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在安王府门前驻足,有些恍惚。
有的人你觉得到死都得避着走,有的人生来又带着血亲,可人心不古,境遇转换只是一瞬。
“师父,你不是让我送来么?为何又要亲自来?!”王府的小厮领着他们穿过游廊,在花厅坐下,匆匆回禀去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能轻待——”柳枝捏着手中的帕子,她不爱配香囊,便用自己闲来无事绣的一根帕子包了令牌,帕子选的是一块价格不菲的鸦青孔雀罗,所谓的刺绣不过是小叶绣的卷了一个边,却暗合了‘柳枝’二意。自打改名如此,柳枝的私物,皆爱绣成这样,不落名款,不题诗词,简简单单。
“来了?!”一双盘纹靴落进了柳枝的眼中,柳枝还支棱着下巴胡思乱想呢,恍恍然抬头看去一时忘了礼数。
白蟒箭袖圆领袍,腰系碧玉银攒带,似乎是沐浴不久,一头长发只是背窝处用发丝松松盘系着,柳枝忍不住看了看那潮气未散的黑发,嗯,比自己的头发要长。
“参见王爷——”农青几乎是吼出来的,吓得柳枝‘赏景’的闲情逸致飞入了九重天。
她利索跪下,双手呈上包着的令牌:“谢王爷相助,物归原主——”
“事情办妥了?!”薛景庭嗅了嗅指尖,似乎在小地牢里沾染的血腥气还萦绕在上面一般,确认只是一股淡淡的皂香,他才伸出手,接过了帕子上的令牌。
柳枝颤颤的收回手,却被唤住:“等等,这帕子?!”
薛景庭将帕子展开,轻哂道:“你倒是会偷懒,这绣活儿是你做的吧?!”
柳枝有些不好意思:“帕子嘛,绣得凹凹凸凸的,多不舒服呀……”
“料子不错,本王收了,拿来擦擦玉佩剑柄倒还不错——”
“本来也是一份谢礼,王爷用得着,便是拿去擦脚擦屁股,都是可以的……”完了,脑子又丢了。
农青生生看着自己师父把天聊死。
秦仲看着自己主子生生变了脸色:白转红,红转黑。
“咳咳——”秦仲赶紧给两个祖宗递上台阶:“事情办得如何了?玉翼都要回来了?!”
“都拿一块抹脚布做谢礼了,这能是要回来的手笔?!”薛景庭硬着头皮不去想这帕子还能拿来擦屁股,“怕是我这个令牌也没多大用,对方来头不小呢。”
福禄被提回来,吓晕了三次,有用的话不超过三句,一个福禄,背后是福寿,给一个辛夷馆跑腿,说出来都匪夷所思。他们调查了柳枝,估摸着也是在太子登基不久便开始准备了。忠明侯府,太监总管,薛景庭细细相较,却有些明朗了。
“辛夷馆见着什么人了?!”薛景庭将‘抹脚布’掖进怀里,若有所思的问道。
“一个自称辛夷的女馆主,一个叫孙七的男采办,还有……”柳枝斟酌了一下用词,怕自己又蠢话连篇,尽量不掺杂自己的主观臆断:“孙七唤馆主‘阿環’……”
“阿環?!孙七?!”薛景庭冷冷一笑:倒都是老熟人了。
柳枝判断了一下安王阴晴不定的脸色,决定收起自己的五感,好好做人,绝不掺和皇家秘辛免被牵连。
秦仲看着自家侄女儿一副我不看我不听我也不想知道的鸵鸟状,叹息一声:恐怕这下是真被拉下水,做不到不湿身了。
“白镜環,孙棋峥,还有你爹柳希济,有趣得很呐!”虽然薛景亭声音不大,但是气定神闲吐字清晰,每一个都准确无误的落进了柳枝的耳朵里。
柳枝茫然了一瞬,垂了垂眼眸:“王爷需要我怎么做?!”
