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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们正赶上一份好差事,我们八个人得去守卫一个村子,那里因为被轰击得太猛烈,已经被放弃了。

我们特别要去照看那个军粮库,因为那里还没有搬空。我们自己的给养也得从那个库里去领取。干这个勤务,我们这几个人正合适,卡钦斯基、克罗普、缪勒、加登、勒尔、德特林,我们这一帮子人统统都在。尽管海伊已经死了。可是我们大家,运气还是很好,所有别的部队,伤亡都比我们多。

我们挑了一个用混凝土加固的地窖作为掩蔽壕,有台阶从上面通到下面。入口处另外有一道混凝土墙作为防护。

现在,我们进行了很多准备。这还是一个机会,不仅可以舒展一下双腿,而且还可以舒展心灵。对这样的机会,我们都充分加以利用,因为我们的处境太绝望,也不允许长久地多愁善感。只是在情况并不十分糟糕的时候,才有这种可能。然而,除了实事求是之外,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实事求是到这样的程度,每当战前的一个思绪偶尔闯进头脑里来的时候,我往往会战栗起来。不过,持续的时间是不长的。

我们必须把情况尽量看得轻松一些。因此我们总是充分利用每一个机会,让无聊的废话直接、紧密、无间地跟恐惧依傍在一起。别的可能是没有的,那是我们用以激励自己的办法。于是我们热情地着手工作,来创造一种田园生活,当然是一种吃啊睡啊的田园生活。小木房里起初铺的是垫褥,那是我们从几间屋子里拖过来的。就算是一个士兵的屁股,也喜欢坐得柔软一些。只有房间中央,留着一块空地。于是我们就设法弄来了毛毯和鸭绒被,豪华的柔软的东西。村子里,样样东西都有的是。克罗普和我还找到一张拆得开的桃花心木床,有着一顶蓝色的绸帐和一条带花边的罩单。把它搬进来的时候,我们像猴子一般流着大汗,但是一个人总不能把这样一件东西放过啊,不用说,在一两天之内它也准会被打得粉碎的。

卡钦斯基和我到几所房子里去稍稍巡逻了一下。在很短的时间里,我们已经收集到了十二只鸡蛋和两磅相当新鲜的黄油。蓦然间,客厅里轰的一声,一只铁炉子穿进墙壁,越过我们,在离开我们一米的地方,又从后面一堵墙壁里蹿了出去。两个窟窿。原来它是从对面一所房子里飞过来的,那里正巧中了一发炮弹。“畜生!”卡钦斯基龇牙咧嘴地笑道,我们继续进行着搜索。猛然间,我们竖起耳朵倾听,抢步穿行过去。一下子我们着了魔似的呆住了:在一个小小的猪圈里,竟然还有两只活生生的小猪在跑来跑去。我们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到底是不是真的:一点不假,它们仍然在那里呢。我们一把将它们捉住,毫无疑问,是两只地地道道的小猪。

这就可以做一顿出色的饭菜了。离我们的掩蔽壕大约五十步路,有一所小小的房子,原来是军官的住所。厨房里有一只巨大的炉灶,带着两个格栅,还有锅啊、罐啊、壶啊这些东西。样样都有,甚至在棚屋里还放着一大堆劈成细片的木柴,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懒汉乐园咧。

我们中有两个人一个上午都在田野里寻找马铃薯、胡萝卜和青豌豆。我们相当骄矜,对军粮库里的罐头觉得毫无兴趣,我们要的是新鲜蔬菜。在餐室里,早已有两棵花椰菜搁在那里了。两头小猪都给宰了。是卡钦斯基动手干的。和烤肉配在一起,我们想做些油炸马铃薯饼。可是我们找不到一个刨马铃薯的刨子。不过,这个困难很快就解决了。我们用一根钉子在一个罐头盖子上打了好多洞眼,这样就做成了一个刨子。三个人戴上了厚厚的手套,为了使用刨子时可以保护手指,另外两个人削马铃薯皮,一下子大家就这样干起来了。

卡钦斯基负责处理猪肉、胡萝卜、豌豆和花椰菜。他甚至在花椰菜里还加了点白酱汁。我负责油炸马铃薯饼,一次四个。过了十分钟,我发现这样一个窍门,把平底锅甩动一下,让一面已经炸好的马铃薯饼往上一抛,在空中翻了个身,落下来时又用锅子接住。小猪是整只烤的。我们大家围住它们站着,仿佛就在祭坛前面一般。

同时我们还招待了客人,有两个无线电报务员,被慷慨地邀请来吃饭。他们坐在客厅里,那里有一架钢琴。他们一个弹琴,一个唱《威悉河[23]上》。他唱得很有感情,不过带着相当多的萨克森口音。尽管如此,当我们站在炉灶旁边准备着佳肴美馔的时候,它还是使我们深受感动的。

随后我们逐渐发觉,我们就要招来麻烦了。侦察气球已经找出了我们烟囱里的炊烟的方位,炮弹开始朝我们发射过来。它们都是那种该死的小玩意儿,打在地上只有那么一个小小的洞,散开去的时候那个范围可很广,离地又很近。它们接二连三地掉在我们的四周,距离越来越近了,可我们总不能把这些吃的东西撇下不管啊。那一批家伙继续在发射。有两三块弹片,打厨房窗子的顶上呼呼地穿过去。小猪我们已经烤好。但是要炸那点马铃薯饼,这会儿就难了。轰击来得那么紧密,弹片越来越频繁地打在厨房的墙上,随后从窗子里钻进来。每当我听到有样东西在呼呼地飞过来的时候,我就拿着煎锅和炸饼弯一下膝盖,蹲伏在窗子旁边的墙底下。随后我又马上直起身来,继续炸我的马铃薯饼。

那两个萨克森人停止演唱了,一块弹片扎进了钢琴。后来,我们终于把一切都准备停当,便组织大家把东西运回掩蔽壕去。在下一次轰击过后,两个人带着几罐蔬菜,冲过五十米,到了掩蔽壕里。我们看到他们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又是一次爆炸。大家都蹲了下去,随后又有两个人往那儿奔跑,各人带着一大壶最高级的咖啡,在下一次轰击以前到达了掩蔽壕。

