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双眼。我好像在谁的房间。
“瑟瑟姐姐,大姐姐,你可别再贪睡了!快起来吃饭啦。”似是有人扯着我的衣角。
“我是到了地府吗。”我扶额,这是哪儿,怎么这么多人。一个人扶着我做起来,我揉揉太阳穴,头疼得很。一个小毛孩儿扑了我一个满怀,“姐姐,你可算醒了,玫儿可快饿坏了…不,玫儿担心坏了。”
我这方才看清,这可不是我当年在李府的闺房么,怎么这么多人?
“瑟瑟这是病糊涂了呢,赵太医,快给她瞧瞧。”这声音熟悉的很。
瑟瑟?好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我的头晕的厉害,这是梦吗……
太医诊了会儿脉,“大小姐身子骨还很虚,所幸并无大碍。再调养个十天半月即可。”呈上药方。
红双接了药方就退下去厨房了,其余人也开始忙忙碌碌。娘亲还在跟太医交接一些事情。
犹如太虚幻境,所有人走来走去,忽远忽近,我着实看不大明白。我凑近玫儿,耳语道,“我这是怎么了?”
玫儿笑笑,“姐姐真是病糊涂了呢。姐姐前些天突发高烧,昏睡过去两天两夜。”
突发高烧?印象中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所以,我到底怎么了?我相信轮回转世,但我现在是回到过去了,不是轮回也不是转世吧。没留给我胡思乱想的时间,玫儿从衣袖里偷偷塞了一张纸条给我,“这是三殿下让我给你的。”
三殿下?!
我抬眸,不偏不倚正对上他灼灼的目光。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那年,我十四,他十七。
五殿下与我交好,自小常来往相府,三殿下有时候会随着五殿下一同来。我们时常呆在一块儿谈天说笑。回首望,那时候的一切都那么美好,时间静止在那时有多好?
玫儿老爱学府里嬷嬷话来打趣我,“你是欢喜老五还是老三啊~”
即便被打趣过很多次,我仍旧是装不出淡定,羞得满脸红,“别乱说。”
“我觉得三殿下好,他来的时候会带桂花糕给我。不像五殿下,他眼睛像长在你身上似的。”说着玫儿就啃了一口桂花糕,上次风千寻拿过来,还剩了好几盒没吃。
“不许拿我开玩笑,玫儿!再说我房里头的马蹄酥不分你了啊!”虽然嘴上这样说,但我也非稚童。她们起哄多了,有时候我看着风千寻和风祁云,也会偷偷比较,谁更有潇洒,谁更有才气……
对了,我想起来了,是今天没错。
纸上的内容无甚变化:
“花苑一见。”
不过老掉牙的才子佳人后院相会,私定终身。现在想来他当时的表白无甚诚意,内容也无何新意。
海誓山盟不过一纸空谈。
当年的我被他甜言蜜语轻易哄骗,几乎是不加思考便义无反顾地掉入他为我设计的棋局之中。他为宏图伟业描绘的壮阔蓝图,我是第一步棋。可能我连棋子都算不上。充其量算是个引子。
绝不会再被他所欺。
祁云呢,一直没看见他。
“玫儿,五殿下呢?”
“皇上让他去西北和白将军学军队的事务。看来皇上很重视五殿下呢。”玫儿说道。
原来是这样。风千寻这招一石二鸟可真是高深。祁云啊祁云,你学艺再精也比不上他手握一座相府啊。
我房里的人逐渐散去,娘亲轻抚我的额头,坐上床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看见她红肿的双眼,只觉得锥心刺骨。不觉我也眼眶湿润。“娘亲,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我抱住她。娘亲,我真的好想您……“孩儿不孝,让您忧心了。”
娘亲的怀抱温暖如初,我又哭起来。能再见娘亲,就算是梦也值得了。娘亲擦去了我的眼泪,我还紧紧抱着她不放。“傻孩子,先吃饭。别再病倒了。”
“是。”红双递了手帕给我擦脸。大家看见我醒了,也算松了口气,纷纷祝愿赠语,希望我身体康健。一阵客套后,大家走了。我留了玫儿和我一同进食。
吃的是简单的白粥,还有我喜欢的红烧肉,炒红萝卜。我吃着这些简单的饭菜,眼泪又留下来。我终于不用再看见香菇香菜芹菜葱蒜了,我边吃边哭,眼泪都流到饭菜里。玫儿看着我的样子,也忍不住哭了。
她那小脸皱成一团,额头也涨红了。
“我哭的是终于能吃上顿正常饭菜了,你又哭什么。”玫儿不会是这几天饿傻了吧。
“我以为姐姐醒不来了,呜…”玫儿又在骗我的眼泪,这下换我安慰她了。
说实在,姐妹俩抱头痛哭的画面比我之前在铁牢里看见老鼠打架更好笑,我不由得捧腹大笑,肚子都要被笑疼了。
用过晚膳后我去了后院花苑。
他在那儿。
靠着老槐树,风拂起他的碎发。
多久没看见他了?
