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儿守着白骨,不知过了多久,山花落尽。山中风飒飒吹着残枝,甚是凄冷。
禾禾已受足了四十九天日精月华,再加上寒潭水滋养,此时身上已生起一层厚厚的白毛,正平平躺在草席上,像是已乳化成熟的毛豆腐。
“禾禾。”子游一边柔声唤道,一边轻轻叩了叩门板:“可还痛?”
禾禾扭头看着门外的少年,白衣胜雪,面容憔悴。于是强忍着痛,摇了摇头:“不痛。他……还好吗?”
“依旧,”子游喉结动了一下:“日夜守着山人仙骨。”
禾禾转过头去,眼眶微湿:“都怪我,当初不该动那只龟的。”
“禾禾,”子游声音依旧是春风般温柔:“不要多想,山人也不知是恶龟。山人曾与我谈起,那龟是帝神赠与,原当作灵龟饲养。想道化时嘱托带着葫芦去找帝神,也正是想让我们替他问个明白。”
禾禾伸手悄悄将泪拭去,转头看着面前少年:“好,我们去问个明白。”
“你得先养好。”子游走近,轻抚禾禾额头上的白色绒毛。
禾禾觉得头顶暖极了。这几个月来总感到阴寒刺骨,竟有些贪恋这掌心温暖,似还是人身时,那桥上夕阳余光。
“其实……我还是有点痛。”禾禾低声说。
子游忙缩回手:“是我弄痛了?”
禾禾连连摇头:“不是,你一摸就不痛了。”说着,又抓起子游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再摸。”
子游知她在撒娇,却也拿她没办法。只好仔细抚着,脸上又生出了久违的笑容来:“这样可还好?”
“嗯!特别好。”禾禾闭着眼享受着温暖,不知不觉进入梦中。那里花香氤氲,仙音袅袅,自己也如此轻轻抚着一个男孩的额头。男孩睡得香甜,嘴角还淌着口水,模样煞是可爱。禾禾轻轻掐掐他的小脸,说:“……”
“云菱糕熟了。”子游继续抚着,眼中柔情无限。
禾禾头顶开始隐隐发出金光,白毛隐隐摇动。子游收回手。只见须臾功夫,禾禾身上的白毛从一寸长到了一尺有余,紧紧交缠在一起,形成一个茧,把禾禾裹在里面。
“好好休息。”子游站起身,轻轻走到门外,回身合上了门板。
再转眼,已是大雪时节。距禾禾成灵鬼已刚好满了九九八十一。
童儿依旧守着山人的遗骨,终日以泪洗面。
子游再次来到房间里,见草席上的茧似乎已经有了一丝缝隙,缝隙中隐隐约约透着金光。知是将羽化,不敢怠慢,忙打坐运气,以备不时之需。
那茧起初微微晃动,幅度并不大。随后越摇越猛幅度越大,几乎要掉下草席来,又仿佛有感知般,重心稳稳压在草席边沿,子游暗暗捏了把汗。谁知这茧又自己摇回去了,平平稳稳停在草席中间。
随后原上开始了刮起风,似乎是从洞外吹进来的,还夹带了几片薄雪,翩然飘落在子游手上。还有一片被吹得很远,摇摇坠坠,落在了茧上。茧刹那龟裂开来,从缝隙中射出灿灿金光。此时原上的雪更盛了。
那茧又摇了多时,只听一声犹如玉碎,十根葱白般的手指从茧的一端里伸出,指甲泛着珠贝光泽,指尖绯红如同染了胭脂。那指头向上伸展,随即整个茧也立了起来,左右摇晃着,缝隙越来越大,慢慢两只小臂伸出来了,细腻的皮肤闪着微微光泽。子游看见茧中缓缓溢出许多金色水雾来,似是一股灵气正托着里面的人缓缓上升。
原上的雪蓦的吹进房中,在茧四周形成了白色屏障,只觉屋中金光闪耀,再待雪花消融时,草席上只剩了一个空空的茧躺在那。
“禾禾?”子游不知为何如此,刚还看见茧中有一双手伸出来。
只听头上似有一声叹息,再抬头看,只见一团仙气飘然而下:“子游。”那女子已是脱胎换骨,与之前面貌竟全不相同。弯弯的柳叶儿眉,一双杏目波光涟涟,皮肤更胜羊脂白玉。乌黑如炭的长发随意披在肩上,随着风雪一起轻盈飞舞。
“怎么啦?”她的手在子游面前摆了摆:“不认识我啦?”
子游双眼含着惊喜:“禾禾?”
禾禾点了点头,双手又开始拢长发:“你有皮筋吗?我想把头发扎起来。”
子游忙从草席上抽出根草来,用术法变化出一根绳,拿给禾禾:“这个可以吗?”
“将就一下吧。”禾禾接过绳子,三下五除二将头发绑成了个马尾:“也不知童儿怎么样了。”说着,便拉着子游走出房门。
只见原上鹅毛大雪纷纷,已经盖住了枯萎的百草。四处尽是茫茫白色,似是无穷尽。原上只一墨绿苔藓衣的童儿,跪在骸骨前,泪珠不停地流。或许流泪太多,原本七八岁般的童儿,如今竟缩成婴儿大小。见到屋内金光闪耀,便回过头来:“你羽化啦?”
禾禾点点头。
童儿对着白骨磕了个头:“山人看见了吗?灵鬼已成仙,山人心愿可以了了。山人曾跟童儿说过,这世间万般景象看遍,唯不见灵鬼羽化登仙。山人看这山间大雪,这原上寒风,这百草枯萎,山人快睁眼看看,好美,真得好美……”
忽而,寒风停了下来,雪量剧增,须臾便将白骨掩埋。雪下白骨莹莹发光,逐渐消散成无数点点光芒,渐渐升腾,伴着雪花舞蹈。
童儿仰面看着空中光点,终于露出笑容来:“山人……”
原上又起了阵阵风,在茫茫大雪中,似又浮现山人慈祥的笑容,他依旧捋着胡子,还是那般仙风道骨。
禾禾走到童儿身边,拨开童儿身周积雪,将童儿从雪中拔出。童儿绿色的大眼睛已哭得红肿:“你看,山人已化成这山间雪,原上风,以后便是自由自在,再无拘束了。”
禾禾点点头,又将童儿抱在怀里,两个人哭成一团。
过了三日,大雪将停。三人均已换上了白衣,对着草屋深深磕三个头。子游背起童儿,带着禾禾离开了无量山崖,御风数日,来到境中。