随后,卡钦斯基和克罗普抓起那件杰作:盛在一只大平底锅里的两头棕黄色的烤小猪。一声呼啸,一弯膝盖,他们一口气冲过了五十米空旷的田野。

我留下来要煎好那最后的四个油炸饼。有两回,我不得不趴到了地上,可我毕竟多煎了四个饼,而那正是我最最爱吃的。

于是我抓住那只高高堆着油炸饼的盘子,紧紧地贴在房门背后。嘘嘘地响了一阵,啪啪地爆了几下,我把盘子用双手抱住,压在胸口,飞也似的直奔过去。差不多快要赶到了,忽然有个呼呼的声音越来越响,于是我像一头鹿一样撒腿狂奔,掠过水泥墙,炮弹碎片溅在那道墙上,我在地窖的台阶上摔倒了,臂肘也被擦伤,可是我一个油炸饼也没有丢失,连盘子也没有破。

两点左右,我们开始用餐。这顿饭一直吃到六点。咖啡,我们喝到七点半,是军粮库里那种给军官喝的咖啡,还抽军官抽的雪茄和纸烟,也是从军粮库里弄来的。七点半整,我们开始吃晚饭。大约十点光景,我们把小猪的骨头抛到了门外。随后是干邑白兰地酒和朗姆酒,也都是从那个上帝保佑的军粮库里弄来的,接着又抽了那种又长又粗、缠着商标纸圈的雪茄。加登认为,眼下只少一样东西:军妓院里的姑娘。

到了深夜,我们听见了喵喵的叫声。一只小灰猫蹲在入口的地方。我们便把它逗引进来,还拿了点东西给它吃。这一下又把我们自己的食欲引起来了。我们嘴里还在嚼着,就躺下来睡了。

可是,那一夜过得很糟糕。我们吃的油脂太多了。新鲜的小猪使肠胃很不好受。掩蔽壕里不断地有人在进进出出。总有这么两三个人褪下裤子,蹲在外面,嘴里还在咒骂。我自己一共出去了九次。清早四点钟左右,我们创造了一个纪录:所有十一个人,卫兵和客人,统统都蹲在外面。

夜里,燃烧着的房子看上去像是一个个火炬。炮弹轰隆隆地飞过去,又哗啦啦地落下来。运送弹药的车队在大街上疾驰着。街道一边,那个军粮库被炸开了。于是那些车队的驾驶员,不顾满天纷飞的弹片,一窝蜂拥进去抢面包。我们也就乖乖地随他们的便。要是我们吭上一声,多半会挨他们一顿毒打。所以我们采取另外的办法。我们解释说,我们是卫兵,因而了解里面的情况,我们弄来了罐头食品,拿去交换我们缺少的东西。

不管怎么样,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要不了好久,这一切反正都会被炸得粉碎的。我们自己从库房里拿了一点巧克力,分成一块一块地吃着。卡钦斯基说,这对吃坏了的肚子有好处。

就这样吃啊,喝啊,闲游浪荡啊,过了差不多有十四天。没有人来干扰我们。这个村子在炮火底下逐渐消失,而我们却过着快乐的生活。只要军粮库还有一部分依然存在,对我们来说一切都是无所谓的,我们巴不得一直住在这里,直到战争结束。

加登已经变得过分讲究了,他雪茄只抽半支就扔掉。他趾高气扬地解释,说这是他的习惯。而卡钦斯基,他是精神最饱满的。每天清早,他的第一声叫唤总是:“埃米尔,把鱼子酱和咖啡送进来。”我们都摆出一副十分高贵的气派,人人都把别人当作是自己的勤务兵,使唤他,命令他。“克罗普,我脚底有点发痒,赶快把那虱子捉掉。”勒尔说道,便像一个女演员那样朝他伸出一条腿去,克罗普就把这条腿抓住了将他拖上台阶。“加登!”“什么事?”“稍息,加登;此外,不要说‘什么事’,要说‘是,遵命’!那么,加登!”加登就用歌德的《格兹·冯·伯利琴根》[24]这部剧里一句家喻户晓的名言来回答他,这句话他往往能够脱口而出。

又过了八天,我们接到调回去的命令。快乐的日子过去了。有两辆很大的汽车把我们运走。那车上高高堆着许多薄木板。可是克罗普和我还是把那张有四根柱子的床,连同一顶蓝色的绸帐、垫褥和两条带花边的罩单统统装在那顶上。床头后面还放上一袋最好的食品。我们不时摸进里头去,那些硬邦邦的火腿香肠,一罐罐的肝浆灌肠,一听听的罐头食物,一箱箱的纸烟,使我们心花怒放。每个人都随身带了满满一袋。

克罗普和我另外又抢救出来了两把红色的大靠背椅。它们就放在那张大床里面,我们伸开四肢坐在那上头,仿佛坐在包厢里似的。床帐的绸子在我们的头顶上给吹得鼓了起来,如同一顶华盖。每个人的嘴里都衔着一根长长的雪茄。就这样,我们居高临下地观看着这一带的风光。

在我们中间还放着一个鹦鹉笼,那是为了装猫而找来的。那只猫也跟着我们来了,它躺在笼子里,面前放着一盘肉,喵喵地叫着。

汽车在路上慢慢地开动着。我们唱着歌。在我们后面,从那眼下已经完全放弃了的村子里,炮弹掀起了一股股喷泉般的泥土。

几天之后,我们被派出去撤离一个村子。一路上我们遇见那些逃难的居民。他们拖着所有的家财杂物,放在手推车上,婴儿车上,或者驮在背上。他们形体伛偻,脸上充满着忧伤、绝望、慌忙和无可奈何的神态。孩子们牵着他们母亲的手,往往有个年纪较大的姑娘领着几个年纪小一点的,他们跌跌绊绊地往前走着,一再回过头来看。有几个还带着样子很可怜的玩具娃娃。他们打我们旁边走过的时候,大家都默不作声。