两年,三年?记不清了。
他稍稍侧身,我看见他的脸。他的眉眼极浓郁,唇薄而红,人中很深。
我这人素来不迷信鬼神之说。看来这回重新来过我也不得不信。从前我随他微服北巡,路上看见一个人在路边摆摊,插了根旗自称黄大仙。我们觉得新鲜就去算命。道士告诉我,我的相公有龙虎之像,必有作为。可惜面相薄情。
薄情的人爱了就万劫不复。
“三殿下。”我走近他。我想弄明白,他到底对我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即便答案早已明了,我也想自己找出结果,就算是给自己的年少轻狂划上句号。
“你来了。”他笑得真好看。
我差点就要被他所蛊惑。我慢慢停下脚步,不想离他太近。
“过来。”他的声音很轻,但又很重。每个字都刺在我的心上。我好像有点记得我从前为什么这般喜欢他了。
我向他走近,慢慢的。我忍不住地哆嗦。前世的种种,让我寒心。我怕我离他近一步,就离悬崖更近一步。
“玫儿说你找我有事。”我低着头,避开他的目光。我后悔过来了,和他待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觉得像是把我放在锅炉里熬煎。离他越近,我的记忆就越清晰。
“也没什么事。”余光之中看到他偏着头看我,印象中这是他最撩人的角度,我从前所沉沦着的…我真不敢看他。
“你头发上有东西。”他突然说。
“啊?”我条件反射摸摸头发。
他轻抚我额处细发,另一只手却一把揽过我的肩,我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掉入他的怀抱。
“你…”我不得不仰头看他,他看起来很冷静,似乎我是才是那个投怀送抱的人。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惊。
试图挣脱,他却把我搂得更紧。
大病初愈的我实在无力反抗。这样的我反而带有女儿家欲拒还迎的做作,我屈服了,我承认我也贪恋这片刻的温暖,这我在前世无数次祈求的怀抱。
“李雍和,你当真以为皇上爱你吗!”这句话犹如当头一棒,我用尽全力挣脱,推开他。
“不要这样。”我喘着气。眼泪差点就要出来了,莫名的酸涩盘踞我尚不算清醒的大脑。
“天凉了,该多带件衣裳。”他褪下身上的外衣了,几乎他的衣服就要披在我身上了。
“不要这样!”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又急忙补上一句,“别人会误会的。”
“别着凉了,披上。”他的目光照着我,我躲开。
“你到底有没有事要说。”我声调一下子高了起来。
你说的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你到底有没有对我动过情?
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想这么问来着,结果话只是在心里转呀转,没有出声。
鼻子发酸。
今天确实很冷。
“还不够明了么,我的心意。”
你的心意?
你的心意!
