢慢闭上,双手握成拳头,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怕她出意外,家人纷纷示意我不要继续说下去。可我脑袋一热,不知着了什么道,那句话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想……见他吗?”

老太太的身子开始摇晃。我爷爷高举速效救心丸准备冲过来。同时我紧紧闭上眼睛,防备我爸的拳头猛然落到我的后背上。

老太太竟逐渐平静下来,茫然的眼睛对着前方,语速不急不缓:“见不见面,我说了不算,这,得问老天。”

出乎所有人意料,老太太竟沉着地指挥我们杀鸡、生火、烧水,她要熬鸡汤,她要一丝不苟、按部就班地完成所有步骤,然后在碎叶的指示下,决定见或不见。

整个过程长达一个时辰。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沥干放置在碗中的碎叶,一共7片。

这……算个什么结果?

当我报上数目后,老太太略略沉吟。我后悔不该如实上报,可我不知什么数字会促使这次见面成行。

“3和4,3和4……”老太太毫无神采的眼睛盯着天花板,“老天爷是叫我三思而后行呢!”

老太太要用一晚上的时间去考虑。家人的指责快把我压倒了,都怪我不够机灵,万一老太太因为迷信而不去见“大太爷爷”呢?

我的家人都被自己搞迷糊了。他们大概是怕完不成老太太的心愿,老太太“那个”之后,再回来挨个教训。

第二日早晨,天还没亮,老太太就起来了,并赶在鸡叫前将家人挨个揪起。她叫大家在庭院中央放好小板凳,排排坐、吃果果。大家一个个困得东倒西歪、晨昏不分,眼睛里揉进头发,眼泪混着口水。

我爷爷打着能把拳头放进嘴里的大哈欠:“娘,思了一晚上,结果如何?还不想见?”

我们预见了结果一般,纷纷劝道:“老太太,见一见吧。”“是啊,人家大老远从台湾飞过来,就为了跟您见一面。”“飞机票老贵了……”

出乎意料,老太太在种种困倦的劝说中,脸上似有光彩流转,双眼弯成温柔的月牙。可惜她无法照镜子,不然她一定会发现,自己的样子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凛然的美。

我心头一动。

“一宿没睡,思了一宿。那就……见吧。”

我们对望着,瞬间精神百倍。

爷爷风风火火地张罗起来。爷爷说大太爷爷下午就能到,老太太喃喃道:“这飞机还挺快。”半天只够把那个演员从县里请到我们家;只够通知各家各户放鞭炮、起鼓乐;只够年逾古稀的老村长颤巍巍地从家门口踱步到村头迎接。

老太太则一个晌午躲在屋里不出声,午饭都是我给她端进去,她才潦草解决的。她蜡黄的脸上浮着两块红晕,像抹了一层厚厚的桃花粉。

我奶奶说,老太太其实早早就想见,又是卜卦,又是三思,其实是给自己留面子。如今这般,也好,也好。

其实爷爷还想在门口拉一条横幅,“欢迎殷义明先生返乡探亲”一类,但因老太太看不见、我奶奶反对、超出成本等原因,最终作罢。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一切准备就绪。鞭炮齐响,鼓锣震天,戴着假胡子的“大太爷爷”在村长的陪伴下,自村头缓缓走来。这会儿,老太太竟开始害羞了。我们死劝活说,就差我强硬地将她扛出门,她才终于同意去见见。

她迈着小脚飞快地向前挪动,落日的余晖洒满大地,老太太的影子特别长。老演员始终呵呵笑着,临危不乱,不愧是专业的。他上前握住老太太的手,用昨晚练就的台湾腔生硬地说:“我……回得晚啦……”

老太太一愣,上唇如蝶翼一般颤抖,忽然号啕起来。

满院子都是看热闹的乡亲,大家饶有兴趣、缄默不语——爷爷很早之前就跟乡亲们说好了,这可是不能说的秘密。

在老太太的哭声中,笨鸡在笼子里咯咯叫,串狗在脚边打着滚汪汪叫。

老太太摸着“大太爷爷”的脸:“你的样子都变了。”

我们屏息凝神,生怕老太太灵敏的手摸出破绽。

老演员面不改色:“我老了啊,皮都皱了。幸好,胡子还在,你摸摸。”

老太太抚摸着“大太爷爷”的左手:“哎,你手腕上的疤咋不见了?”

我们倒吸一口气,完了完了,眼看要露马脚。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老头手腕上有疤啊!

“大太爷爷”语调平缓沉着:“你说说,台湾的水土神奇吗?在那没几年,身上的疤和斑点都消失了。我这么大岁数,都不长老年斑。可惜,你看不见。”

说罢,他还用手在老太太眼前挥了几挥,确信老太太没反应,才长舒一口气。

后来,老太太说,想跟“大太爷爷”在村里走走,说说话,让我们就不要听了。

我爷爷派我爸在后头悄悄跟着,防备发生意外。待“老两口”亦步亦趋、慢腾腾出了门,我爷爷才喜笑颜开地发糖、发零钱,犒劳演戏、出力的乡亲们,一伙人喧闹到天黑才离开。

直到天黑尽,老两口才优哉游哉地归来,不知“大太爷爷”向老太太说了什么,她老人家满面红光。

我爸向大家摆摆手,示意一切正常。

我爷爷骗老太太,往返于台湾和我们县的飞机半年才有一班,“大太爷爷”必须今晚回去,时间紧迫,耽误不得。老太太不哭不闹、神态安详,向“大太爷爷”的方向招招手:“我等你,你在那边安排好了我就过去,我等你。”

老演员领了200元酬劳正想离开,我奶奶厉声喝问:“她等你?她等你干吗?”