我们列成纵队行进着,法国人对一个还住着居民的村庄当然是不会轰击的。可是过了几分钟,空中呼吼着,大地震颤着,叫喊声响了起来,一发炮弹正好落在殿后队伍里。我们分散开,扑倒在地,可是就在那一霎时,我觉得自己的急智丧失了,这种急智一向使我在炮火底下往往不知不觉地把事情做对。“你完蛋了”的思想,伴着使人窒息和难受的恐怖闪现出来,于是下一刹那,一个打击活像抽一鞭子那样掠过我的左腿。我听见克罗普叫了一声,他就在我的身边呢。

“赶快,起来,艾伯特!”我喊道,因为我们都毫无掩蔽地躺在空旷的田野里。

他踉踉跄跄站起身来奔跑。我紧紧地跟在他旁边。我们必须翻过一道篱笆,这道篱笆比我们的个头都还高些。克罗普抓住一根树枝,我就托住他的腿往上一举,他叫了一声,我便将他一推,这样他就翻过去了。我纵身一跃,也跟着过去,却掉在篱笆后面的一个池塘里。

我们满脸都是浮萍和污泥,不过掩蔽倒是很好的。所以我们就泡在齐颈的塘水里。每当炮弹声嘘嘘地响过来的时候,我们便把脑袋往水里一钻。

这样做了十几次以后,我已经筋疲力尽了。于是克罗普抱怨着说:“让我们离开这里吧,要不我会沉进里头淹死的。”

“什么地方你挂了彩啦?”我问。

“在膝盖那里,我觉得。”

“你还能跑吗?”

“我觉得……”

“那就离开这里吧。”

我们赶到路边的水沟那里,弯着腰,沿着沟一路奔过去。炮火跟踪着我们。这条路通往军火库。要是那个地方爆炸的话,那么我们便没有一个能保住自己的脑袋。因此我们就改变计划,从田野里斜穿过去。

克罗普渐渐走不动了。“你走吧,我随后就来。”他说着,便倒了下去。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摇着他。“起来,艾伯特,你只要一躺下来,就再也不能往前走了。赶快,我扶你起来吧。”

我们终于走到了一个小小的掩蔽壕。克罗普跌了进去,我便给他包扎好伤口。那一枪正好打在他膝盖上面一点点地方。随后我看了看自己。我的裤子血淋淋的,手臂也一样。克罗普用他的急救药包把我的伤口包扎好了。他的腿早已不能动弹,我们两个人都很奇怪,我们到底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只是恐惧,才使这样的事成为可能,我们甚至还会奔跑,即使我们的双脚都被打掉了,我们还能用剩下的残肢来奔跑。

我还能爬这么一点路,便唤住一辆过路的救护车,他们把我们给带走了。车上装满了伤兵。有个一等兵护理员在场,他在我们的胸口打了一针预防破伤风。

到了野战医院,我们整理了一番,两个人就并排躺下来了。他们给了我们一碗稀薄的清汤,我们贪婪又鄙夷地用汤匙舀出来吃了个光,因为我们虽然过惯了好日子,但是这会儿毕竟都饿了。

“现在可以回家了,艾伯特。”我说。

“但愿如此,”他答道,“我只希望知道自己受了什么样的伤。”

痛得更加厉害了。绷带像火一样地燃烧着。我们喝着,喝着,一杯水喝完了,又是一杯。

“我中弹的地方,在膝盖上面有多远?”克罗普问。

“至少有十厘米。”我回答。其实也许只有三厘米。

“我已经下定决心,”过了一会儿,他说,“假如他们要把我的腿截掉,那我就一了百了。我不愿意一辈子做一个残疾。”

就这样,我们思绪万千地躺在那里,等着。

傍晚时分,我们被拖到了“屠宰场”去。我吃了一惊,便很快想到我该怎么办。因为人人都知道,野战医院的医生,轻易就动切除手术。在大批伤员源源涌到的情况之下,切除手术要比复杂的修补工作简单得多。我忽然想到了克默里希。怎么说我也绝对不让他们上麻醉剂,哪怕我非得砸碎他们几个人的脑袋瓜。

总算还好。那医生在我的伤口里拨弄了一转,弄得我眼前一片昏黑。“别再这样装腔作势了。”他骂道,便又乱戳起来。那些医疗器械在明亮的灯光下闪耀着,如同一群凶恶的野兽。那疼痛是难以忍受的。有两名护士牢牢地抓住我的两只胳膊,可是我还是挣脱了一只,正想砸碎那个医生的眼镜,却被他发觉,往后一跳避开了。“给这个家伙上麻药!”他愤怒地吼道。

于是我就镇静下来。“请原谅,医生先生,我会乖乖地一动也不动的,可别给我上麻药。”

“那么好吧。”他咯咯笑着,又拿起了他的医疗用具。他是一个金黄色头发的小伙子,年纪不出三十,脸上有几处伤疤,还戴着一副叫人讨厌的金边眼镜。这会儿我才发觉,他这是在故意折磨我,他只是在我的伤口里拨弄,还从他的眼镜上端偷偷地斜觑着我。我的双手使劲地抓住把手,我宁可死去,也不让他听到我一声轻微的叫喊。

他已经挖出一块弹片,扔给我。从表面上看来,他对我的这种行为感到满意,因为他现在为我上夹板的时候就很仔细,他还说:“明天你就可以回家去了。”后来我又上了石膏。等我回去又跟克罗普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告诉他说,明天早晨很可能会开来一列运送伤兵的火车。

“我们一定要跟那个上士军医疏通一下,好让我们能够一直待在一起,克罗普。”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我把两支贴着商标纸圈的雪茄奉送给了那个上士,随后又把我的来意透露给他。他闻了闻那雪茄,问道:“这种东西你还有吗?”