“不需要,只是提前给你打个招呼,候府的人可能会对付你,我也有可能对付他们,万一时间没赶上,你还是小心为上——”薛景亭想了想,有些别扭道:“若是本王对忠明侯府动手,你……”
“王爷是在考虑我的感受?!”柳枝简直受宠若惊,脑子一震说话水平又开始不着调:“王爷不需把善意给候府的渣滓,按照您的手段,发挥您的水平,该怎么弄就怎么弄!”
薛景亭的表情一言难尽。
秦仲看着自家主子吃瘪,终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是咱们王爷录名在册的人头,王爷的东西,可不喜落在别人手里。”秦仲觉得自己一颗心真的苍老:明明才十八九的大好年华,偏偏带了两个熊孩子,斟酌言辞快难倒了他这个仅有识字水平的武夫。
好在一个高冷臭屁,一个聪明伶俐。自己这招借坡下驴,给的很是时候,王爷受用,柳枝也乖乖点头。
薛景亭心道:没错,小丫头这条命得我来收,现在护着几年后收割起来才爽!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柳枝暗忖:我要不要提个要求啊?!还是算了!现在和王爷的关系有缓和趋势,看样子这几个月来的美食投喂效果不错,自己不能蹬鼻子上脸,玉锦……得靠自己这个姐姐来救!
“王爷,柳枝先行告退,若是王爷有需得着柳枝的地方,传唤一声,柳枝绝无二话——”柳枝领着农青叩礼拜别,前路迷雾重重,她窥见了未来生活的一条缝,就得抓紧时间把那道口子撕的大一点。忠明侯府是长在她新生活里面的一道疥疮,不把它及早根治了,怕会染遍全身,祸及既安居的家人。
“师父,咱们去哪儿?!”从花圃出事两人都在奔忙,现在快日落了,他们期间也只是买了几张硬硬的粗饼充饥,平日里被柳枝山珍海味零食甜嘴养娇了的胃,早就擂起了反抗的鼓。
“去西市的如意楼吃顿好的——”柳枝坐在马车里打盹儿,她现在不仅饿,还困,刚刚在安王府一桌水灵灵的果子自己也只敢咽咽口水。
农青还在认真的心算自己兜里几个碎银锞子能在如意楼吃点啥,一直到如意楼临街的位子上坐下,他都有点忐忑。
如意楼可算得上阳安数一数二的酒楼了,小二殷勤的上前报菜名,柳枝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打盹儿。
“师父,咱们……”农青看着热情洋溢的店小二,想起了在东市出摊的自己,赶紧做认真聆听状。因为自己太知道‘买’和‘买不起’的两幅面孔了,既然进了这酒楼就坐实了一桩买卖,即便是点个最便宜的清水面,也得端出‘我就是想吃一碗素面解腻’的派头来。
柳枝眼皮未抬:“一盘荷花酥,两碗火腿金丝面,别吵本姑娘补个小觉!”
小二点头哈腰的下去了,农青不禁要给师父竖起大拇指:他们只点了三百文的东西,却打出了包场的派头。
“越是这样的大酒楼,越不需要硬撑派头,什么样的食客他们都见过,唯独没见过穷人。”柳枝在小二响声报着菜名离开的时候便睁开了眼睛,她看着农青一脸敬服忍不住说教一番:“除了那些连脚都不敢迈进来的乞丐……”
农青瞬间想起了自己和蜜蜜的乞儿岁月,云泥之别的往今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和蜜蜜那个时候,断不敢在这样的酒楼外乞讨的,怕挨打,怕被驱逐,虽然是乞丐,也怕在蜜蜜的眼前被侮辱……会觉得自己很没用很窝囊……”
“所以你成了蜜蜜的天,不用乞讨也能给蜜蜜喂饱,不过你说错了一点,这样的酒楼,虽然不允许门前乞讨,但是对面可以啊,在街边一蹲,客人没吃了的,掌柜会赏给小乞丐,酒足饭饱尽兴了的食客,也会在身心满足的时候发发慈悲心,念上两句积德福报,便会赏些小钱,便是做乞丐,也是一门学问的……”
“可是,他们不是嫌弃乞丐脏污晦气,只想打发的远远的么?”