酸积在一起就成了恨。
你要的从来不是我。当年的我会轻易答应你,现在的我不会重蹈覆辙的。
拒绝的话却怎样也说不出口。
可能我还需要时间接受这一切。
“殿下,今日风刮的厉害。殿下应当保重玉体。雍和头疼的厉害,就先回房了。”装傻不是什么好办法,我却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我几乎是用逃的,匆匆忙忙,好像这样就能假装听不见背后的他的话。
“原是我不好。”
我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我现在什么也不想问了。
我怕我…撑不住。
接下来的日子我总把自己锁在屋里。陆续有人要来探望,一概称病,托词是老套的“没好全,养病。不见客。”
接着一连躺在床上好几天。
我还是不适应。一方面是不习惯,一方面是不敢相信。前些天还在枷锁和牢房之中,今日便能安稳地谁在这四方府邸,太不真实了。常常还没清醒又睡着了,迷迷蒙蒙。我好怕,这只是一场梦。一睁眼,我又回到了那个只有冰冷围墙和黑暗的地方。
断断续续这样过了半个月,娘亲素是清楚我的性子,也就这么由着我。爹爹还特意调了几个丫鬟来我房里伺候。
一个叫昭儿,一个叫品言。房里原本的是我奶妈在打点,今年她儿子娶亲,她索性向娘亲情请愿,回去抱孙子。娘亲说多几个人照顾我,房间里也多一些人和我做伴。
今天红双扶着我去外面转转。其实我早就好全了,只不过还不习惯这样灿烂的阳光。
是春了。
“年年春风剪杨柳,岁岁日月映古今。”久违了,这样的春色满园。
我看到有人影走动。
“瑟瑟姐姐,你在讲什么呀?”是玫儿。
我莞尔,“这是一句诗。姐姐看到这样杨柳依依的景象,不自觉地就吟了这句诗。”
“春风、杨柳,听起来真美呢。”她笑呵呵的,无忧无虑的样子。
可惜我是做不到了。
“玫儿也这么想吗,书里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呢。照这么说起来,玫儿也该习字了。”
“呃,玫儿…玫儿觉得这春梅开得甚好,我们剪几株给娘亲如何。娘亲一定很欢喜的。”还是听到读书就头疼。罢了,再让她玩几年。
“哎呀,你放开我!”我听见一个尖锐的女声。
这动静似乎发生在不远处。
“瑟瑟姐姐,我们去看看。”玫儿拉着我过去。
快步走去,只见莲池旁一个嬷嬷在教训一个丫头。
“你说,你在大夫人的花苑做什么?你是哪房的奴婢?”
“我不是这里的下人!”
“难不成你是从外面溜进来的?鬼鬼祟祟,肯定没安好心。你……”
“有话好好说。”我提高了音量。“刘嬷嬷,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欺负小丫头做什么?”大嬷嬷见状放开了那女童。
“大小姐,这小丫头刚才偷偷摸摸从花苑出来,兜里似乎还揣着包东西,实在可疑,就想把她叫过来,看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没曾想这丫头竟死活不给我那玩意儿,我这不是怕夫人房里会丟东西,这才……”
“罢了,你也是好心。只是做事切不可毛燥。先退下吧。”
“是,小姐。”
这黄毛丫头瘦得跟猫似的,衣服也破破烂烂。相府一向优待下人,难道她真是从外面溜进来的野丫头。
“抬起头来。”我漫不经心地说。
她倒也从容,只不过藏不住那双微颤的手。
她的面容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李书画!”竟是她?这些天来相府的平淡美好让我差些忘了还有她!
“大小姐认得翎儿?”
“翎儿?”我记得她是有这么个小名。“你来花苑做什么。”
“奴家母亲重病在床,奴家求遍了认识的所有人,可是没有人肯帮忙。只有后院的厨娘说,她可以帮我出府买一些药。”看着我疑惑的眼神,她又急忙补了一句,“这荷包里面就是给我母亲的药,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你母亲在哪儿。”我说。
“在后山的偏房里,小姐是想……”她眼睛睁的圆溜溜的,嘀哩嘀哩地转。
看着眼前瘦得脸上只剩下大眼睛的翎儿,我怎么也联系不到十恶不赦的李书画。
“别怕,带我去。”
“是。”
……
大夫说李书画母亲命数将近,无力回天。
我依稀记得当时李书画是空降来相府的,父亲只说她是失踪已久的相府二小姐。
厨娘说李书画母亲原是府里的下人,生的颇为标致。父亲一次酒后糊涂,这才有了翎儿。
是为了报仇么?
上辈子这一切。
那一世,她灭我相府满门,夺走后位。
我不忍回忆,也不愿事情再次发生。
怎么做好呢?
在罂粟未成熟之前,连根拔起吗?