“还有一大把咧,”我说,“我的伙伴,”我指指克罗普,“他也有的是。我们倒很愿意明天拿来,从运送伤兵火车的窗子里递给您。”

他当然心中有数,便又闻了闻雪茄,说道:“行。”

整个晚上,我们一分钟也没有睡着。我们这间病房里,一共死了七个人。其中有一个,在呼吸开始困难、咯咯地喘气之前,竟用又高又尖的破嗓子男高音唱了一小时的赞美诗。还有一个,从病床上下来,爬到了窗口。他躺在那里,好像最后一次要向窗外眺望似的。

我们的担架停在月台上。我们在等候火车。天下着雨,月台却没有屋顶。我们的毯子又很薄。我们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了。

那名上士像母亲一般照顾我们。我虽然觉得情况很不妙,可是我并没有放弃我们的计划,心里一直想着它。偶尔我让他看看那个背包,还预付给他一支雪茄。作为报答,那上士给我们盖上了一块帐篷布。

“老兄,”我忽然想起自己的事情来了,“我们那张有四根柱子的大床,还有那只猫……”

“还有那几把俱乐部里用的安乐椅。”他补充说道。

是的,还有那几把俱乐部里用的红丝绒的安乐椅。一到晚上,我们往往如同王公似的坐在那上面,而且打算以后把它们按钟点出租。每小时一根纸烟。那倒是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也可以成为一项正常的营生。

“艾伯特,”我又说道,“还有我们那盛食品的袋子。”

我们有点忧伤起来。那些个东西,我们可能还会有用的。只要火车晚一天开走,卡钦斯基肯定会找到我们,而且会把东西带给我们的。

倒霉的命运。肚子里我们装的是面粉薄糊,医院里的糟糕伙食,而在我们那几个袋子里,却除了罐头食品,还装有烤猪肉。不过我们已经那么虚弱,对这样的事再也不会激动了。

火车早晨开到的时候,担架都已经湿透了。那上士留心让我们待在同一节车厢里。那里有一批红十字会的护士。克罗普被安置在下铺。我被抬起来,关照好要住在他上面的那个铺位。

“老天爷!”我突然叫了起来。

“什么事啊?”护士问道。

我朝那个铺位斜觑了一眼。那上面铺着一条雪白的亚麻布床单,无法想象的干净,连熨烫过的皱褶都还留在上面。而我的衬衫却已经穿了六个星期都没洗过,脏透了。

“你自己一个人爬不进去吗?”那女护士担心地问。

“可以,”我流着汗说,“不过请您先把被褥拿掉。”

“为什么?”

我觉得自己活像一头猪。我一定要睡进去吗?“那会……”我踌躇着。

“有点脏吗?”她鼓励似的问道。“那没有关系,我们以后还会把它洗干净的。”

“不,不是那个——”我激动地说。对这种突然来临的讲究,我简直经受不了。

“你们既然在前线睡过战壕,那我们当然也可以洗这么一条床单。”她继续说道。

我瞅了她一眼,她年轻又漂亮,皮肤光滑而细腻,就跟这里所有的东西一样。一个人不能理解,这样的人竟然不是只服侍军官的,对此他会觉得很不舒服,甚至多少还会感到失措。

女人毕竟是个折磨人的东西,她在强迫我说出这句话来呢。“只是……”我又说了,她一定会知道我的意思的。

“那么又是什么呢?”

“因为那些虱子。”我终于吼叫起来了。

她笑了。“它们也该过一天好日子嘛。”

现在我什么都不管了。我爬进了铺位,盖好了被子。

有只手在被子上摸索。是那个上士。他带着雪茄烟走了。

一小时过后,我们发觉,我们在移动了。

夜里,我睡不着觉。克罗普也安静不下来。火车轻声地在轨道上滚动。这一切我还没法理解:一张床,一列火车,家。我低声唤道:“艾伯特!”

“嗯。”

“你知道厕所在哪里?”

“我估摸,在车门的右边。”

“我想去看一看。”车厢里黑乎乎的,我摸到了床边,想小心谨慎地溜下去。可是我的脚找不到一个立足点,我开始滑下来,那上着石膏的腿也帮不了什么忙,于是轰的一声我便倒在地上了。

“该死!”我说。

“你撞着了吗?”克罗普问。

“你能听清楚,”我喃喃地抱怨着,“我的脑袋——”

车厢后面的一扇门开了。那位女护士拿着个灯走了进来,直朝我望着。

“他从床上摔下来啦。”

她按了按我的脉搏,摸了摸我的额头。“不过,你没有发烧。”

“没有。”我表示同意。

“那么,你是不是做梦了?”她问。

“大概是的。”我把话岔开了。现在,盘问又开始了。她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瞅着我,她越是干净和优美,我就越是不能告诉她我需要的是什么。

我又被抬到了上头的铺位上。那固然很好。等她一走,我就得试着再爬下来。如果她是一个老太婆,那么把真情实况说出来也比较容易,然而她是这么年轻,最多只有二十五岁,那就不好办了,我对她不好开这个口。

这时候,克罗普来搭救我了,他不怕羞,别人被弄得难堪他都无所谓。他就去招呼那位女护士。她转过身来。“护士小姐,他要——”可是艾伯特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把这个意思无可指责、合乎礼貌地表达出来。在我们前线,只要说这么一个词就成,可是在这里,对着这样一位女士,可他一下子想起了在学校里的情形,便流利地续完了他刚才说的那句话。“他要出去一下,护士小姐。”

“原来是这样,”那护士说,“不过上了石膏,他不应该从床上爬下来。那么,您要什么?”她转身问我。

对于这个新的转变,我大为震惊,因为那个东西行话叫什么,我毫无所知。那护士倒来帮我的忙了:“小的还是大的?”这种丢人的事!我像猴子一样冒着大汗,狼狈地说:“唔,只要小一点的——”

不管怎么说,这句话至少产生了一点效果。

我拿到了一个瓶子。几小时之后,就不再光是我一个人了,到了早晨,我们对这些事都已经习惯,而且提出什么要求,也一点不觉得什么不好意思了。

火车走得很慢。有时候它停下来,把死了的人抬下去。停车的次数很多。

艾伯特在发烧。我的情况还可以,只是有点疼,不过最糟糕的是,在那石膏绷带下面可能还有虱子。痒得厉害,而自己却挠不到。

整天,我们就是睡觉。田野风光从车窗外悄悄地掠过去。第三天晚上,我们到了赫伯斯塔尔[25]。我从护士那里听到,艾伯特因为发烧,就要在下一站抬下去。“这一列火车开到哪里?”我问。

“到科隆。”

“艾伯特,咱们会在一起的,”我说,“你瞧着吧。”那护士第二次来巡视的时候,我屏住呼吸,把气逼到脑瓜里,脸又胀又红。她站住了。“您觉得疼吗?”