“乖徒儿,这里是阳安的西市口,再往里走便是能说得上名号的达官府邸了,”柳枝狡猾的笑笑:“酒楼不费财物,不过拿点剩菜剩饭便得了美名,官爷们也讨些廉政爱民的好名声,小乞丐走街串巷,又数目庞大,简直就是流动广告,如意楼的老板仁善好施,某某官爷爱民如子,西市地皮贵如金,如意楼历经三朝不倒,可不比庙堂里的官爷们心思少——”
农青目瞪口呆:又受教了。
他准备潜心学习一番,却见口若悬河的师父闭上了嘴,循着师父有些紧张的视线,农青看着一个穿着枣褐色交领短衫青灰长裤,着小冠的少年走了进来,一看便是官家家仆,生的眉清目秀,和掌柜颇为相熟的模样。
农青竖着耳朵,听见他说:“照旧,荷花酥一盒,脆肠一盒,杨梅浸一碗。”
少年斯文有礼,表情却有些落寞。
柳枝心头似有小刺扎了一下,有点疼,眼睛涌起一股热意。
“今儿新来了一个越州的厨子,做得肉脯特别的好吃,要不要带回去给小爷们试试?!”掌柜亲自上前兜售了一番,少年笑着接过,又摸出了一个银锞子。
“不用,算是如意楼的孝敬,小爷们若是喜欢,秦小哥再来——”
柳枝看着他还是倔强的放下了银子,将那肉脯小心包好,放在食盒底。
秦小哥,秦小楼,原来说话不结巴也不脸红。只是面对小玉枝的时候,才磕磕绊绊的像个傻子。
柳枝几乎是抢着吞咽了那碗面,让农青将荷花酥包起来带走,在秦小楼收拾好食盒往外走的时候,不紧不慢的跟了上去。
农青:不懂也不是问的时候,虽然没看明白,但是师父刚刚眼圈儿都红了。
秦小楼却没有回府,而是去了九溪河的牙桥边。
九条溪汇成的护城河,自西向东流,牙桥三座,秦小楼就近,去了西牙桥。
他明显躲着人,走得又快又谨慎,柳枝若不是农青打掩护,也不会那么顺利的跟到了牙桥墩下。秋天黑得早了,吃个饭的功夫已经黑透,不年不节的时候仅是几座府邸和酒楼的门头灯笼作引。
黑夜是很好的保护色,柳枝和农青蹲在桥墩的左侧,听见右边的秦小楼自言自语。
“二小姐,这是如意楼的肉脯,我尝了尝,甜咸口的,你应该喜欢,给你带来尝尝鲜,老三样也买了,你说这是吉祥三宝,五天得吃上一回才睡得着,你在……你在那边,吃了这些,也要睡个好觉。若是觉得这肉脯好吃,能不能给小楼托个梦来?小楼唐突了,二小姐怎么会记得我这样的奴才呢,可是,我又怕你吃腻了这些,若是想换换口味,便是梦里不现身,说句话也好啊——”
“我现在开口,你不害怕?!”柳枝实在忍不住,听着他将自己当个死人一样哭哭啼啼的祭拜,决定自己显灵。
农青:“师父,我都吓了一跳,你这样也太吓人了——”
桥墩右侧含蓄又紧张的一声低呼,和着一阵稀稀索索的乱响,还有什么物件儿的落水声,农青反应飞快,侧身往前一捞,虽然天色很暗,但是在黑黢黢的环境待久了,眼睛适应下来倒是看得清楚,果然,师父差点把人吓得栽进河里,农青拽住了他的左臂。
“你都扔进河里了,本小姐当然吃不到了啊!”柳枝挪了挪步子,坐在了些许明亮的河堤上。
“二小姐?!”刚刚差点被‘鬼’吓死都不敢高声尖叫的秦小楼,此时一声惊呼差点破了音。倒也不是喊得多大声,深宅办事的人总是很懂分寸,只是刚刚哭得有些放纵,此时一呼带着点哑,有些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