这不像是我的作风。
玫瑰的刺最开始也不是为了伤人,而是为了保护自己。更何况她的刺还未长出,我又何必苦苦相逼。
再等等吧。
玫瑰的刺未长全时,一根一根地拔掉。
我想试试看。
我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雍和给父亲大人请安。”我微微屈膝。
“坐吧。你娘亲房里那春梅样式倒是别致,瑟瑟有心了。”
“这是玫儿的主意呢,别看玫儿年纪小,新奇的点子倒是挺多。”
“前些日子西域进贡了不少新奇玩意儿,皇上赏赐了我一些。你跟玫儿姐妹俩先挑,剩下的再分给二姨娘她们。”
“多谢父亲。只不过雍和今日是为另一件事来求您。”
“你说,我尽量安排。”
“我想收一个丫鬟。”
“无妨,你看中的不会差。”
“那好。父亲大人且去休息,我先退下了。”
父亲答应得爽快,李书画就这么收下了,她母亲的后事也吩咐人处理了。有一事我不明白,父亲似乎并不知道李书画和其母亲的事情。
“翎儿,你过来。”
“小姐有什么吩咐。”她望着我。
“我虽以收丫鬟之名召你进来,但我待你与旁人不同,你不必做丫头们的工作。”
“那…”
“可读过书,识过字。”我问。
“未曾,奴婢家贫如洗未有机会读书,也不认字。算是个睁眼的瞎子。”
没读过书?我看这话说得倒很有水平嘛。
“那你可曾学过刺绣。”
“母亲教过我一些。”
“那好,待会儿我会带桂姑姑进来,她是东潍国数一数二的绣娘,你跟着她学。”
“谢大小姐。”她突然跪下,磕了几个头。
“好好学,别辜负我的苦心。”
“是,翎儿定不负大小姐。”
我记得前世李书画最擅长刺绣,我何不顺水推舟。她越依赖我,承我越多人情,就越离不开我。
“你待会儿去花苑给我剪些茉莉花来,我今天不大舒服,想泡些茉莉花茶。”
“是。”
我可能还是不明白,有些人,有些事,还是躲不掉了。
很快她便呈上新泡的茶。
许久未尝这茉莉花茶了,清香沁鼻,宁神安眠自是最好了。
刚想使唤下人去叫玫儿过来尝尝,就听见一个男声:“瑟瑟,好久不见。”
是他。
丫鬟们识趣地退下。
不请自来,他就是这样。
我未答声,他也不恼,坐到我身旁。
他就是这么霸道。
“三殿下找雍和有什么事吗?”
“我渴的很,给我倒盏茶。”
我虽不想与他有过多纠缠,但毕竟尊卑有别。
不过是一盏茶。
“给,殿下。”
他喝了一口,“这茶不错。”
记得之前当三福晋的时候,他最好这口……想这些干嘛。我又给他倒了一杯。
“瑟瑟,本王是做错了什么吗。”
他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那是什么,难过吗?
原本唾手可得的相府如今要和他划清界限,不难过才怪。
“殿下说什么呢,殿下金玉之躯怎会做错事。”
“你这话里挑不出毛病,却不像我身边的人会说的。”
“从前年纪小不懂事,说话口无遮拦的,殿下莫要怪罪。”我匆匆打断,言语依旧很客气,甚至是带着笑的。
“我愿你如同往昔。”
如同往昔?
呵,从前的李雍和只会被你牵着鼻子走,你当然想念了。
我沉默不语。
我无心应付他,无意间瞥见,这侧门没关好。我记得品言出去的时候明明带上了。
“当真要生分至此么。”他说。
“殿下言重了。”我狠了狠心,无论他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快刀斩乱麻总是对的。“雍和有一事相求。”
“你说。”他倚着桌子,散漫的样子。
“殿下以后还是避嫌的好,如今坊间流言四起,雍和一个女儿家,怕是不宜与殿下交往过密。”
“避嫌?”他俯身凑近我,眼神里又是我看不懂的东西。
越来越近,高挺的鼻子几乎就要碰上我的。暧昧不清的样子,“这是你要的?”他语气很温和,温热的气息打在我的脸上,不像在谈判,倒像是在讲情话。
我刚想说话,看到他高高蹙起的眉,又紧闭了嘴。
“避嫌。”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冰冷。他挺身,重重地摔下茶杯,“李雍和,你把我当什么了。”
他愤愤而去。
没有回头
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