“是的,”我哼哼着,“一下子疼起来了。”

她给了我一支体温计,就往前走去。要是我连这点窍门都不知道,那就说不上拜过卡钦斯基为师了。这种军用体温计,没有把有经验的军人考虑在内。你只要让那水银柱子升上去,那它就会停留在真空管里,不再落下来了。

我把那体温计夹在胳膊底下,向下倾斜,用食指持续不断地弹它。然后我再把它一摇。我就让它升到了三十七度九。可是这还不够。赶快点根火柴小心翼翼地放在它旁边,使它上升到了三十八度七。

当那护士走回来的时候,我直喘粗气,呼吸很急促,一双呆滞的眼睛瞪着她,烦躁地辗转反侧,轻声地说着:“我再也忍受不了啦——”

她在一张小纸条上把我也记下来了。我知道得很清楚,若非万不得已,我的石膏绷带绝不会重新打开的。

艾伯特和我一起被抬下车了。

我们住在一所天主教会的医院里,又是同一间病房。也是运气,这种天主教会医院是以治疗好和伙食好而闻名的。这所医院让我们这一趟列车上的人住满了,其中也有很多严重的病患。我们今天没有被检查,因为医生太少。在走廊里,装着橡皮轮的平板车接连不断地推过去,常常有人直挺挺地躺在那上面。一种糟糕的姿势——像这样让四肢都伸直了——只有在一个人睡熟了的时候,这样是可以的。

这一夜纷乱极了。没有一个人能睡着。快到早晨了,我才稍微打了个盹儿。醒来的时候,正好天亮。房门敞开着,我听到走廊里的声音。别人也都醒来了。有个人在这里已经住了两三天了,他把这个情况向我们做了解释:“在这里,每天早晨那些护士都要在走廊里祈祷。她们管这个叫早礼拜。为了使你们大家都能够分享到福祐,她们就把房门给敞开了。”

这样做,用意的确是好的,却使得我们的骨骼和头颅都疼了。

“有这样的荒唐事,”我说,“正好一个人就要睡着的时候。”

“所有的轻伤病患都在这里,因此她们才到这里来祈祷咧。”

克罗普呻吟着。我很气愤,喊道:“外面安静些。”

一分钟之后,有位护士出现了。她穿着白色和黑色的服装,看去像是一件很好看的咖啡壶的保暖套。“请您把门关上吧,护士小姐。”有人这样说。

“我们正在祈祷,所以才把门开着。”她回答。

“可是我们还要睡觉啊——”

“祈祷要比睡觉好,”她站在那里,天真地微笑着,“何况现在已经七点钟了。”

克罗普又哼哼起来。“把门关上!”我吆喝道。

她完全不知所措了,看样子她根本不理解。“可是我们也正在为你们祈祷咧。”

“那也得把门关上!”

她走了,门依然开着。应答祈祷的吟诵继续在进行。我火冒三丈,说道:“我从一数到三。如果还不停止的话,我要扔东西了。”

“我也要扔。”又有一个人说。

我数到五。然后我抓起一个瓶子,瞄准了,从屋里扔到走廊上。它碎成了上千块。祈祷停止了。一大群护士涌了进来,一起克制地责骂我们。

“把门关上!”我们喊道。

她们撤走了。最先进来的那个矮小的护士现在最后离开。“异教徒。”她嘁嘁喳喳地说,可是毕竟把门关上了。我们胜利了。

中午,医院里的检查员来了,把我们训斥了一通。他拿坐牢什么的来威胁我们。不过,医院里的检査员名义上相当于军粮处的检查员,或者其他佩长剑、戴肩章的任何人员,可其实只是个文职官员,连新兵也从来不当他是一个真正的长官。所以我们就让他讲去。他们又能把我们怎么样……

“是谁扔了那个瓶子?”他问。

我还没有考虑好要不要自己承认的时候,有人就说:“是我!”

有个髭须长得立起来的人坐了起来。所有的人都很紧张,干吗要自己承认啊?

“是你?”

“是的。我很激动,因为毫无必要把我们都吵醒,我丧失了理智,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他滔滔不绝地谈着。

“你叫什么名字?”

“增援部队的后备兵约瑟夫·哈马赫尔。”

那检查员走了。

大家都很奇怪。“你为什么要说是你干的呢?那根本不是你干的啊!”

他龇牙咧嘴地笑了笑。“没有关系。我有一张‘狩猎许可证’[26]。”

这样一说,大家当然都懂了。谁要是有了一张狩猎许可证,那就可以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是的,”他解释道,“我脑子有点毛病,他们就开给我一张证明,说是我的行动,有时候自己不能负责任。从那时候起,我的日子可过得美了。人家不敢来惹我。也没有人来对我怎么样。我承认是我干的,那是因为那一砸使我很高兴。如果明天她们再把房门敞开,我们还砸。”

我们都高兴极了。有约瑟夫·哈马赫尔在我们中间,什么风险我们现在都敢冒一下了。

随后来了那没有声响的平板车,把我们推走了。

绷带粘得很牢。我们好像公牛似的吼叫着。

我们一间屋子里有八个人。彼得,一个长着一头黑卷发的人,伤势最重——肺部中弹,病情复杂。他旁边那个弗兰茨·韦希特,胳膊上中了一枪,开始的时候看上去不是太糟。可是到了第三天晚上,他喊着我们,要我们按铃,他认为自己在大出血。

我一个劲地按铃。夜班护士却并不来。那晚上我们已经向她提出过相当多的要求,因为我们个个都是新换的绷带,所以疼得很厉害。一个人要让他的腿这样子放,另一个人又要那样子搁,第三个人要点水喝,第四个人又要她把枕头抖松一点。最后,那个胖胖的老太婆恶狠狠地嘟哝着,大声地把门关上了。现在,她大概以为又是那一套,因此她就不来了。

我们等着。后来弗兰茨说:“再按。”

我就按了。她却始终没有再露面。在我们这一侧,夜里只有一位值班护士,也许她正好在别的屋子里忙吧。“弗兰茨,你确认你是在大出血吗?”我问。“不是的话,我们又要挨骂了。”

“绷带都湿啦。有谁能开个灯吗?”