老演员嗫嚅:“我脑袋一热,说过些日子接她去台湾……”

“你是不是有毛病?”我奶奶咄咄逼人,“老太太刚了一愿,又有新愿。还去台湾?你接她去?她有了这念想,还实现不了,以后怎么放心地‘走’?”

老演员自知理亏:“要不,这酬劳退你50……”

我奶奶心烦意乱地下逐客令:“你快走吧,老太太脑子不好,说不准过两天就忘了。”

老太太耳尖,开门的声音立刻捕捉到。她冲着老演员大喊:“义明,要走也不说一声!你保重,我也保重,很快,我就去找你啦。”

老演员面如白纸,随意敷衍了两句,趁着夜色,灰溜溜地离开了。

老太太第一次陷入昏迷,是在94岁。

她丧失了行动能力,瘫痪在床,每天咿咿呀呀重复着:“一个死了,一个跳了……一个死了,一个跳了……”

“跳”的意思是“逃跑”。我们知道,她喃喃念叨的是我的亲太爷爷和远在天边的大太爷爷。

偶尔,她会梦呓一般浑身颤抖:“去台湾……去台湾……”

我强忍难过,故意逗她开心:“老太太,这一回,不三思而后行啦?”

“7……7……”她哼哼着。

我疑惑:“她说什么?”

我爷爷说:“她说‘去’。”

“去了就能在一起,就不分开卜卦了。所以这次,只有一个数字,7。”

我奶奶不甘心,守在老太太床边不停追问:“别急着走,告诉我鸡汤的诀窍是什么。你忍心好不容易起来的店倒了吗?”

老太太又哼哼:“殷……殷……”

我奶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满脑袋都是那老头,子孙都不顾了。”

这段时间,我依旧坚持不懈地给红叶街76号写信。我特别想让老太太临走前,和真正的大太爷爷见一面。

这一回,我突发奇想,在信的末尾附上电子邮箱。

几天后,我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

我如有心灵感应,握着鼠标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双眼快速搜索着重要信息。

千儿侄子你好,我叫殷青,殷义明是我爷爷……

听说爷爷一直被大奶奶牵挂着,我们全家都特别感动……

很抱歉,爷爷三年前去世了……

关于你说的熬煮鸡汤诀窍,爷爷临走前给我们留下了一些信件,我对此有些印象……

虽然大奶奶无法与爷爷相见,但既然大奶奶来台湾的愿望如此强烈,我们希望,在大奶奶百年后将她带到台湾,与爷爷合葬……

分隔几十年,终得相见,也了却爷爷的遗愿……

老太太去世后,爷爷斥重金为她置办了异常隆重的葬礼。

因为是喜丧,十里八乡的名角都登台献唱,敲敲打打,乡民们吃吃喝喝,好不热闹。

除了姑奶奶一家来砸场子,这场葬礼简直太圆满、太顺利了。

姑奶奶虽没赡养过老太太,却眼馋那名头当当响的鸡汤。爷爷说老太太什么都没留下,姑奶奶不信。她说爷爷一定把熬鸡汤的诀窍记在了脑子里,然后将秘方装入骨灰盒,让它从此不见天日。

两拨人马你来我往,闹得人仰马翻。骨灰盒不慎摔落在地,白色粉末洒落一地。姑奶奶得知里头空空如也,终于不再闹腾了,遣家人回去。

我爷爷吩咐戏继续唱,饭继续吃。我们家一点儿也没受影响,因为真正的骨灰早已调虎离山,被我爷爷郑重托付给远道而来的殷青叔叔。这会儿,想必他已经登上开往台湾的飞机了。

殷青叔叔离开前,塞给我一个发黄的信封,开头是:樱叶三钱,加入沸水……

殷……樱……樱桃……

离我家不远,就是一片樱桃园……

我如醍醐灌顶,终于知道老太太究竟在念叨什么,知道那些用来卜卦的黑色碎叶到底是什么。

葬礼进行到后期,乡亲们都喝得东倒西歪。

扮演过大太爷爷的演员远道而来,对着老太太的遗像庄严地鞠了三个躬。

他喝了两口酒,轻声对我说:“小兄弟,别看老太太脑袋糊涂,其实她心里特别清楚。”

我挑眉:“怎么说?”

“那天我俩在村里走时,她偷偷告诉我,其实我一出现她就发现我不是老头儿。她说我身上的味道不对。她还说那老头儿手上没有疤,她是在试探。那老头儿腿还受过伤,走路一瘸一拐的。这些,我都不符合,”老演员轻轻叹气,“老太太挺神的,她还告诉我,她早就用鸡汤算出来老头儿去世了。她还算出来她去世以后,会有人把她接走,跟老头葬在一起。”

老演员发现了已经放置原位的骨灰盒:“可惜,这次她没算准。”

“老太太没有当你们的面拆穿我,她说孝心可贵。我呢,为了酬劳,什么也没说,”老演员狠狠喝了一口酒,“我就不明白,她为啥跟你们说我要把她接到台湾,还那么大声地喊,要来找我……”

老演员似乎想到了什么,打了个冷战,放下酒杯,起身告辞。

我目瞪口呆,久久回不过神来。

“……你保重,我也保重,很快,我就去找你啦……”

当时,她是这么说的吧。

既然老太太无所不知,会不会,她还有什么瞒着我们呢?

春季到来柳丝长,

大姑娘床头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方……

播放《四季歌》是爷爷的要求,这是最后一首歌,送给天上的老太太。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旁。

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

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

歌声如一场大雨,响彻天地,狠狠落入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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