这也办不到。开关在门口,我们谁也站不起来。我把大拇指按在铃钮上,一直到麻木为止。说不定那个护士已经睡熟了。她们肯定有很多的工作要做,那么一天又一天的,大家都劳累过度了。再加上固定要做的祈祷。

“我们要不要扔一个瓶子?”有“狩猎许可证”的约瑟夫·哈马赫尔问。

“她既然听不到铃声,就更不会听到这个了。”

后来,门终于开了。那个老太婆愁眉苦脸地出现了。当她一看到弗兰茨的情况,便忙乱起来,说道:“为什么没有人来通知我啊?”

“我们是按过铃的。这里没有一个人能够走路嘛。”

他血出得很厉害,她就替他包扎起来。到了早晨,我们看看他的脸,那脸已经变得瘦削蜡黄,而在前一天晚上,他看样子差不多还是很健康的。现在,一位护士便经常进来了。

有时候来一些红十字会的志愿护士。她们都很和蔼可亲,可就是往往粗手笨脚。给我们换床的时候,她们常常弄疼我们的伤口,接着她们又觉得很害怕,结果反而又把我们弄得更疼了。

修女就比较可靠。她们懂得该怎样对待我们,不过如果她们能再活泼一点,我们就会更加欢喜了。她们中间确有几个人富于幽默感,她们是了不起的。谁都愿意给利贝廷护士帮忙,这个了不起的护士,她把欢乐的气氛散布在整整这一侧的病房,哪怕只是远远地被望见。像她这样的人,这里还有好几个。我们愿意为她而赴汤蹈火。一个人实在不能抱怨了,因为在这里,修女们简直把他当作平民百姓来看待。只要想一想那种卫戍医院,就会叫人焦虑不安。

弗兰茨·韦希特没有恢复健康。有一天他被抬走了,以后就没有回来。约瑟夫·哈马赫尔对这件事十分清楚:“我们不会再看见他了。他们已经把他送到‘死屋’里去啦。”

“你这是什么意思,‘死屋’?”克罗普问。

“啊,就是垂死病房——”

“那么,那又是什么呢?”

“医院这一侧的拐角上一间小屋子。凡是快要死去的人,就被送到那里去。里面有两张床。通常被称作垂死病房。”

“可是,他们干吗要那样做呢?”

“送去以后,他们就没有很多事可做了。而且也更加方便,因为它就靠在通往太平间的电梯旁边。他们这样做,或许也是为了别的病人,为了不让病房里的人有谁由于同情而死去。而且,如果他只是单独一个人的话,他们还可以更好地照料他。”

“可是他自己会怎么样呢?”

约瑟夫耸了耸肩。“一般来说,他也不太在意了。”

“那么,是不是人人都知道这些事呢?”

“凡是在这里住的时间长一点的,当然都知道。”

下午,弗兰茨·韦希特的床上新来了一个病人。两三天之后,他们又把这个新来的人抬走了。约瑟夫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手势。我们看见很多人进来又出去。

常常有些家属坐在病床旁边,流着眼泪,或者困窘地轻声谈着话。有个老太太不愿意离去,可是她总不能通宵待在这里啊。第二天清晨,她一早就来了,然而她还来得不够早咧,因为当她走到病床跟前的时候,那上面早已躺着别人了。她只好赶到太平间去。带来的苹果,她就分给了我们。

后来,小彼得的病情开始恶化。他的体温记录卡看上去很糟糕。于是有一天,一辆平板手推车就在他床边停住了。“到哪儿去?”他问。

“到包扎病房去。”

他被抬了出来。可是那位护士却不该为了免得自己跑两趟,把他的军服上衣从挂钩上拿下来,一起放在手推车上。彼得马上就明白了,便试图从手推车上滚下来。“我要留在这里!”

她们把他按了下去。他从那被打穿的肺里有气没力地唤道:“我不愿意到‘死屋’去。”

“可我们是去包扎室啊。”

“那你们又为什么要拿我的军服上衣呢?”他不能再说什么了。嗓音既沙哑又激动,他嘟嘟囔囔地嗫嚅着。“留在这里!”

她们没有理睬,就把他推走了。车到门口,他又想挺起身来。他那长着黑色卷发的脑袋摆动着,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还会回来的!我还会回来的!”他哭叫着。

门关了。我们都很激动,可是大家都不吭声。最后,约瑟夫才说:“好多人都说过这样的话。人一进到那里,就怎么也出不来了。”

我动了手术,呕吐了两天。我的骨头无法愈合了,医生的秘书这样说。另外有个人,骨头长弯了,后来又断了。真是倒霉。

在我们这批新到的病人中间,有两个年轻的士兵是平足。那是主任医生在查看病房时发现的,他高兴极了。“我们马上可以把它们矫正,”他跟他们说,“我们只要做一次小小的手术,那么你们就可以有一双十分健全的脚了。把他们记下来,护士小姐。”

他一走,那个什么都知道的约瑟夫就警告他们说:“千万别让他给你们动手术!这是那个老家伙对科学的狂热。只要他能够抓住一个人动一次手术,他就简直是发了疯。他要给你们的平足做手术,那没有错,你们的平足确实是没有了,可换了个畸形脚,从今以后,你们一辈子得拄着拐杖走路。”

“那么,该怎么办呢?”有个人问。

“就说你们不要!你们到这里是来治疗枪伤的,不是来治疗平足的。你们在战场上,有没有为这双脚感到不方便?没有,那就好啦!现在你们还能够走路,可是如果那个老家伙给你们开这么一刀,那你们就会变成残疾。他需要的是用来做试验的人,所以对他来说,正如对所有的医生来说一样,战争是一个光辉灿烂的时期。你去看一看下面那个部门吧。有十来个人走起路来总是一跛一瘸的,那都是他动的手术。不少人还是在1914和1915年来到这里的,好多年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能比开刀以前走路更方便的,差不多个个都比以前更糟,而且大多数装了石膏腿。每隔六个月,他又抓住他们,把骨头重新弄断,而每一回总说是取得成功了。你们记着我的话吧,只要你们说一个‘不’字,他就不敢做这个手术的。”

“啊,好家伙,”那两个人当中的一个人厌倦地说,“即使弄坏你的脚,总不能弄坏你的脑瓜。如果你再上前线,到底会弄成个什么样子,你能说得出来吗?他们爱给我做手术,就让他们做去吧,只要我能够回得了家。有一只畸形脚总比死好咧。”

另外那一个,也像我们一样的年轻人,却不愿意这样做。第二天早晨,那老头儿把两个人都叫了上去,又是说理,又是责骂,折腾了那么长时间,最后他们就同意了。他们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啊。他们不过是个小兵,而他却是一个显要人物。他们被送回来的时候,还上着麻药,绑着石膏咧。

克罗普的病情恶化了。他们把他抬走,做了截肢手术。他的整个一条腿,被草率地全部截掉了。如今,他几乎一声也不吭。有一次他说过,只要他能够再一次拿到自己的手枪,那么第一件事便是把自己打死。

又开到了一个运输车队。我们病房里送来了两个双目失明的病人。其中之一,是个年纪很轻的音乐家。护士给他喂饭的时候从来不用餐刀,他已经从一位护士手里抢走过一把。尽管这样谨慎小心,可还是发生了意外。晚上,正在喂他吃饭的时候,那护士从他床边被喊走了,盘子连同餐叉就留在那桌子上。他摸着了餐叉,把它一把抓住,用尽平生之力戳向心坎,随后抢过一只鞋,使足了劲朝那叉柄上敲着。我们大声呼救,得有三个男人才能把餐叉从他胸口拔出来。那并不锋利的叉刺,已经深深地戳到里面去了。他把我们痛骂了整整一夜,弄得谁也没法睡着。到了早晨,他痉挛发作了。

床位又空出来了。一天又一天,在疼痛、恐惧、呻吟和临终喘气中过去。甚至那太平间也不再顶用了,那个地方太小啦。在我们病房里,有人就在夜里死去了。他们死得太快,那些护士简直来不及应付。

可是有一天,房门忽然敞开,有辆担架车推了进来,那担架上直挺挺、喜滋滋地坐着那个苍白瘦弱、满头卷发的彼得。利贝廷护士满面春风地把他推到原先的床位上。他是从垂死病房里送回来的。我们早就以为他已经死了。

他朝四周望了一望:“现在你们该怎么说啦?”

这一下连约瑟夫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他也还是第一次经历。

逐渐地,我们中间有几个人被准许站起来了。也给我发了一副拐杖,我可以一跛一瘸地走来走去了。不过我也很少去使用,因为我在房间里走动的时候,受不了艾伯特的瞪视。他常常用一种奇异的眼色紧盯着我。因此我有时候就溜到走廊上去。在那里,可以走动得比较自由了。

下面一层,都是腹部和脊椎受了伤的,头部受了伤的,还有两腿或两臂都已经被截掉了的。右侧住的是伤了下颚的,中了毒气的,还有鼻子、耳朵和脖颈受了伤的。左侧是瞎了眼的,肺部受了伤,骨盆受了伤,关节受了伤,肾脏受了伤,胃部受了伤的。到了这里,一个人才第一次意识到人身上到处都可以中弹咧。

有两个人破伤风死了。他们脸色发白,四肢僵硬,到最后,只有他们的一双眼睛还活着——久久地活着。很多受伤的人,他们被打碎的四肢临空荡在吊架上,伤口下面放一个盆,让脓水滴在那里。每隔两三个小时,便将容器倒空一次。还有一些人躺在伸缩绷带里,用个沉重的秤砣吊在床的一头。我看见肠子受伤的,肠道里面常常塞满了粪便。医生的秘书给我看过一些X光照片,拍的是完全被打碎的髋骨、膝盖和肩膀。

一个人无法理解,在这样支离破碎的躯体上面,居然还有着人的脸,而生命依然在那里一天天地运行着。而这里还不过是一所医院,也仅仅是一个部门——在德国有成千上万,在法国有成千上万,在俄国也有成千上万。如果这样的事情都是可能的,那么所有能够写出来、做出来或者想出来的一切将是多么没有意义啊!那就必然都是些谎言,都是无关紧要的,如果几千年的文化都还没法制止这种血流成河,制止这种成千上万个苦刑监狱存在的话。单是一所医院,就可以显示出战争是个什么样了。

我年纪很轻,才二十岁。可是对于人生,却对除了绝望、死亡、恐惧以及与悲痛的深渊联系在一起的迷惘浅薄之外一无所知。我看到了不同民族彼此敌视,而且默然地、无知地、愚蠢地、甘心地、无辜地在互相残杀。我看到了世界上最聪明的头脑还在发明武器和撰写文章,使这种种敌视和残杀更为巧妙,更为经久。跟我同样年龄的人,这里还是那里,在全世界,全都看到了这些事情。所有跟我同时代的人,也都同我一样经历了这些事情。如果我们突然站立起来,走到我们的父辈面前,要求给以说明,他们会怎么样呢?如果没有战争那样一个时代来临,他们会指望我们一些什么呢?这些年来,我们的工作就是杀人——这是我们有生以来的第一个职业。我们对于人生的知识仅限于死亡。今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呢?

我们病房里年纪最大的一个是莱万多夫斯基。他四十岁,由于腹部严重受伤,在医院里已经住了十个月了。近几个星期来,他有了好转,居然能够弯着腰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了。

好几天来,他心情一直十分激动。他妻子从她居住的波兰那个小家庭里写信给他,说她已经攒了些钱,足够支付路费,要来探望他了。

她早已启程,随便哪一天都可能到来。莱万多夫斯基吃东西也没有味道了,连红甘蓝煎香肠也只尝了两三口就送给了别人。他经常拿着那封信在病房里打转,那封信每个人都早已看过十来遍,邮戳也不知道给验看过多少次了,而地址则由于油垢和指印,几乎难以辨认了。结果,肯定会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莱万多夫斯基发起烧来,他只能回到床上去了。

他已经有两年没有看见他的妻子了。在这段时间里,她生了一个孩子,这一次她也把他一起带来了。可是,莱万多夫斯基的心里,却老是想着另外一些事情。他曾经希望等他老婆来的时候,可以得到许可出去一次,因为事情很清楚:见面固然很好,但是一个人在分别了那么长的时间以后重新遇到了他的妻子,要是正好有这个可能,他需要干一些其他的事。

莱万多夫斯基跟我们花过很多时间讨论这些事情,因为在军队里,这些事根本不算什么秘密。何况也没有人认为这里头有什么不对。我们中间有些已经能够出去的人,告诉他镇上有两三处万无一失的偏僻场所,广场和公园,那里不会有人去干扰。有一个人甚至还知道有一间小小的屋子咧。

可是那一切都有什么用处啊,莱万多夫斯基还忧心忡忡地躺在床上呢。如果这件事情他也非得放弃不可的话,那么活着对他来说就再也没有什么乐趣了。我们安慰他,并且答应他会设法成全他的这件好事。

第二天下午,他的妻子来了,那是一个身材矮小、头发蓬乱的女人,有着一双怯生生、圆溜溜的鸟一样的眼睛,披着一件有褶边和饰带的黑斗篷,天知道这件东西她是从哪里继承得来的。

她轻声地喃喃自语着什么,腼腆地立定在门口。这可叫她吓住了,我们有六个男人在场。

“怎么啦,玛雅,”莱万多夫斯基说道,冒着险转动他的喉核咽了一口唾沫,“你尽管进来,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她走了一圈,跟我们每个人都握了握手。然后她放下抱着的小孩,这时候那小孩在尿布里已经搞了些名堂了。她从一只绣着细珠的大手提包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布,给孩子换上,让他清洁利落一点。这就使她消除了最初的困窘,两个人于是开始谈起话来。

莱万多夫斯基十分烦躁不安,他不时斜着那凸出的圆眼睛,非常凄惨地朝我们瞟视一下。

时机很有利,医生已经查过病房,最多不过有一位护士会进来看望一下。为此,我们中就有一个人走出去侦察了一番。他回到房里,点了点头。“连个人影也没看见。现在是你的机会了,约翰,就干吧。”

两个人悄声地谈着话。那女的脸蛋有点红了,看样子颇有几分尴尬。我们好意地傻笑着,还做了个别去管他的手势,表示那又有什么关系啊!让这种种偏见见鬼去吧,那是为另一个时代准备的,这里躺着细木工人约翰·莱万多夫斯基,一个被枪弹打成残疾的士兵,那里是他的妻子,谁知道什么时候他能够再跟她见面呢?他既然需要亲亲她,而且他也应当亲亲她,那就好啦。

我们有两个人站在门口望风,抢在护士前面,万一她们碰巧要进来,就设法缠住她们。两个人同意去把守,大约一刻钟左右。

莱万多夫斯基只能侧着身子躺着,因此我们就有一个人拿了两三个枕头去垫在他的背后,克罗普把那小孩抱好,随后我们大家都把身子稍微转过一点,那件黑斗篷便钻进被窝去,消失不见了。于是我们便叽叽喳喳地大声谈笑,还闹闹嚷嚷地玩牌。

一切都很顺利。我拿到了一手梅花,还有四张杰克,一圈差不多已经兜过来了。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几乎把莱万多夫斯基给忘了。过了一会儿,那小孩开始哭喊起来,尽管艾伯特拼命地这边那边地摇晃他。稍微有点吱吱嘎嘎和窸窸窣窣的响声,我们抬头一望,便看见那小孩嘴里含着一个奶瓶,原来他又回到母亲怀里去了。那件事已经干完啦。

我们自己现在都感觉到大家像是一个大家庭似的,那女人精神相当焕发,而莱万多夫斯基则是汗涔涔、乐滋滋地躺在那里。

他打开那只绣花的手提包,有几条很好的香肠露了出来,莱万多夫斯基仿佛挥舞花束一样抓起一柄小刀,把那点肉切成了碎片。他做了个漂亮的手势指指我们——于是那个身材矮小、头发蓬乱的女人便挨个走过来,朝我们一个个微笑,还一个个分给我们香肠,这会儿她看起来简直很漂亮呢。我们都管她叫妈妈,她很高兴,还为我们拍打拍打枕头。

几星期之后,我每天早晨得上山德尔学院[27]去。在那里,我的一条腿被紧紧勒住,要把它弄得能够活动。一条胳膊老早已经治好了。

从前线又开到了一批运输车队。绷带都不再用布料制造,而是用白色的皱纸来做。纱布绷带在前线可太缺少了。

艾伯特的断腿恢复得很好。伤口差不多已经愈合了。过几个星期,他就要到人工补装肢体的部门去。他仍然很少说话,而且比以前更加严肃了。说话的时候,他往往忽然中断,呆呆地直瞪着前面。要不是跟我们一起住在这里,他这条命早就结束了。可是现在,他最坏的一个时期已经过去。我们玩牌时,他也常常来看看了。

我得到了几天休假。

我母亲不让我离开。她身体那么虚弱。跟上次相比,要坏得多了。

后来,我又被调到团里去,重新开上火线。

跟我的朋友艾伯特·克罗普分别,心里好生难受。可是一个人在军队里,这样的时刻也习以为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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